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眼珠·完——
第二卷:酒馆
11.
我根据长相选择朋友,根据人品选择熟人,根据智力选择敌人。
——奥斯卡·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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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女人站在他的前方,她的身后,丛丛如火般浓烈娇艳的玫瑰花在阳光下怒放。
女人穿着火红的连衣裙,柔顺的黑发滑落至肩头,纤细的腰身盈盈而握,光洁的小腿白皙修长。她回过头,粲然地对着他微笑。阳光太耀眼,她的面庞落在太阳的背面,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见她娇艳的唇上,那一抹妖媚的绯红。
他红了脸,垂下头,映入眼帘的,是女人葱白的玉手,她将他抓得那么得紧,紧到白嫩的手背上,条条青筋根根地暴起,尖利的指甲死死地掐在他的虎口上。她的指甲保养得很好,长而光滑,指甲盖之上覆盖着大红色的指甲油,鲜血的颜色。
他安慰地冲女人笑笑,抬手轻轻抚摩着她青筋暴起的手背。女人的面色渐渐舒缓,抓着的手放松下来。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闭上眼,吻过女人手背的每一个角落。
女人安静地站立,任由他亲吻着自己的手。然后,她又一次绽放开明媚的笑容,慢慢地扬起手。漂亮的手落下,他的脸歪向一边,耳间是‘轰轰’的嗡鸣,而女人那葱白、修长、柔软的十指,慢慢地攀爬上他的脖颈,并逐渐地收紧。
越来越紧。
无法喘息的感觉令他目眩,在渐近黑暗的迷茫中,他看见女人的笑容依旧美丽,离得如此之近,他终于可以看清她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美目中,有凄然,也有决绝。她流着泪,笑容如美杜莎般妖娆,却又像天使般圣洁。
他叹息,伸手想去为她拭去那满面的泪水,却已是失了全身的力气。
灵魂渐渐从身体中被剥离,残留下来的,是毫无意义的空洞躯壳。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唯一还能看见的,就只剩下那十根指头上的殷红。
真美,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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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the 13th,黑色星期五。
夜晚十点正。
李墨白已经在这个空无人烟的街角,足足站了有一个小时。
天上下着雨,不大,却淅沥连绵。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成股的水珠顺着伞檐流下,砸在地面上,溅起的水滴沾湿了他的裤脚。
他的右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卡片。
今天是他收到卡片后的第三天。而对于李墨白来说,过去的三天,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恐惧的三天。
是谁?究竟是谁?竟然发现了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提前下手杀了他的目标,甚至等候在那个他有可能出现的咖啡店中……
是那个连环杀人魔吗?他的目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占了他的领地,他想除掉自己?又或者,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
除了这样的理由,他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解释为什么有杀人者会这样明目张胆地联络另一个凶人者。
整整三日,他寝食难安,将那张卡片攥在手中,来回反复地读着那一句,早已铭刻在他心中的话语:
‘我知道你家的冷柜中曾经装过什么。’
因为惯性,他一直只盯着卡片背面最显眼的那行字。而就在两个小时前,他终于在那张卡片正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那个笑脸。
一个红色的笑脸,仍然是手绘而成。很像那种超市或饭店塑料袋上随处可见的黄色笑脸图,只不过,这一个是红色的。
笑脸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卡片正中。
这是一间酒吧的广告名片,箭头所指的,是酒吧的名字。
这间酒吧叫做:‘Mr. M’s Bar’
而此时此刻,李墨白就站在Mr. M的酒吧门外,隔着一条马路的街角处。远远地望着酒吧的大门上那有些倾斜,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霓红灯招牌,踌躇了好久,却鼓不起勇气进去。
明显的,那张卡片上的暗示,是邀请他来这个酒吧。
李墨白看见那个暗示,头脑一热,完全没有经过思索就冲到这里。雨夜的冷风令他焦躁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此刻,他有些茫然和犹豫,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就这么走进去。
他不知道,在这个看似普通的酒吧里,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待着他。
他又想,要不要索性打一个匿名电话给警察,说那个连环杀人魔,现在很有可能就在这个酒吧里。若是那个人被抓住,他的危机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
可是,那个人知晓他的一切秘密,如果那个人将他一并供了出来,怎么办?
李墨白终于下定决心,麻烦,还是靠自己的双手亲自解决,来得稳妥。
这样想着,他不再犹豫,提步过了马路,推开酒吧的那扇金属大门。
这间酒吧并不大,里面的光线十分幽暗,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香烟的浑浊气息。吧台一侧的舞池里,零星的几个身影随着低沉的慢摇曲调缓慢地摇摆着身体,另一侧则是一张张独立的雅座,高高的沙发座椅遮挡住了内里的客人。
李墨白抿抿嘴角,不去在意这令他不舒服的空气,抬步走向吧台。
吧台边坐了两三个人,都是独自一个人,拿着各自喝的东西闷头饮着。李墨白走上前,那些人略微抬头看看他,有的人眼中是好奇的探究,有的人仅仅只是冷漠的一瞥。
吧台内只有一个酒保。酒保是个中年人,瘦高,头发上打着光亮的发胶,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前额。斯斯文文的长相,狭长的狐狸眼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现在已经是夏天,他却夸张地穿着衬衣马甲,打着蝴蝶领结,外面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燕尾服外套,像极了那种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打扮。
是个讲究的人,李墨白心里想。
他走上前,那个酒保微笑地向他打招呼:“欢迎,我是Mr. M,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原来这人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
李墨白扬扬眉,是老板正好,有些事,估计只有老板清楚。
这间酒吧的氛围,那几个人的目光都让他不舒服。他也不打算拐弯抹角浪费时间,举起那张卡片放在老板面前,指着正面的那个红色手绘笑脸,压低声音问:“老板知道这是谁吗?”
