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修真）下——文礼

努力地睁大眼睛，面前的人清雅的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是因为看到自己的惨状吗？还是在替魍罗担心？天魁向他伸出手去，那只手颤抖得厉害，可是云出岫却并没有回应，反而后退了一步，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需要自己。天魁听见了灵魂粉碎的声音，记忆洪流在他眼前汹涌而过，却抓不住哪怕一片碎片。魍罗在那洪流中向他走来，每踏出一步，他那被云出岫击得崩溃的灵魂碎片便如飞灰般消散。

明白了吗？魍罗学着云出岫的口气对他说，这个身体是我的，那个人也是我的。

这一切都属于魍罗，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丝毫胜算。

妖王捧着头，发出悲恸的鸣泣。一股气旋自他的身体周围荡开，卷起林中枯败的落叶。鸟群惊腾，百兽奔逃，粗壮的树木也被折断，令此地化为一片废墟。

云出岫也被弹了出去，好在他立刻在身边撑起了一个小结界，才没有被妖王的气场伤到。风暴持续了好一会儿，当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时，云出岫才从空中降落到一处折断的树桩上。到处都是倒下的树木，原本便没有路径的密林中此刻更加无法行走。只有妖王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方被气旋清理出了一片空白，除了被烧焦的土地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男人就这样跪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云出岫不明白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拒绝竟会对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那哀号声中带着痛苦的哭泣，足以令山崩地裂，江河枯竭。

云出岫并不讨厌天魁，反而十分欣赏他灵魂的纯粹。就像魍罗的灵魂是绝对的黑暗一般，天魁的灵魂则是无暇的纯白。不过是神随意刻下的使命，却成为了他唯一的追求。

或许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这样的纯粹。但天魁的理念与自己完全不同，他代表着天界的正义，但自己身上，却只有人性的自私。

妖王站了起来，缓慢，却坚定。云出岫刚想要走过去看看他，然而当妖王终于站直后，身上的气息在刹那间便天翻地覆。浓重的黑暗从那具躯体中透出，发出不祥的压迫感。最后，妖王抬起了头，无风而动的发丝中渐渐地染上了血色，回眸的瞬间，那双直到刚才还执着地望着云出岫的眼里竟满是阴邪之气！

天魁消失了，此刻站在云出岫面前的，是操纵百万冥军的妖王魍罗！

“真不愧是云国师啊，”

戏谑的语气回荡在耳边，直刺云出岫的心脏，

“三言两语便击溃了来自天界的灵魂，替我省了不少事呢。”

墨色的眼眸暗了下来，“天魁消失了吗？”

“消失了呢，”魍罗将手放在胸口，脸上浮现出虚幻的表情，“在这里，变成了碎片，灰飞烟灭了呢。”

“你所说的消灭灵魂的方法就是这个？”云出岫惨笑道，“一切都早就设计好了吧？从在祁山魔窟的时候，不，在黄泉的时候，就已经设计好一切了吗？”

“你这是什么表情？”魍罗不满地说，“明明刚刚还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天魁，现在又想拒绝我了吗？”

魍罗一个闪身来到了云出岫身边，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不，云出岫，你从来都无法拒绝我。不管是身为一个人类，还是身为大炎的国师，哼，就算你羽化之后，也照样无法拒绝我。”

“还真是自负的言论啊，”云出岫推开他，“天魁是你一半的灵魂，也是你一半的力量。失去了一半的力量，你还有胜算吗？”

“哼，看来你对我和他的误会还真是不小啊，”魍罗扯开笑容，“的确，一半的灵魂，便代表着一半的力量。不过，我可从来没有动用过属于神的那一半力量。”

“什么？”

“不可思议吗？”魍罗说，“你该庆幸我至今在战场上都没有发挥全力，即使是在被青鳞所伤的时候。”

“为什么？”云出岫不解地问道，“如果使出全力，你根本不会被青鳞伤到分毫，就为了所谓的自尊吗？”

“自尊？”魍罗笑道，“冥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不过是没必要罢了，跟人类作战，还没有动用全力的必要。”

云出岫露出鄙夷的神色，“没有必要？那为什么不干脆带着冥妖直取汉阳好了。一举拿下大炎的话，这片大陆上的其他小国自然也会服从于你，人间很快就是冥妖的天下了。”

“在你心中，我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魍罗摇了摇头，“人类会怎么样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要找到冥妖也能生存的一片土地罢了。”

云出岫突然想起了天魁曾经说过，妖界是在三界的夹缝之中诞生的，魍罗吸取了妖界的力量，使妖界的空间更加不稳定。所以才要寻找新的生存之地吗？

“失去这片大陆，人类还能在大洋对岸的其他大陆生存下去。人类与冥妖都没有想过共存之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要人类迁居至其他大陆，我可以保证冥妖绝不会越过海岸一步。”

