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羲然小心翼翼地对眼前面色不善的怪叔叔说:“只有十块钱。”
齐尧本来想叫他自己打的,一想,自己还没沦落到非得跟个孩子过不去,“上来吧,坐前边。”
两个小孩一阵欢呼。
没有头盔,齐尧的头发被吹成了成片向后倒的形状。两个小屁孩一个比一个兴奋,隔着他的身体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着。
“能不能闭嘴?”齐尧被吵的烦了。
无奈两个头盔娃娃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竟然隔着他打闹起来。
“老实点行不行?”齐尧一句话还没说完,前头十字路口忽然蹿出一辆近十米长的大货车。
齐尧用尽全身力气刹车,随着一声刺耳的车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整辆摩托外壳在水泥地上擦出一连串明亮的火星,车身旋转着从货车肚子里滑过去,最终像打旋儿的冰壶一样撞向护栏,好一阵子,地上没一点动静,还是围观的路人从惊吓中清醒,赶紧报了警。
曹文俊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高楼上坠下来一样,好半天都动不了。
“喂?在听吗?小朋友一直喊爸爸,满头满脸的血……喂?喂?”
手机的屏幕还亮着,静静地躺在地毯上。
“羲然,曹羲然!”曹文俊发了疯似的冲进人群。
“爸爸!哇!”曹羲然哭得差点背过气,一个劲的哭,嗓子都哭哑了,半边脸都是血。
曹文俊抱住儿子瘦小的身体,使劲地抱住,声音哽咽道:“爸爸在这儿,羲然不疼,羲然不哭。”
曹羲然哭了好久好久,小手指着远处,“是叔……叔叔抱着我,我,我……呜呜……叔叔……都是血,血……”
曹文俊搂着儿子的身体,回头,看到被摩托车压住一条腿的男人正被救护人员抬上担架,连同他身底下的男孩,两个一起被抬进了救护车。
四周被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包围着,杂乱不堪,曹文俊依旧看清了那张脸,虽然那张脸已经被不断涌出的血糊住了。
齐尧。
卫哲川还在去医院的路上,手机就响了,“什么?车祸?到底怎么回事?”
曹文俊把事情简单交代了,“我现在在医院的抢救室门口,羲然只是一点擦伤,没什么事。”
“那大宝和齐尧呢?”
“大宝没受伤。”曹文俊停了停,“齐尧……”
“齐尧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不知道,还在抢救室没出来。”
“有什么事立即通知我,你们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曹文俊报了地址,正是舒洋所在的医院,卫哲川连弯都不用拐,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舒大宝已经从昏迷中醒了,意识思维都还清醒,只是经历了那么一场事故,他从醒来就哭个没停,见着谁都喊要哥哥。卫哲川过去的时候,舒大宝坐在病床上,哭着朝他伸手,“卫叔叔,我要哥,哥哥,呜呜……”
“别怕,哥哥就在楼上,做完检查我就带你见他。”
“我不要,我要哥哥,哥哥,哇啊……”
“最好还是让他见吧,病人情绪现在很不稳定,这样会影响某些检查的进行,等他情绪稳定下来,我们再继续。”
舒洋正在看书,听到有人敲门,他抬头,看到卫哲川抱着舒大宝走了进来。
舒大宝眼泪汪汪的,显然哭过,一抽一抽的,见着他,忽然就扯着嗓子哭起来。这把舒洋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书,“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舒大宝哭的说不出话,在卫哲川怀里就把身体伸了出去,要舒洋抱。
舒洋手不方便,一手搂着他,用手腕给他抹眼泪,“不哭,哥哥在呢。”
舒大宝把脸埋他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呜呜哭着。舒洋还没见他这样过,急的抬头看卫哲川。
卫哲川说:“听我说了,你别激动。”
“到底怎么回事啊?”
“齐尧骑车接两个孩子放学,路上出了车祸。”卫哲川见舒洋发愣,赶紧说:“两个孩子检查了没什么大问题,齐尧……伤的可能有点重。”
舒洋冲出一句:“那他人呢”
“还在抢救室。”
舒洋是抱着舒大宝一路跑到抢救室的,抢救室的门口曹文俊父子还在,见到他们,立马站了起来。
“还没出来。”曹文俊说,看了眼手术室还亮着的灯。
舒洋把已经不哭了的舒大宝交到卫哲川说了,上去就敲手术室的门。
卫哲川和曹文俊都吓了一跳,卫哲川上前,“舒洋,你冷静点,这样会影响医生做手术的。”
“我很冷静。”舒洋继续敲。
“怎么回事?病人正在做手术你们不知道吗?”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朝这边走过来。
舒洋跑过去拉住医生的胳膊,“医生,能不能让手术暂停一下。”
“你开什么玩笑!”
