航知道想在这条商业街上拦到一辆空车是困难的,更何况又正值周末的夜晚。微凉的风让他感到惬意
,如果忽略掉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的话,就这么走回去也是不错的选择。陆航突然有了这个念头的时
候,另一个所谓的“突然”也来临了。
街角处的争执吸引了这条不宽的道路上几乎所有人的注意,虽然隔着一条街的宽度,但那头突兀的浅
栗色的头发,还是让陆航很快就认出了正处于风暴中心的人便是萧啸。男孩抱着胳膊一脸提不起精神
的模样,似乎对自己所处的景况丝毫不以为然。
“阿航,我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石绍杰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地就朝着街对角跑去。陆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萧啸跟别人打架的情景,
那时他还在美国,从公寓里提了一袋垃圾放到指定的垃圾回收点时他就看见不远的地方,萧啸正被一
群人围在中间。那些人中不乏有些体格健硕的,甚至有一些看上去应该比那时刚上中学的萧啸大上好
几年的孩子。陆航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他记得当自己放下垃圾准备回公寓时,听见身后传来鬼
哭狼嚎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有几个人被萧啸打翻在地,他从突然豁开的地方看见萧啸的脸。嘴角已
经裂开血凝结在下巴那里,面颊额头到处都是擦伤,就是那样一张狼狈不堪的脸上却挂着胜利的笑容
。
所以,陆航并不担心此刻正对着三个流氓样子的萧啸会吃什么亏,倒是自说自话跑去的石绍杰出事的
可能性很大。
周围有更多的人围了上去,陆航已经看不见对街正站着的萧啸和石绍杰。周末的夜晚闲暇下来的人们
把这街角的一幕当做了余兴节目,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陆航并没有被隔在人群外太久,只是过了一会儿,人群忽然往外散开,陆航看见人群中心有一道光在
他的视野里划出一道口子,一个流氓的手里多了把刀。人群惊恐地朝四面八方逃开,陆航被突然意识
到危险的人推搡着向后退去。刀口原本就是朝着萧啸的,可就在流氓冲上来的时候,有一个身影猛然
间出现,然后那道刺目地白光嵌进了那个身影里。
这帧画面是那条街道上仅有的没有任何嘈杂,甚至可以称为安静的画面。所有的人都带着诧异的表情
,直到人群中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夕阳很美,微风拂面,陆航觉得自己正站在连凯带他来过的那个教学楼顶上。远处有小河,还有升腾
的白烟。连凯扶着栏杆向他微笑:“陆航,你已经学会爱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陆航扯了扯嘴角,慢慢地向前走去。然后,他停住脚步,他的手朝下探着,触到一片温热的液体。他
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缠绕住了,他被一种力量牢牢地吸附在那汪温热的液体里。有源源不绝的热量从
那里传过来,传过来揪紧了他的心。
“你这个混蛋……”他说完便紧紧咬住了嘴唇。
回到自己家里时,已经接近黎明。陆航机械地洗着手,看着水从指缝间欢快地穿过,水流的声音在寂
静的屋子里被放大。他靠在水台边,然后想起石绍杰。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莽撞少年,想起那个总是
被阳光眷顾的矫健身姿。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几几年的几月认识这个纵贯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
的人。不,或许他记得,他从来就对数字特别敏感,但现在,在天亮前最最黑暗的这个时段里,他失
去了这份敏感,失去了解析那些符号的能力,他计算不出在他仅有的人生里石绍杰的存在究竟占了几
分之几。
天空完全放亮之后,陆航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是连凯的声音,他说:“陆航,你过来一趟
吧。”既不报忧也不报喜,还是一贯地平静到令人琢磨不透的语调。陆航在出租车微微地颠簸中对着
清晨的阳光眯起眼睛,他想起昨晚接到他电话以后,连凯气喘虚虚地赶到医院时的样子。那小子一声
不吭地和他并排坐在急诊室门口,然后对他的离开也没有过问更多,而是放任了他的临阵退缩。“临
阵退缩”,或许这样比喻并不合适。
陆航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看见脸色苍白的连凯。男子正站在护士的值班室门前喝着纸杯装的咖啡。
“这里的护士都很热情,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大概只有对着你才会热情吧。”陆航看着连凯手里的纸杯摇了摇头:“那个……医生……怎么说?
