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庭抬眼看他,心说怎么还是一急起来就结巴,真是。
便眯着眼睛淡淡的接道:“何况本来判诛九族已是用刑重了,大赦之后仍定诛三族,便实在是不该了,对么?”
“你!你也知道,那你为何不劝?”顾秉直站起身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家师兄。
殷庭却是苦笑,慢慢地站起身来放好了茶盏,便又转会书案后,重又拿起了笔,“知道有什么用,你堂堂都察院言官统领门下侍中的谏言陛下都不肯听。”
我又何苦越俎代庖去自讨这个没趣,平白惹他生气。
顾秉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殷庭却已是埋进了文书堆里,全然没了抬眼的意思。
气得不知说什么好,重重的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
却不知书案后朱衣玉冠的宰辅在他走后停了手中的笔叹了口气,反反复复念着他那句话。
“陛下亲政才两年,若是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
说得多好,为人君者,哪能妄动刑杀,一个不慎,怕是要赔进千载英名的。
大赦之际还要夷灭三族,实在是量刑过重了。
现任的刑部尚书人倒是刚直,能力也不差,却是太过嫉恶如仇,煞气也重了些,手下心中的分寸尚不及当年陆尚书的一半,可真是……
可这没分寸不懂事怎么偏偏就合了他的胃口?
简直,简直……
胃脘便又隐隐的痛了起来。
第十一章
景弘搁下笔,看着桌上的文书狠狠地揉了揉额角,端起茶盏刚想松口气,浮欢便走过来小声的禀道:“启奏陛下,殷相求见。”
不由一怔。
慢慢地呷了一口带着淡淡竹香的茶水,景弘略挑了挑眉,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轻轻念道:“殷庭?”茶盏重重的往龙案上一磕,溅出几点水滴险些污了文书。帝王的唇角却仍是似笑非笑的弧度,“朕还当他果真有骨气、这辈子都不打算踏进明德殿半步呢。”
浮欢知道自家主子说的是气话,便只是低着头,也不搭腔。
“浮欢,你可记得他躲朕有多久了?”隐隐就带了一丝怒气,却更多的竟似怨怼,“现在怎么倒知道主动上门了……哼,莫不是递辞呈来了?”
浮欢也不敢应声,只把头压低了一点,生怕自家主子看见自己的苦笑,无奈的想着,本就关系有些僵,再有了御苑那一出,莫说是殷相,便是我怕也是要躲着您的。
“叫他进来。”再次端起了茶盏,景弘学着那人垂下了眼,对着已经不烫了的茶水装模作样的直吹气。
眼角瞥着殷庭走进来,未等他站定,便已经一连串的话抛了出去:“免礼平身赐座赐茶,不知爱卿来此有何贵干?”
“臣……”提着衣摆的宰辅正待行礼,听到这些话,急急收了动作险些失去平衡栽倒下去,堪堪稳住了身形之后难得的不知所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龙案后的帝王,下意识的便满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目力骄人的景弘看着阶下那人摆出了一脸的纯良无害、长长的眼睫一阵扑扇,莫名的就呼吸一窒,忙心虚的啜了口茶水。
已有宫人搬了紫檀木的镂花太师椅并梨花木的茶几,端上一盏刚沏开的明前龙井,殷庭这才回神,微微揖身,“臣……”
不敢二字尚未出口,景弘已经瞪了过来,眼光颇是凶狠,看得他一阵阵的不自在。
抿了抿唇,有些无奈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景弘方才放下了茶盏,一声冷哼压在喉间,不无得意的想,算他识相。
有些拘谨的坐下,殷庭沉默了片刻方才拱手,“臣请陛下三思。”
“爱卿所谓何事?”景弘也放下了茶盏,细细地想了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做的欠了思虑的。
殷庭垂了眼,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臣窃以为……顾子正之言可用。刑杀过重,实为仁主大忌……故而,臣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原来是为那个刺头儿来做说客的。
这个认识让景弘莫名的有些不舒服起来。
秋来事繁,这人兼领台省,案上的文书怕是比自己这里还要多出不少,却有空来替人做说客?真是好清闲。
还真是交谊深厚呢……听说,他们二人私交也甚好,那顾刺头儿无事就总爱往他府里跑……看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深厚。
看了看手边那封顾秉直递上来的、自己已经准了的谏疏,旋即冷笑,“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殷庭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陛下!臣以为……”
“爱卿,”景弘笑吟吟的打断了他,“爱卿似乎很得空么?”
殷庭愣了愣,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哪、哪里得空了?我案上的文书明明比你这里的还要多出不少……
却未及说出口,景弘已是笑眯眯地对浮欢道:“如此正好为朕分忧,浮欢,准备书案纸笔,爱卿便在这里代朕处理一些公务吧。”
“臣……”动了动唇,殷庭从未想过景弘竟然除了发脾气还会耍无赖,一阵胃疼。
景弘勾着唇笑得得意,“爱卿忠勉,一心为君,定然不会拒绝的,对么?”