舒洋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医生,里边的病人,他,他有艾滋!”
这回不光是医生,连卫哲川和曹文俊都愣在了原地。
这个消息立马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原先手术室的医生和护士一时间都陷入恐慌,很快医院抽了血样送检,做好紧急措施的同时,手术依旧继续下去了。
医生一脸严肃,一再强调,艾滋病人做紧急手术死亡率很高,而且病人目前脾脏破裂,失血过多,让他们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抢救室门外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唯一保持镇定的大概只有舒洋了,卫哲川虽然没说话,脸色却透出几分不自然的白,曹文俊更是如此,从跌坐在走廊座椅上之后,就一直盯着地面,唯一的动作就是把怀里的儿子抱紧了些,抱的太紧,他的手指关节处都泛了白。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这过程像是经历了整个人生,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变化。
卫哲川看着舒洋,好几次张口想说什么都忍了下去。舒洋很清楚他要说什么,清楚到他会以什么样的口吻和眼神说那句话他都能猜到,当然,他也知道,卫哲川要说的话,绝对不是他想听到的,那句话换了谁说都一样,他一点都不想听。
舒洋认为自己长这么大,大概从没像今天这样冷静过,即使不用眼睛,他也可以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所以他知道,今天之后,很多事都会脱离轨道,至于会偏向哪儿?好的坏的,他不知道。但,总有点什么要变的。
“情况怎么样?”舒洋听见自己冷静的问。
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说:“已经脱离危险了,脾脏破裂程度太大,已经摘除了,手术还算成功。”
“那别的地方呢?伤势怎么样?”
“右腿骨折,碎骨刺穿了大腿,至少半年才能恢复,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是啊。”舒洋露出浅浅的笑容,“谢谢医生。”
经历了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已经很疲倦了,但似乎是被舒洋脸上的微笑感染了,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是生命力顽强,会好的。”
齐尧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三天之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也算凑巧,床位正紧张的时候,舒洋病房的一位病友出院了,齐尧顺理成章的住进了舒洋的505号病房。
卫哲川依旧每天来,当然是看舒洋,但是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原本挺好的气氛都能忽然冷场。
“这家医院的饭还挺好吃的,你工作又那么忙,就不用每天跑来跑去了。”
“手上是有几个节目没做完,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卫哲川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是很忙,才会减少来探望舒洋的次数,可事实如何?他不去想,也不敢想。
离开病房之后,卫哲川在走廊碰到了曹文俊,两个人相视,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来看齐尧?”
“是啊。你呢,看舒洋吧?”
“嗯。”
对话从开始到结束,拢共不超过三句话。
曹文俊真的是来看齐尧的吗?他自己也不清楚,一方面每天都忍不住往医院来,另一方面每次都会在病房门口驻足不前。
他往往只是听听齐尧的声音,听一会,然后再转身沿着来的路回去,每天如此。
虽然他每次都试图说服自己,他是来向齐尧道谢的,谢谢他救了他儿子,可是一到病房门口,那里就像平地冒出一座大山,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饶不开,更爬不过去。
如果不是化验单上他的HIV抗体检测结果呈阴性,他现在不可能这样镇静地走到这间病房门口。他无法否认,当检验结果出来,他曾庆幸过自己当初选择和齐尧分手。这种只持续了两三秒的庆幸像一根尖锐的骨头,扎进了他的心脏,直扎进心底,一旦触及就会鲜血四溅。
“等能从容面对他了,那时候再来,不是更好吗?”
曹文俊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舒洋正站在他面前,对方手里拿着杯子,大概是出来倒热水的。
“我……”
舒洋笑了一下。曹文俊看着舒洋面上轻松的笑容,他第一次觉得,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齐尧,也许,连爱都谈不上。
第28章
窗外边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原本冷清的病房此时却格外热闹。
舒大宝没去幼儿园,这两天几乎就住在了医院,他个子小,模样又乖巧,很快就成了一群年轻的医生护士中间的小可爱,害的他都不敢走出病房,连小便也是小在齐尧病床底下的折叠尿盆里。
舒大宝骑在舒洋腿上,嘴里喝着爽歪歪。齐尧靠在床头,好像没什么精神。
舒洋的腿被舒大宝坐的有些麻,于是换了个姿势,“医生说我明天可以出院了。”
“是吗。”
“你不是说医院的盒饭吃腻了吗?正好,我出去就可以给你带了,你想吃什么?”
齐尧看着天花板,似乎真的在认真的想,然后说:“想吃糯米圆子。”
“你还真能挑,那个哪是想吃马上就有的,我得回去调陷现做。”
舒大宝仰头喊:“我也要吃糯米圆子。”
舒洋笑,“行。”
舒洋是第二天上午出的院,回到家,整间房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这严重刺激了舒洋的神经,于是花了三个多小时打扫房间,等收拾完,他开始一边调陷一边煮糯米饭。
饭煮好之后,舒洋才想起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事,他就一只手,怎么捏圆子?