老板低头看看卡片,抬头冲着李墨白微笑,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缝,却并不开口。
李墨白见他不回答,有点莫名其妙,他心里焦急,不觉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老板知道吗?”
周围的那几个人听见动静,又好奇地抬眼向他们看过来。
李墨白有些窘迫,侧过身挡住那些目光,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急忙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拿了出来,放在吧台上,再次问老板:“现在呢?”
老板的眼睛弯得更加厉害,他笑眯眯地伸出手,抽走那叠钞票最上面的那张老人头,转开身。过了一会,递上一个三角鸡尾酒杯,酒杯下压着找零。老板依旧弯着眼,笑得非常和气:“樱桃马提尼,适合这个天气。”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一坛老酒,浓郁,后劲无穷。
李墨白皱眉,没有伸手去拿那酒杯,自从十年前那次酒后冲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沾过杯中之物。
他有些沮丧,看来今天是白跑一趟了。正准备离开,老板又开口了,依旧是慢慢的,和善的语气:
“客人可以去洗手间前面的告示牌上看一下,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
李墨白听出这句话中的暗示,瞬间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老板,看见他仍是那张假面般的笑脸。
李墨白心领神会,冲他点头道:“请问洗手间在哪个方向?”
老板放下手中正在擦拭地玻璃酒杯,向吧台右后方指去,微笑道:“右走后拐,很好找。”
李墨白冲他点点头:“谢谢。”说完,便怀揣着莫名激动而紧张的心情,向吧台后走去。
“客人,”老板在他身后叫住他。他回过头,老板指着台面微笑:“你忘记拿钱和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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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洗手间门外,有块小小的告示牌。
木制的底板,长宽均约一米,上面粘贴着很多色彩斑斓的明信片,还有客人留下的LOMO效果的拍立得照片,以及一些留言用的便签条。
李墨白眯起眼,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留言条中,那张一模一样的黑色卡片格外得明显。
卡片之上,粘着一把钥匙。
那是一把普通的银色金属钥匙,被人用透明胶带粘在卡片的正中间。在卡片黑色的背景映衬下,仿佛悬挂于暗夜之中的银色十字架。
卡片正面的一角,是那个熟悉的红色手绘笑脸。那笑脸似嘲讽一般,在一堆花花绿绿中漠然冷笑。
李墨白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摘下那张卡片。
卡片的背面,是一行同样熟悉的工整手写字。
那是一个地址:重阳码头,13号。
12.
重阳码头13号是一个私人仓库。
这是那种可以长期租赁的普通的集装箱仓库,很大,铁制的外皮,没有窗户。通向内里的仓库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铁锁。
李墨白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滨海的中等城市,重阳码头就在城市的最东头。码头临着海,白日里非常繁忙,而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深夜,喧嚣过去,只余下死寂般的安静。
看见卡片上的地址之后,李墨白克制不住好奇,连夜赶到了这里。
此时他正站在仓库门口,手中握着那把钥匙。他的心脏里像蹲伏了一只兔子,正在欢快地蹦达着。拿钥匙的那只手,轻微地颤抖。
因为兴奋,也因为紧张,更夹杂着一点点的恐惧。
他猜不透那个在暗中监视他,将他引到酒馆的人,再一次用卡片传递信息,指引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但他深信,所有的答案就等候在这间仓库的铁门之后。
他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将钥匙插进锁眼中,顺时针旋转九十度。
‘咯哒’一声,铁锁被打开。他取下锁,推开仓库大门。
仓库中并不像他所想的一般昏暗无光。在靠近门旁的铁墙上镶着一个矿灯。落满灰尘的玻璃灯罩后发出暗淡的黄色光芒。虽不明亮,但足以令人看清仓库中的情形。
仓库的门后是一整面墙壁的塑料帘,从顶端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很像夏日里悬挂在商场门口,阻住空调冷气外流的那种塑料门帘。
借着昏暗的灯光,李墨白隐约可以看见塑料帘之后,有一个站着的人影。
那是谁?会不会就是那个给他卡片的人?或者说,那个传说中的抛尸杀人魔?
