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以后与我同进同出,他时不时会来我家门口等我,或者来我家与我爹下棋,我爹一个武官,许多东西他都不会计较,眼见雨竹生的乖巧学问又比我好,渐渐也就喜欢上他了。
他时常呆在我家里,他家里的事我从来不过问,不过应该也和以前差不多的情形。只是后来我发现他在那件事里应该是得了许多好处的,性格比我还外放,最终变成一个火药桶,说话又歹毒,学堂里的人怕极了他,再往后我认识世襄,三人就玩在了一起。
学堂里的先生对他寄予厚望,以为那年他能考到前三甲,放榜那天,听说学院里几个先生聚在一起借酒消愁,说是我带坏了他,如果不是我天天在他耳边说什么淡泊名利,他就不会变成今天的这般模样。小时候多听话努力啊。先生感叹了一声又补上一句说王世襄也是被苏子宴带坏的。
这些年来,世襄还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雨竹与我差不多的性格,喝醉了睡在河沿边,不高兴的时候还像以前一样用东西敲我脑袋,小时候是书本戒尺,长大了就换成扇柄,感情却始终没变过。
我捂住我脑袋上的肿块,兴高采烈与他们回到家中。
第六章:周铭初
眼看着就是中秋,院子里的桂树上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白色,空气里也飘着淡香。
我命下人备了菜,又拿出珍藏的那几坛竹叶青,边喝酒边等我的子清回家。
“过几日桂花就开了,雨竹你喜欢喝桂花酿,到时我为你酿几坛,入冬的时候你们来我家喝酒可好?”
雨竹想拿扇柄敲我,被世襄看了一眼后讪讪放下,喝了一口酒说所以说你是傻瓜,桂花酿当然是中秋过后就喝了,又何须等到入冬?
“味道不是更醇烈嘛。”
他点头说也是。我们三个人边喝酒边聊天,等到子清回来的时候,雨竹喝的差不多了,我保持清醒,世襄号称千杯不醉,脸上一点异常都没有。
“哥,我回来了。”
子清身上还穿着大红的状元服,想来是喝了酒,脸颊那里微微透出一点红晕。
我跑过去将他抱住,说子清,今天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我把头埋在他颈间,想起我爹,还有过去的许多事,心里许多的感叹。
这几年过去,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只一伸手就能将我抱在怀里。
“哥哥,都好了。不要难过。”
子清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肩,低声在我耳边安慰。
“啧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离别后重聚的小夫妻,子宴,他是你弟弟,你可不可以再肉麻一点?”
雨竹单手支着脑袋靠在石桌上,子清一直不喜欢他,听到他的调侃后忍不住要把我挣脱开。
我将他抱得更紧,说子清,你说你要一辈子陪在哥哥身边的,如今当了状元,是要把哥哥丢在一边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呢?”
子清语气里透着尬尴,却不再挣扎。
雨竹还在那边冷嘲热讽,世襄已经走过来把我拉开,说子宴,你再这样就挂在他身上睡着了,你等了他这么久,不是要和他说话?说完转身说子清,恭喜你。
子清说了谢谢,被我拉到我身边坐下。
“见到圣上了,可出了什么题?”
“嗯,御花园开着牡丹。他让我们做了首关于牡丹的诗。”
“怎么样?可是第一?”
他点头,说圣上赐了百两黄金,一柄玉如意并一株珊瑚树,我以为你睡着了,给了太监赏银,让他们把东西放在你房间里就打发了他回去。
“我房间里?”
“嗯,你是哥哥。”
我眉开眼笑,又伸手将他抱住,说子清,老天怎么对我这么好?让我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弟弟。
那一晚月光清透,风吹得周围的许多树沙沙作响,身边坐着默默喝酒的世襄,对面面带微笑不停取笑我的雨竹,我抱着子清,感叹着我苦难的日子都已经结束,往后我只要坐享这幸福时光就成。
只是几年后,子清指着我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时,我才知道我真正的苦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子宴?子宴?”
我回头,看见身边的世襄看着我,他说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发呆?
我摇头,说不过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什么?”
“周铭初,我爹以前总背着他说他的坏话,但实际上他很佩服他。”
周铭初任十六年宰相而不倒,这就比旁人多出了许多能耐。
我爹说他是文人雅士,会拍马屁,但是他所作出的政绩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在任时设应奉局和造作局期间,北方曾经发生过大宁自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洪灾,百姓流离失所,上万民众一路乞讨至京城,当时京城里满是衣衫褴褛被饿死在路边的人,圣上一门心思炼丹,将此事交与他处理。他捐出一大半的家产又带着百官捐出的银两赶去北边。看着沿途因为肚饿抢着挖白陶果腹,又因为白陶排不出体内肚大如斗死去的孩子妇孺,悲从中来,作了一首《挥尘录》,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开仓放粮,惩治贪官,又发榜在大宁境内悬赏寻找能治水的人才。等他回京那日,沿途跪满了普通百姓,众人称他贤相。
北边住着游牧民族,窥视人杰地灵,水泽肥沃的大宁许多年,那一年眼见大宁因水灾动了根基,他们落乌的皇帝立刻带了数万人攻打大宁。
大宁重文轻武,又繁荣安稳了近百年,朝堂上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将领。也有被同僚推荐上去的,那人说了百种理由只说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担当这样的重任。
一不小心这大宁也许就亡了,那名字留在史册上只怕要遗臭万年。后来又有人提议让我爹带兵出征,那时我还在娘胎里,他已是一把年龄,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朝堂上愁云惨淡万里凝,天子震怒,说要砍了我爹的脑袋用来祭旗,众位大臣跪成一团,周铭初跪在最前端,很是哀切的说圣上,你若砍了苏将军,这大宁的江山怕是保不住了。
天子呆愣在赤黄的王椅上,朝堂上的大臣哭做一团。
第二日周铭初带了文武百官站在将军府门前,眼见我爹面有难色,他跪下,说苏将军,这大宁的江山只有你救得了了。身后的百官也一并跪下,齐喊苏将军,救救大宁!!!