殷庭看着宫人摆好桌椅笔墨,胃疼的更厉害:“可,陛下……”
“爱卿竟然有空把心操到门下省都察院去,为何不能为朕分忧呢?”景弘笑得温柔,亲自搬了一叠文书放到他案上。
“臣……臣遵旨。”殷庭瞥见了景弘眼里淡淡的血丝,怔忪之后略低下了头,轻轻的应道。
连苦笑都只能嚼碎了咽下去,胃疼的想着今晚怕是不用回府了。
可羊入虎口,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呢?
当下无话,待到殷庭将案头的文书全部看完已是掌灯时分。按了按阵阵抽痛的胃脘,手向袖里却摸了个空,方才想起了太医配的药丸尚在经世阁。
这时景弘也批完了案头的奏本,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爱卿陪朕用膳吧。”
殷庭一怔,忙起身长揖,“谢陛下隆恩,然……臣尚有公务待办。”
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景弘抿了抿唇道:“如此,朕也不便留卿了。”
殷庭正要告退,却又想起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抿了抿唇道:“陛下,顾相所奏……”
景弘轻哼了一声,“朕平生最恨的便是那帮国蠹,只诛三族在朕看来,便是大赦也已是轻了,你们两个倒好。”
“臣斗胆……陛下若执意,实在是有损仁名……况且,墨吏有罪,族属无辜。”殷庭叹了口气提摆跪下,字字恳切。
“好一个族属无辜。”景弘冷哼,“他贪墨的银子莫不是他一个人用去的么!”
瞥见殷庭苍白的脸色,莫名的却是心下一软。
便抿了抿唇,抓起那本在肘下压了许久的奏本抛到了阶下,“不过这次,看在你二人一心忠虑的份上,朕便准了。”
“谢陛下……”殷庭怔了怔,倾身拾起那奏本。
不意触手微温,心下又一愣。
早朝结束,群臣跪送帝驾。
顾秉直一起身就一把扶住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殷庭,关切的问道:“还好吧?”
“没什么……”朱衣玉冠的宰辅连唇色都苍白的紧,向来梳拢整齐的鬓发略显凌乱,更衬出几分憔悴来。
“你脸色很差。”顾秉直掺着自家师兄慢慢地向外走,“精神更差。”
殷庭揉着眉心轻轻道:“真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早知道这样,熬夜办完公务后便不该小睡的,不睡倒好,一旦睡下,疲倦就似潮水般涌进身体里,几乎要把人压垮。
到现在仍旧昏昏沉沉的,胃脘也是阵阵不适。
“好吧好吧,没什么。”顾秉直不屑的撇了撇嘴,兀自扶着殷庭往太医院走,顺便就换了个话题:“说来,你与陛下这是和好了?”
殷庭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我与陛下之间……君友臣恭,何时闹翻过?”
顾秉直斜睨了自家师兄一眼,“莫非我看起来傻么?”
“嗯,有点……”殷庭嘴角弯起的弧度大了些,“比如说,你竟会觉得,我已经昏沉的不知道这是往太医院去的路了。”
“啧,比我想的还糟糕。你已经昏沉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太医院了。”有些无奈的口气,顾秉直自顾自拽着自家师兄往太医院走。
殷庭蹙了蹙眉,挣了挣被挽住的臂膀,挣不开,便挑起了眉:“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放开我,我尚有一案的公务待办,要么……我随你去太医院。”
“你随我去太医院?然后呢?”顾秉直深知自家师兄秉性,径自拉着他往太医院走,将那纤细的臂膀挽的更紧。
“我随你去太医院,那些公务你来。”殷庭顺从的跟着他走,垂了眼兀自低头看路。
顾秉直觉得自己被什么噎了一下,停下了步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殷庭,“你——你是尚书令领中书事,我是门下侍中,你职司凤阁,我执掌鸾台,你的公务,我……我便是想帮也是不能帮的!按着前朝律例上写的,就叫做……”
“叫做鸾台不预凤阁事,违者并革其职。”殷庭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二选一,要么你放手,要么你去帮我办公,然后你我一道告老还乡,如何?”