心脏跳得厉害,李墨白握紧拳,手心开始冒汗。
他努力稳住心神,这就好象是电影中杀手之间的对决,谁先惊慌乱了手脚,就会先败下阵来。
他是李墨白,很小就杀过人的李墨白,和尸体呆过十多年的李墨白,所以,没什么能令他害怕。
他猛地抬起手,掀开那塑料帘,让内里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十秒钟的延迟之后,李墨白厌恶地掏出手帕。
那扇塑料帘之后,是一具站着的女尸。
女尸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鲜艳的颜色映衬下的皮肤非常白。半垂着脸,头部微微向一侧倾斜,苍白如纸的面颊上,嘴唇微张,血色的红唇醒目清晰。长而直的黑色长发向前搭在肩头。
大红的衣、血色的唇、苍白的肤、乌黑的发,如此强烈的色彩对比带给人的,是触目惊心的视觉震撼。
而这具女尸之所以是站立着的,是因为那个凶手将她直立起来,绑在一根竖起的的铁杆上。那个人将女尸的双臂张开,平平地伸出,摆成了十字架的形状。
女尸的双眼被取走,剩下两个黑黑的空洞,就这么直勾勾地盯住李墨白。
女尸应是放在这有一段时间了,身上可以看见大片李墨白熟悉的尸斑,腹部因气涨而微微隆起,舌尖也伸出嘴外。仓库里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混杂着阵阵尸体的恶臭。
李墨白觉得恶心,皱起眉,掏出手帕掩住口鼻。
他在心里冷笑,不过如此,那个家伙,失算了!
李墨白自己也杀人,也会残忍地挖眼睛,肢解尸体,消灭罪证,所以虽然对方刻意制造出这惊悚场面,却没能真正吓到他。
李墨白脸上的神情由最初十秒的震惊,很快便转为厌恶和疑惑。
他在思索,对方将他引来这里,让他撞见这女尸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李墨白抬眼环顾四周,确认仓库中除了他和那具女尸,再也没有其他人。他稍微放下心,谨慎地绕着女尸观察,看看她身上是否留有对方的某些提示。
他靠近女尸,这回看得更加清楚了。
首先,这个女人他不认识。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行动,这个女人不是他的目标;
其次,这个女人的脸色非常得不正常,苍白到泛着青灰色。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只是目测了一下,女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尚且不能断定死亡原因是什么;
最后,女人身上唯一明确受过创伤的,就是她平平举着的十指上,那十根手指甲。女人的指甲被尽数拔除,纤细的指尖上血肉模糊。那血迹早就干了,暗红带着黑色。
除此之外,李墨白没能在女尸身上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有些意外,绕过女尸,开始检查仓库内的其他角落。
这仓库很大,却很空旷。除去那具女尸,就剩下她身后那张担架床。
那是救护车中常用的那种简易担架床。不高,金属的框架,单人大小,橘红色的帆布罩。
然后李墨白就看见了那个。
那个担架床上放着的,很大的纸箱子。
他走上前,看见纸箱子旁放着一把裁纸刀,箱顶上画着一个手绘的笑脸,下面用黑色的工整字体写着:
‘打开它。’
李墨白扬眉,并不急着去拆那箱子,他不傻,谁知道这箱子里面有没有诈。
他略微弯腰,用带手套的手扶住箱子,侧耳贴过去,静静地听了一会。
没有时钟的‘滴答’声,可能不是炸弹。
他直起身,偏头想了一会,最终决定反正也来了,索性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谁让他在明处,而那家伙在暗处呢。
不再犹豫,李墨白拿起那把裁纸刀,沿着箱沿,慢慢地划开。
箱盖打开,李墨白深吸一口气,探头看进去。
出呼他意料的是,大纸箱里面,是一个小一点的纸箱,顶上还画着那个笑脸,和那句话:
‘打开它’
李墨白又扬扬眉,再次举起裁纸刀。
小点的箱子里面,是更小一点的箱子,以及同样的笑脸,同样的话……
这就好象那种整人的电脑文件夹,你想看里面的内容,结果,双击点开之后是另一个文件夹,再点,又出现一个,不停地提示你:点下去,点下去……
又好象传统的俄罗斯不倒翁娃娃,大的裹着小的,一个套着一个,而往往最为精美的那个,总是遮着掩着藏在最里面。
李墨白怒气冲冲地拆开一层又一层箱子,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
神经病!
好在他的一番努力还算有点收获,最后一层纸箱子被打开,就好像少女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剥去,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静静地躺在箱底。
盒子赤金色的表面上,点缀着华美的雕花,是那种古董店货架上价格不菲的商品。
李墨白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捧出来,挺沉的。
他沉住气,缓缓地打开盒盖。
那个杀人魔再次成功地挑起了李墨白的惊讶。
想不到,这竟然是一个音乐盒。盒盖打开,开始播放那首脍炙人口的《绿袖子》。舒缓而安静的旋律,在空旷寒冷,伫立着一具女尸的仓库中,听上去带着几份诡异。
当然那个杀人魔把李墨白招来,不是为了让他欣赏精致的音乐盒。
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小玻璃罐子。
罐子中盛满了无色透明的液体,因为凑得进,虽然隔着紧闭的罐子盖,李墨白依然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