我爹还算能耐,战争第二年就将落乌的军队从大宁靠近腹中的地方逼至两国边境。
朝堂上多的是佞臣贪官与喜好进谗言的小人,他们眼见这大宁江山保住了,就向圣上说了许多我爹的坏话,说我爹拥兵自重又得民心,时间长了恐怕会威胁到圣上的帝位,圣上炼丹炼昏了头,过了一段时间就听信了这些人的话,又有大臣提议让自己的子侄或者叔父兄弟去替了我爹的骠骑将军之位。
圣上依着他们的意思一张圣旨传下,让朝堂上的众位大臣或悲或喜,或哭成一团。
谁都知道他怕保不住这帝位失了这江山乱了心智,圣旨放下,他就将自己关在宫闱中谁都不见。
周铭初冒死进谏,直把自己的脑袋磕出了血才得到面圣的机会。
那日没人知道他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只是从御书房出来,他拿出一张圣旨,让人快马加鞭拦下之前的圣旨将手中的送到我爹的手上。
后来的圣旨终是送到了我爹的手上,他被授予许多的名号与财富,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亦是如此。军中的将士得了好处,打仗也就越发卖力。
周铭初亲自掌管了军营粮食被褥以及所需一切的后补,无论爹在前线要什么,他都会一一满足,有担心我爹会倒戈相向或者拥兵自重的,他不过淡淡的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将他们打发掉。那些在圣上进过谗言的人,都被他处以了极刑,而后直到又一年战争结束,朝堂上都无人敢在圣上耳边说我爹的不是。
我爹回到京城后才知道的这些消息,说起来一阵后怕,后来还亲自去向周铭初道谢过几次。
周铭初的贤相称号渐渐传遍大宁境内,众人都说只要有周相在,这大宁就不会有灭亡的一天。
“做官不能锋芒太露,功高盖主,尤其是他坐着这样的高位。”这是我爹与我说的话。
他提拔了许多人,赏了许多人的好处,却不提自己的,有人在圣上面前进谏,说此次功劳最大的除了苏远苏大将军便是周大人。
圣上要赏赐他,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圣上无奈,过了几日,他寻了当日进谏的那位大臣的错处,将他革了职。而后谁也不敢再在圣上面前提起周铭初所作的那些好事,以及当时他充当了个怎样重要的角色。
我爹那时还很喜欢他,抱着我说子宴,以后你长大了,做官也好,做人也罢,都要将周铭初周大人视做你的榜样。
我点头,几年后周铭初遇见一个名叫邱为安的人,那人桀骜不驯,脑袋里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大宁水灾后几年的旱灾,导致粮食紧缺,那人便是那时出现的,他提出推行新政,尤其是在农业上和商业上,其中许多新法都会破坏到朝堂上众位大臣的利益,他们上了年纪又受不得惊吓,几乎没将邱为安打压的永世不得翻身。那时唯一支持他的便是周铭初,可惜就算他位高权重,也一样抵挡不住百官的抗议,圣上曾经罢免过周铭初一年,而后眼见大宁每况愈下,他无奈之下又才请回了周铭初。
新法开始实施的时候,效果其实也是很明显的,只是后来终究是没有成功。
周铭初当宰相这十六年,有功有过。
他为了讨得圣上的欢心,专门设立了一个初上宫,里面每年招来数百人,专门为圣上寻找那些炼丹用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道士在大宁的地位高的一个从前无法到达的高度,他建了许多福宫良岳,耗费百万让那些道士住在里面,那时已经有许多人在抱怨,而后大宁发生许多事,人们渐渐忘记以前他做的事,送了他一个贤相的称号。
我爹的骠骑大将军换做旁人不久,周铭初为在东城建田所,大肆搜刮民田,我爹病倒的那几年,他为了弥补财政的亏空,推行新政后又改了盐法和茶法,铸造新币,以致币制混乱,民怨沸腾。
我爹唠叨了许多年的周铭初,在他死后第六年终于被投监。
第七章:清宁
“你爹欣赏周铭初?我只记得我去你家里的时候,他总说周铭初的坏话。”
“那是后来,他一开始很欣赏他的。我看着旁边的世襄,说你说他后来怎么就变成了那副模样?”