”
“我没问啊。”连凯耸耸肩,接着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没多久,我也走了。因为这医院离我家近,
我来的比较早而已。”
连凯一本正经地瞎掰着,陆航开始望向他身后的病房,相似地门分立在两边,或开或闭,弥漫在整条
走廊的消毒水味,几十年如一日地相似并且浓烈。
“石绍杰的妈妈刚刚回去了。对了,昨天你走后不久,萧宇也来了,现在应该也带着他弟弟回家了吧
。”
陆航微微点点头,朝前走了两步后回过头来对连凯说:“熬了一夜,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他重新回头专注于病房号牌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陆航现在清醒地想起几年前他也来过这家医院,白炽灯光和令人压抑的如同真空般的静谧都让他感到
似曾相识。那时,他踏着一路红色的鞭炮碎屑,闻着还来不及被空气稀释的火药味来到这里。他记得
街道上张灯结彩的样子,就连医院的急诊部都不免俗地挂着红彤彤的中国结。陆航以为在那样的日子
里,死亡是不会被允许的。因为是庞大到举国欢庆的日子,所以陆航才觉得,死神应该也会换下黑袍
稍稍地偷懒。所以,他才不肯接受那时冷酷的事实,所以,他才不肯原谅那时愚蠢的自己。
爷爷死了,死在这家医院里。死在大年初二的早晨,死在自己眼睁睁浪费掉的二十分钟里。然后,很
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每一年的同一天里,他对着满大街欢快的人群都抱有敌意,鞭炮声像是抽在脸上
的耳光,不断提醒着他无论在什么时候,敬业的死神都不会放下手中的镰刀。
他推开病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光只能透过布料传来昏暗的光。石绍杰的病房是左侧靠窗的,他看
见那张床的周围被厚厚的布帘围了起来。他挑开布帘的一角钻了进去。没有记忆里触目惊心的猩红,
只有白色铺排在视野里。石绍杰,一直都聒噪的石绍杰终于安静下来。陆航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方
,温热的鼻息有规律地触到他的指尖。他慢慢抽回手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阿航,我不会那
么容易死的。去另一个世界的路太远了,那两个鬼差给我的地图,我怎么都看不懂,所以我只好往回
走。”
“你……在说什么……”
“他们嫌我太笨了,要我以后跟一个聪明的人一块儿来。我说我认识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可以我希
望能和他一起来。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等我,因为我跟他们说,我要比那个人晚死,不会晚很久,只晚
一天。不知道那个人愿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在陆航的视野里,石绍杰的眼睛一点点睁开,流动在眼底的光若隐若现地闪耀着。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胸口有蠢蠢欲动的心跳声,似乎有什么就要破茧而出。是的,就在那里。陆航记得那时死神的阴影几
乎覆盖住他整个世界,然后,广袤黑暗中忽然被投进一束光亮。就在那个时候,时间便作下了茧。如
今,经过漫长的孵化,终于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陆航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薄薄的茧膜下那剧烈
的起伏。
那么,出来吧。
“阿航……”
“六年前,在去美国的班机上,我对自己说,如果几年之后我重新回到这里,那个叫石绍杰的白痴还
在等我的话,那个时候我就和他在一起。”
初秋的风还不算太凉,阳光也只挣扎了一下便重新灿烂起来。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萧啸钻进保时捷
,将帽沿压低遮没半张脸。过了半晌,他才微微转过头,脸上回复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所应有的迷茫,
他对身边的同样沉默的萧宇说:“哥,我们是不是都失恋了……”
第30章:影子
圣诞节将近的时候,与街道或是商店过于浓郁的喜庆氛围所不同的是人们依旧忙碌并且冷漠的身影。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带着好像圣诞老人的帽子嬉笑着跑进一家披萨店,神情疲惫的上班族与他们擦肩而
过,只用一声轻轻地叹息便掩盖掉刚刚还萦绕在身边的欢笑声。
“你有没有看见刚刚有个长头发的帅哥。”
“看到了,好像还穿着裙子。不过真的好帅。”
几个背着书包的女生在通往地铁出口的过道上一面走着一面窃窃私语,其中的一个女生拽了一下刚刚
还在说话的女生,眼睛朝身后不远地方偷望着。
郭静今天提早了些下班,她现正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她的外表和性格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业绩斐然,总是活在上司的赞扬声里。因此今天对于她来说,并不只是一个疲惫的工作日的结束,当
然更不是另一个可以预见的同样疲惫的工作日的开始。她的心里还荡漾着少女时代涌动的热情,或许
应该说那种热情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觉得自己的心停在了一个她想要的位置,没有因为时间的迁移
而改变。所以她还是会为了即将来到的圣诞节而兴奋,连走路的脚步也微妙地加快。