原来，妖王竟从来没有打算将人类赶尽杀绝的吗？发起战争，使西炎血流成河，不过都只是为了向人类展示他恐怖的力量，以使人类不战而退，去别的大陆谋求生存吗？的确，冥妖的总体数量并不多，繁殖速度也不快，只是这片大陆的话，已经足够冥妖的生存。

但人类又怎会甘心就此将大好河山供手让？同胞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的敌人还是来自异空间的冥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拥有强大力量的冥妖固然使人类惧怕，人类也的确是胆小的生物。然而在面临灭顶之灾时，人类却能聚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就算是只拿着镰刀与锄头，也会与敌人抗争到底。

云出岫叹了口气，“你以为，冥妖的保证，人类会相信吗？”

“冥妖的保证，人类自然不会相信，”魍罗话锋一转，“不过，预言之神的保证，人类就会信了吧？”

“预言之神？”

“那是人间唯一的神明，敛尘死后，你就是他是接班人。”魍罗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你成为预言之神，向人类发号施令不就行了？”

云出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魍罗。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人类与冥妖硬拼的后果，便只能是两败俱伤吧？最后哪边都落不了什么好处。”

冥妖有强大的力量，人类虽然弱小，却数量众多，也可借取器物之利。如果再次开战，西炎必定会元气大伤，说不定有灭国之灾。

“你不忍心使人类陷于水火，也不忍心杀我。成为预言之神后，便可使事情两全齐美，何乐而不为？”

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操纵自己，贱踏自己的真心。

“只要成为神明，便可同时振救人类与冥妖两个种族。至于你现在不想成为神明的那些理由……哼，在羽化飞升，达到神明的境界之后，你会觉得那些东西都不过只是浮云而已。”

他让自己羽化飞升，成为能同时振救人类与冥妖两个种族的神明，但他也明明知道，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去当那所谓的神明。

“云出岫，你能为我去成为神明吗？”

真是残忍的男人呢，呵，他是妖王，自然是残忍的吧？利用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云出岫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实：“羽化之后，心境也会产生变化，前尘往事也不过只是浮云……”

“没错，看看敛尘就知道了吧，那就是所谓神的境界。”

“那你又怎么能肯定，在我羽化之后，还会继续倾心于你呢？”

魍罗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想，“这倒不能肯定，不过我能肯定的是，成为神明之后，你首先会考虑的是世间众生尽皆共存的方法。”

原来如此啊，这个男人从一开始，想要的就并非自己的真心。说起自作多情，自己和天魁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封印妖王，将冥妖赶回妖界，你觉得这个方法如何？”

“这是敛尘才会用的招数，你云出岫可不是那么笨的人，一定会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办法有很多，却不一定是让冥妖在人间与人类共存。”

魍罗有些好笑地俯视着云出岫，“就算是成为神明，你也会与天界众神不同，就像你身为人类，却与世间众人不同。”

“你想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妖王环抱着云出岫的腰，将他的身体拉向自己，“因为你是我的，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你都是我的东西。你没有办法拒绝我，因为你的灵魂里已经刻上了我的记号。除非你魂飞魄散，否则你生生世世都逃不了，也躲不掉。”

妖王伸出舌头舔上了云出岫的脖子，云出岫知道，自己又将成为妖王的食物。但他没有躲，火热的舌头在他冰凉的脖子上留下的触感太过强烈，瞬间便抽掉了他身体中的力气，使他愉悦得颤抖起来。

“你也在期待吗？”妖王在他耳边低语，“与其说是已经习惯……呵，倒不如说是上瘾吧。这种感觉，就算你成为了神，也无法忘记。”

冰冷的嘴唇吸上了薄弱的肌肤，从接触的地方闪过一片电流，瞬间便抵达了全身。云出岫的喉咙中发出吵哑的呻吟，双臂不由自主地攀上了魍罗的肩背。他将自己的胸膛贴上魍罗的胸膛，用自己的火热迎接魍罗的寒冷。

不久前还在天魁面前说过，为了魍罗，他甚至可以堕入魔道。那么，再为他羽化成神又何尝不可呢？他是世间唯一理解自己的人，纵使他对自己的理解全都转换为利用，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吗？

锐利的疼痛从脖子上传来，獠牙刺入了皮肤，开始吸食他的血液。喷薄在颈项间的呼吸与有节律的吞咽声使云出岫在恐惧与欢悦的双重刺激下发出情动的喘息。他仰着脖子任由魍罗吸食，双臂紧紧地抓着魍罗似乎带有血丝的长发。