“做官做久了会失去初心,以后许多不该做的事情在他眼里都会变得理所当然。”
他脸上凄然的神色,我却不知为何,我转过身,说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大理寺寺卿。”
我干笑,说你倒是干脆直接。
渐渐能看见热闹的巷口,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坐拥许多的良田美玉,或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一方,比如周铭初那样的?
“没有,我只想做那个。”
这是他自小与我说的话,我却没有问过他原因。我问了句为什么。
他低头,说大理寺是判案的地方,我不想以后再有人枉死。
我以为他想起自己的身世,点了点头,说以前我爹说管他怎样的名声噱头,几百年后,也不过换来史书上寥寥的几笔。世襄,你以后指不定会博得个青天大老爷之类的称号。
“我不想,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用扇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这根木头,就不知道与我说笑几句,或者畅想一下将来?
他与我一起拐进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街道不再说话。
“去酒楼还是去我家?”
“今晚有些累,我想回家。”
世襄自他的娘亲过世后就一个人住,与我住的地方极近,家中只几个下人,十分的冷清,我不想太早回家,想着此时子清应该还没回来,左右看了看,我说世襄,我能不能去你家?
他说好。
他家里的厨子做的一手好菜,虽然世襄节约,不喜大鱼大肉的铺张浪费,但时兴的蔬菜瓜果都能在他这里找到,他甚至在院后开了片空地,种了些青椒茄子黄瓜。
我问他为什么做这事,他只说安静。
“要不要喝酒?”
我点头,他让人烫了一壶酒后与我坐在餐桌旁吃饭,我说世襄,你还是早早讨个人与她一起生活吧?我看你这空落落的一个宅子,都忍不住替你感到冷清。
他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我说你又想起清宁了?
他还是不说话,只低头吃饭喝酒。
“世襄,清宁已经嫁人了,如今也做了别人的娘亲,你还是忘了她吧?”
他点头,同我夹了一片青笋炒肉并一些青菜叶子。
清宁是我们学堂里教兼经的先生的女儿,生的眉清目秀,与世襄算得上青梅竹马。
世襄家道中落,他舅父寻了许多关系才将他塞入这家学院,那时候大家见他衣衫破旧,都不喜欢与他说话,学堂里的先生若非学习上的事也不怎么与他说话,我看他时常一个人坐着看书,便起了好奇心,试着同他说了几句话,才发现他性格极好,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说话,一来二去也就熟了,雨竹也极喜欢他,说这样的年纪仅仅不会因为家里的贫穷感到羞愧这一点,就值得我们钦佩。
学堂里的先生名满天下,又教过许多朝堂上担着重任的大臣,他怕清宁的爹看不起他,又怕清宁嫁过来受委屈,因此等到进入翰林院后才去提的亲。
清宁等了世襄许多年,眼见年龄就要大了,她爹却还是不同意。
虽然是教书的先生,满口的圣贤书,可是本质上他是个嫌贫爱富的主,一直不明白清宁为什么总不愿意嫁人,那一日他知道实情后将世襄狠骂了一顿撵出门,而后又把清宁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
雨竹气得大骂,说要去拆了先生的门,又说世襄,干脆你带着清宁私奔好了。
世襄不说话,只低着头喝酒。
我明白他,无父无母,又没有万贯家财,有的只是进士那个称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世襄,你若喜欢清宁,就好好去争取,先生不同意,你就去跪在他家门口,把他感动到点头好了。
世襄去他家门前不吃不喝跪了两天,终于等到清宁出来,她冷着脸说你走罢,我要嫁给魏尚书家的小儿子。
世襄跪在那里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等不得你了,从翰林院出来还要等上三年,到那时也不知道你能得到个怎样的官职。”
世襄没有说话,回家又不吃不喝的睡了两天,我和雨竹陪着他,我们安慰了他许久也不见他说话,雨竹生气了,便提了一桶水淋在他身上,指着他说清宁不嫁给你是因为你没有能耐,实在气不过就好好通过翰林院的考试,以后做比那人更大的官,让清宁慢慢的后悔去!
世襄坐在那里不动,我过去拍他的肩膀,说世襄,想想你娘,日夜缝补了旁人许多的衣物才有了今日的你,你不能让她失望。
过了几日,清宁大张旗鼓的嫁给了魏尚书的小儿子。
我看着世襄日夜拼命的读书也会对清宁生出许多的怨恨。
那日我去寺庙进香,见到她也不愿与她说话。她把我叫住,说子宴,你们都在怨我辜负了世襄对不对?
我不说话,她浅笑一声,靠在院中那株柳树上说那时候我娘亲用了把裁布的剪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不同意,她就将那剪刀狠刺了下去,当时血流了一地,大夫好不容易将她救了过来,她躺在床上问我愿不愿意嫁给魏尚书的儿子,我不说话,她又命人去买砒霜,说她要当着我的面去死。
我看着她的眼泪流下,诧异的说天底下竟然有这样逼迫自己女儿的娘亲?
“她也是为了我好,她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若不幸福,她活着也没意思。”
“为什么不同世襄说清楚?”
“说了也没用,徒增伤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