顾秉直噎的更厉害,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殷庭见他这样便想抽出被挽着的胳膊,却忽然便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两位爱卿拉拉扯扯的,好兴致呐。”
二人同时抬头,便见到景弘正双手撑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看着台下。
修剪得体的指甲死死的抠着描龙雕凤的石栏,犹有明黄的广袖遮住,语气里的冷意却是掩都掩不住。
早朝的金殿是泰安殿,建在七尺有余的高台之上,景弘下朝之后自泰安殿后殿出来往明德殿去,与拉着殷庭下了丹墀往太医院的顾秉直恰是一个方向的。
偏又碰上景弘今日不欲坐龙舆,只是沿着台上石栏信步闲走,顺便想些事。
不意竟似听到了殷庭的声音,下意识望向台下,便正好见到了他们二人拉扯调笑的样子,蓦地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所谓难过,并非心痛神伤,更贴切一些说,应是全身上下不舒服。
恨不得把某人拽着某人的手臂掰开,再恶狠狠的揪住某人的领子狠狠地质问些什么……
简直就像是个妒夫。
意识到这些,景弘先是一怔,而后死死地切紧了后齿。
旋即拂袖而去。
第十二章
“听说今次的中秋宴上,清河公主要择婿了。”顾秉直呷了一口茶水,细细地品着茶里淡淡的竹香,笑着看向安静的坐在书案后翻阅文书的殷庭。
“哦?恭喜。”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殷庭笑眯眯地看向顾秉直,“素闻公主绝色,又是温文识礼,多才多艺,实在是良配……不若你今晚来我府里,我给你指教指教《雉朝飞》的指法,如何?”
顾秉直愣愣的看着他:“这……这与我何干?又干《雉朝飞》什么事?”
“顾相人品才学俱是一流,年纪轻轻便官居相位,又未婚娶,岂非公主良配么?”殷庭笑的促狭,“至于那《雉朝飞》么……自然是让你在宴上献曲明心了。”
杨修言便笑嘻嘻的吟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顾秉直气得脸都有些红,“你……!兰阶师兄,怎么连你阁中的书佐都被你带坏了?我……你怎么不说你殷相乃是群臣之首兼领台省才干非凡,又是君子端方人品风流正值盛年更无妻室,正是公主良配?”
殷庭愣了愣,而后笑了笑垂下了眼,“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顾秉直恨恨的拿眼白瞪他。
殷庭慢慢地竖起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摇了一摇,“自然不一样。我是鳏夫,还有个儿子。便是公主肯屈就,陛下和太后又岂会愿意,嗯?”
顾秉直微怔,“这……我……”
“便是陛下和太后愿意,我又怎可……”殷庭将指尖在心口点了点,而后端起了茶盏,“叫我情何以堪。”
闭了眼,眼前闪过的却竟不是红酥手水云袖,而是明黄色的锦袍衣角。
吓得忙睁开眼,险些失手摔了茶盏。
怎么竟是……荒谬至极!
霎时间心乱如麻,便遮掩似地低头兀自喝茶。
顾秉直正讷讷的说不出话来,杨修言却忽然道:“不过顾相,便是我家殷相不与你争,你恐怕也要好好学学《雉朝飞》的指法……据闻冠军大将军要进京述职,正赶上参加中秋宴,宫中盛传,清河公主喜欢的是横刀跃马威风八面的大将,故而太后特意定在中秋宴择婿,顾相请一定要仔细加意啊。”
顾秉直气得哭笑不得,“我……我可不曾说过对公主有意,分明一直就是你们在拿我打趣,怎么现在又成了我要与冠军大将军争那驸马之职似的?”
“冠军大将军?”殷庭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道:“齐凯?”
杨修言颔首:“正是……殷相与齐将军认识?”
“岂止是认识……”回忆起那个金玉其外却是那什么其中的、烧刀子一般热烈火辣的男子,殷庭便忍不住苦笑,“是一不小心就同生共死了的过命之交。”
“什么叫一不小心就同生共死……”顾秉直怔怔的看着自家师兄。
“那年我调任凉州,西戎来犯,战事危急……当时他官居凉州司马,从五品上的定远将军,统领全城守军。”殷庭嘴角微弯,慢慢地啜了口温热的茶水,“最凶险的时候,我与他一道在城墙上站过三天三夜。”
中秋宴不似别的宴席,乃是君王与臣子同乐。设宴在枫宇殿,朝臣中若有要与家人团圆的,大可不赴,半途离席亦不算失礼,宴上便是酒醉失态也绝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赴宴的臣子是可以不必穿朝服的。
不过到底是皇家御宴,若非当真有些什么事,多半不至于不赴宴,何况今次是清河公主择婿,朝中俊彦几乎无一缺席。
尚未开宴,殿中已是济济。
殷庭仍旧是朱衣玉冠的朝服打扮,看着满座穿着宝蓝葱绿鹅黄月白的倜傥俊彦,笑着对顾秉直打趣道:“你这一身紫袍也太老气,只怕无缘雀屏中选。”
顾秉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懒得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个响亮的男声朗笑道:“小殷刺史!……哦不,末将失言,该叫小殷相爷了。”
顾秉直转身,便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穿着银红锦衣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
殷庭用力的揉了揉额角,方才有些无奈的转过身,苦笑道:“不是小殷刺史,更不是小殷相爷,是虚长你八岁的兰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