他正苦恼呢,门铃响了。正在看动画片的舒大宝跑过去踮着脚开了门。
齐尧拄着一根拐棍倚在门口,舒洋愣了一下,“你怎么也回来了?”
“这得问你,谁让你这么赶着回来。”
舒洋听得糊涂,“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赶紧进来吧。”
舒洋把他扶进来,一边扶一边盯着他的腿,“怎么样,好点了没?能挨地吗?”
“估计得翘一段日子。”齐尧说,索性把整个身体压舒洋身上。
舒洋顿时像扛了包水泥,“哎,你怎么那么重啊。”
舒洋在厨房想着法子单手捏圆子,齐尧在客厅看了会电视,又翘着脚杵到厨房门口看他忙活,“这几天没见着卫哲川,出差了?”
“干嘛?你想他啊。”
“想啊。”齐尧抱着手臂。
舒洋回头看着他笑,“那你给他打电话呗,我保证不说半句。”
齐尧看着他,伸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踢他,“我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发生了很多,你指的是哪个?”
“很多是指?”
“肉价和房租涨了,公交卡该年检了,银行利率调高了那么一丁点儿,家里进了老鼠,你的牛仔裤遭殃了,还有煤气罐该换了……”
“说完了?”
“差不多,可能还有什么漏了的。”
齐尧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指,“炸的时候叫我。”
舒洋端着筛子滚圆子,滚好了就放进锅里,齐尧负责炸,炸好就捞到一边的盘子上。糯米圆子炸的金黄,泛着蒜香和米香,舒大宝端着一只小碗,碗里放了一小堆炸好的圆子,右手拿着,嘴里还吃着。
“火是不是大了?”舒洋滚着圆子问。
“正好,小了炸不出香味。”
“看不出来你挺有经验。”
齐尧笑了一下,用筷子夹了一个刚炸好的,吹了下送到舒洋嘴边,“尝一个。”
舒洋一边吹气一边吃进嘴里,“看着锅,可别炸糊了。”
“知道。”
“我还想吃。”舒洋趴齐尧身上。
齐尧又夹了个给他,“张嘴。”
“啊。”舒洋一点不害臊。
“再来一个。”
“啊,唔。”舒洋吓了一大跳,伸手推开齐尧,眼睛下意识就看舒大宝,见舒大宝正顿地上看蚂蚁,他才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又红又热,抬手往齐尧背上捶了一拳,“神经病。”
齐尧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炸圆子,舒洋低头忙手上的事,两人一时无话。
好久,舒洋才说:“以后别乱开玩笑。”
齐尧什么话都没说,像是没听到一样。
舒洋气结,拧他的腰眼,“说你呢,听到没。”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齐尧问。
舒洋败给他了,瞪他一眼不再理他。齐尧转过头,嘴角不可察觉地微微翘起。
吃过晚饭,齐尧经过舒洋房间的时候往里边看了眼,“算什么呢?”
舒洋说:“看存折里还余多少钱。”
齐尧走进来,拿起床上一个红色的存折看了眼,“哪里要用钱?”
舒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反正要用钱。”
齐尧猜出来大概是自己的手术费和住院费,他觉得好笑,先前他是替舒洋代付手术费,现在舒洋就还回来了。
“我那儿还有几套装备一直没卖,现在估计涨到七千多了。”
“你算了吧,你以后就没用钱的地儿啦?”
“以后是以后,我又不拖家带口,每天吃饱喝足就行了,除非你打算把我这个吃白饭的撵出门,不然我怕什么。”
舒洋想了下,“那行吧,那些钱就算你几年的房租、伙食费,剩下的就当给我每天帮你做饭洗衣的工钱,多了少了,反正概不退还。”
齐尧笑,往他脑门上着实不手软地敲了一记,“你真够不客气的。”
“跟你客气?用得着吗?”舒洋咧着嘴乐。
舒洋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和方黎见了面,舒洋差点没认出来对方。方黎变了好多,穿的像个中上层社会的人,手里拿着新上市的手机,从头到脚几乎一水儿的名牌。
舒洋知道的牌子自然是大众眼中的名牌,不是那些高端的世界级品牌,烧钱都耗不起的。但是这样一个方黎,也足以让舒洋愣上半天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
手头没事,舒洋干脆跟了他一段路,见他进了辆出租,然后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门口停下。
很巧,那个饭店正是舒洋曾经工作过的那家。
舒洋并不想进去,看到它,只会觉得右手隐隐作痛,于是他只是远远地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