就这样杀了我吧。云出岫在意识迷离中这样想着，此时此刻，让我就这样死在你的怀里，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让我的血肉与你融为一体，如此一来，你我便永不分离。

第五十三章：况谁知我此时情

云出岫也想不到，再次回到金禾村，会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屋子是他建的吗？”魍罗轻蔑地四处打量，“千年前他在此地隐居了一段时间，便是造的这样的一间房子，没想到这回还是一点没变啊。”

曾经与那个男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被村子里的孩子们称为“家”的地方，却没有“回来”的感觉。身边的人形貌未变，却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

“冥妖做的东西好吃吗？”魍罗若有所思地望着厨房的方向，“人类的食物我们是尝不出味道的，他倒还热衷此道。”

说着，妖王一指点向厨房的方向，在云出岫还来不及出声的时候，厨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你干什么？！”

云出岫怒道，“你不是说要在这里住一阵子的吗？在村子里引起骚动的话可是会让人怀疑的！”

在田里做农活的农夫们都被这边的火光吸引，纷纷叫喊着往竹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云出岫急忙引了沟渠中的水将火扑灭，回头却见魍罗神情自得地靠在墙边。

“反正也用不到了，你心疼什么？食物我自然会让魑落或者其他什么人送来，你就别管这些了。”

“这不是食物的问题！”云出岫说，“人间的生活有人间的准则，你要是做不到的话就回祁山去好了！”

“做不到？”魍罗挑起眉毛，“你是在说，天魁做的到的，我做不到吗？”

“你别什么事都……”

此时田里的农夫们已经赶到了竹屋前，陈伯也在其中，慌忙赶过来问道，“阿天，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走水了，人没事吧？”

云出岫急忙接过陈伯的话说，“没事没事，刚才生火不小心，就把厨房点着了，小火而已，已经扑灭了。”

陈伯望了望还冒着烟的厨房，脸上有些疑惑，“可刚才明明看到火光很大……”

“呃……是太阳照着晃眼吧，就是点小火苗而已，不碍事的。”

陈伯这才点了点头，跟赶过来的其他农夫说没事了，让大家回去干活。临走时又回过头来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厨房都给烧了，今天就到我家来吃饭吧，正好老婆子做了酱猪肉，还想着给你们留点，没想到你们这就回来了。”

这个可不是以前的阿天，是妖王啊！请妖王回家吃饭，也太……

云出岫正烦恼着该如何拒绝，魍罗倒是上前来说，“不用了，我们也就回来收拾点东西，最多耽搁几天就会回汉阳了。”

“啊？要回汉阳啦？”面对语气强硬的魍罗，陈伯有点不知所措，“听李婶说是家中有事吧？还以为你们过段时间就会回来呢……”

“是有些事，只怕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云出岫生怕魍罗说错话，急忙插嘴解释着。

“这样啊……”陈伯叹了口气，“这几天孩子们都在吵着问云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唉……”

云出岫心里过意不去，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却被魍罗一把拉了过去。

“行了，你身体不好，别站在这里说话，先进屋去吧。”

同样的话，从两个人口中说出来，听着却是另一番滋味。云出岫向陈伯点了点头，跟着魍罗进了屋。陈伯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不好干涉人家的家事，只是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云国师还这么受欢迎啊，”魍罗苍白的脸上阴气更盛，“在汉阳的时候是名满帝都的风流才子，到了这个小村子又变成了被乡邻挂念的先生。”

云出岫烦闷地甩开被魍罗拉着的手，“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云出岫本想先运气调养一阵，但跟魍罗同处一室，总是被那双血眸盯着，让他全身不自在。看天色还早，便收拾起了书本。

“你要去哪？”

本来想像刚才那样说“关你什么事”，但也知道魍罗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只好说，“去学堂看看。”

刚走到出门口，魍罗却又跟了上来。云出岫不悦地说，“你跟着我干嘛？”

“跟你一起去。”

“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不放心。”

云出岫叹了口气，说，“你去会吓着孩子们的。”

魍罗不满地说，“我跟天魁长一个样子吧？那些孩子可很喜欢天魁呢，凭什么我就会吓着他们？”

气场不一样啊！云出岫几乎是在心里狂喊，但却说不出口。算了，他要跟就随他去吧，有自己在还能出什么事不成？再不济也就是魍罗的冥妖身份暴露，二人被赶出村子而已，说不定早些离开也是好事。

二人便向学堂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些正在帮大人做农活的孩子，一见云出岫便像小鸟似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一些跑去叫了其他家的孩子，另一些则跟着云出岫一路去了学堂。

魍罗走在后面默不作声，一个以前与天魁十分亲近的孩子跑到他身边想要说话，刚叫了声“阿天哥”便被魍罗瞪了一眼，吓得急忙跑回了云出岫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