郭静朝前望去,发现几个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都嬉笑着朝前跑去。郭静撇撇嘴,她老早就习惯了
这种场景,丝毫不为所动地持续着刚才就愈发加速的步伐。走出地铁站,她对着街道上四处可见的圣
诞装饰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在一家饰品店里,她挑了一只会飘雪的水晶球和几支雕琢精致的蜡烛。因为正处于圣诞物品的旺销期
,不大的店里来了不少人。郭静托着手里的东西,排在收银台前还不算太长的队伍里。排在她前面的
客人买了不少东西,店员正忙着边在电脑里算价格,边把东西一样样地放进礼品袋里。郭静把目光放
到不远处的玻璃门上,透过玻璃她看见街对面的用小灯珠装饰而成圣诞树正发出璀璨的光。她眯着眼
睛看了不多久,前面的客人就已经付完钱走了。郭静的东西不多,她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放在了柜台
上,再次望向那棵树的时候,有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石绍杰最近一直都很乐,原因很简单——他被捅了一刀。对,他就是因为这一刀因而乐开了花。他只
休息了一周便早早地重新上班,在学校的操场和篮球馆里,石绍杰精神矍铄地出现了。不像是在医院
躺了一周,倒像是去哪个风景怡人的地方逍遥了一周,萧啸在篮球馆看见他的时候就这么想着。
石绍杰走得很快,这让他觉得腹部的伤口有些隐隐的疼痛。他稍稍放慢脚步,看向被灯光映照的街道
深处,嘴角露出微笑。
圣诞节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里,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以传说辅佐的节日便能
轻易地让自己快乐起来。他想着自己和陆航第一次的牵手,十指交握,冰凉的指尖覆在他手背上的感
觉。他想着他们在公寓楼下的阴影处接吻,陆航的手轻轻拥住他的背,而他的手刚不规矩地摸向对方
衣服下摆的时候,就觉得背部被狠狠地拧了一把。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心仿佛融化般地快乐,甚
至包括这巨大的幸福之下的隐隐的疼痛。
郭静注意到这两个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陆航和石绍杰时,她已经提着买好的东西从商店走了出来。她只
顾看着街对面的那两个在人堆里若隐若现的身影,却忘了关注一下伫立在她正前方的电线杆,然后那
个水泥质地的瘦高个儿便和她的额头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然这个玩笑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奇心
,尽管它实在有些疼。
连凯在晚饭的餐桌上平静地听着郭静今日的奇遇,他没有插话像是听着一个过了时的笑话一样,边吃
边听,嘴角依旧挂着笑容。连凯的平静让郭静很不甘心,她用尽各种词汇来形容当时石绍杰与陆航之
间那种微妙的氛围,比如“暧昧”,又比如“可疑”,只差了用更加明确的字眼为他们俩定性。最末
,她眨了眨眼问了一句:“你信不信。”然后,连凯放下已经空了的饭碗,清清楚楚地吐出一句:“
我信。”
元旦过后,预告很久的寒流还是没有到来。太阳光并不刺眼,只把每座建筑照出暖暖的光晕。或许是
高考渐进,明明早到了放学的时间,教学楼还是有几个亮着灯的窗口。萧宇熄掉引擎,把车停在学校
不远处的路边,借着黄昏前最后的亮光打量这所学校。不多一会儿,天便暗了下来,冬天的白昼一点
也没有因为少见的晴朗天气而有任何延长。就像此刻响彻耳边的下课铃一样,它们也自有它们的时间
表。
萧宇正听着铃声出神,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敲驾驶座旁的窗户。但车外的人丝毫不气馁,手指敲击
出鼓点的节奏一直坚持到长长的放课铃结束。
萧宇侧头看了一眼,摇下车窗,听见车外有人轻轻地冷笑:“违章停车,罚款五百。”
“罚这么多,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就你这样的态度,罚五百算是便宜的。”来人手扶着车窗语气悠哉游哉。
“你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连凯。”萧宇说着,拍了拍副驾驶的位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连凯钻进车里,调整个了舒服的坐姿。“原来坐跑车是这种感觉。”
“你喜欢,我送你一辆。”
“我可不敢要萧会长的东西。”连凯朝前望去,看见恰好笼罩在路灯昏黄的光亮下的校门:“你弟弟
应该早就放学了吧,我听绍杰说今天篮球社没有活动。”
“做人太明白了反而不好。连凯,你知道的,我可是很努力地想要喜欢你呢。”萧宇活动了一下肩膀
,然后把手搭在连凯的肩头。
“不是我明白,萧会长怎么了?表现的那么明显不是就想公告全天下么。”连凯轻笑了一下,发现肩
头上的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
萧宇的手从对方的肩头慢慢滑了下来,然后将脸埋在方向盘上,过了很久之后由肩膀引动的震颤让浅
栗色的头发稍稍有些凌乱。萧宇重新抬起脸,嘴角依旧留着明显的笑意。
“连凯,你要是个女的,我现在就载你去登记处结婚。”
夜晚时分,因为寒冷街上的人少得可怜,连凯裹紧了外套向前走着。今天和石绍杰约好了一同喝酒,
结果和久未谋面的好友来了兴致,喝的确实有些多了。出租车开了半程,觉得实在头晕,连凯便付了
钱自己慢慢往回走。晚上的空气很好,吸进肺里的冷风直灌脑门,不多一会儿,不适的感觉就消失了
。
然后,他的脑子里便开始回想之前与萧宇的偶遇。连凯记起了那个现在想起来甚至有些滑稽的,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