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羽绒枕头在床上飞过一道弧线,直直撞向严谨面门,严谨一声惨叫,跌落在床下。
乔子佩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形,忽然觉得被严谨这一闹,心里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了。
15.乔子衿
相较于上海的这个各国租借林立的地方,南京其实是个政治意味更加浓重的城市。
如果说上海代表一种大国沉浮中的纸醉金迷,海市蜃楼的假象,那么南京,就是一个挣扎于黑夜与白日间的迷茫的角色。
所以一进城门,那种逶迤,磅礴的气势便铺面而来。六朝古都的余韵仍能从那些青苔斑驳的城墙上透出,却再也回不到那样的盛世繁华。
调查组没能找到乔子佩任何背叛党国的证据,戴雨农虽然对他心存芥蒂,却也恢复了他所有职务。
他们到南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先去军情处了解一下大致情况。
南京国民政府军情处的官员们虽然很不满意上面的安排——从上海调来人员侦查,分明就是质疑他们的能力——但是他们的工作一筹莫展,还不断有高层遇刺,上面给的压力很大,便毫无保留地把现有的资料都给了严谨他们。
把所有资料整合了一下,大家得出一个信息:杀手对于所有遇害高层的工作安排,出行时间,去哪儿,在哪儿停留多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而这些高层的工作行程,连他们的亲人都无从知晓,都是通过电台发送电码,由译员破以后直接送到他们办公桌上的。
所以初步判定,内奸很可能出在两个地方。
一是军情处的译员,二是能接触到一破译出的密电的高层秘书。
这些结论南京军情处也早已得出,然而竟一时无从下手,因为国民政府所有官员看起来都很正常。
严谨,乔子佩和赵云被安排暂住在国民政府招待所,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所以决定先休息一下,换换脑子,明天再研究。
自乔子衿到南京任职后,严谨在调往军情部之前,就一直帮她代理上海的军务,满打满算带现在,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了。所以一得空,自然是要先去看她的。
现如今的党国内部能让严谨佩服的官员不多,乔子衿排第一。
那些所谓的将门虎子,都是靠着父辈祖父辈的荣耀,在国民政府占有一席之地。外交部的黄部长,是蒋介石秘书的独子,却连一句外文都讲不通;飞行部所谓的精英,没见过飞机长什么样;海军陆战队的校官,甚至连枪都握不住。
然而乔子衿是不一样的,她有很强大的背景,他的父亲是孙先生的得意门生,曾经和蒋委员长一起为党国的前途抛头颅,洒热血,然而乔子衿却最忌讳别人提起江门虎女。她要靠自己的努力,真真正正坐到该坐的位置。
十年前,她刚从黄埔军校毕业,从少尉开始,一步一步在军营中立足,出色到引起了蒋委员长的注意,从此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视为最得意的学生。后来知道她就是老战友乔将军的女儿,更是器重,视如己出。
严谨从美国留学回来时,就跟在乔子衿身边,看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杀伐决断,然后和她一起成长。
严谨劝了乔子佩半天,想要拉他一起去拜访乔子衿,却得不到响应,出门时还不死心,再问一次,“小乔,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乔子佩躺在床上看书,与其说是看书,到不如说是假寐。
“我都半年没见到她了,你肯定比我更久,你就不想她么?”
乔子佩想了想,好像考文垂轰炸以后,就没再见过她,快三年了吧。
乔子佩还是不能想象,自己要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她。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冰释前嫌,叫一声姐姐?
还是像以前一样,冰着一张脸,把她视为仇人看待?
乔子佩成长了,想得多了,连少年时对她单纯的怨恨,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她的,毕竟血浓于水,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书盖在脸上,看不到表情。
“不想去。”
乔子衿虽然受了伤,但是已经养得差不多了,精神很好。
乔子佩没去见她,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但严谨还是从她眼中读出了一丝失落。
“……您别多想,他有事要忙,所以没过来。”
乔子衿亲自泡了茶给他,笑道,“他过来了我才觉得不正常呢。”
其实相对于乔子佩,严谨似乎更像她的弟弟。他们虽然是上下级,但是私下感情很好,在严谨心中,乔子衿其实是与姐姐一样的。
乔子衿的额头有些擦伤,额角还贴着一块纱布,严谨见他没有大碍,便也放下心来,“幸好只是伤了额头,要是破相了,可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将军,就算破相了,您肯定还是军区第一美人!”
乔子衿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对待手下很严厉,可偏就拿严谨没办法,也许是因为想要弥补那段破裂的亲情,所以潜意识里就把严谨当做亲弟弟来疼,所以能容忍甚至享受他与自己的亲昵。
“口甜舌滑。”乔子衿笑骂一句,其实要算美女,她算不上第一,然而她身上就有那种气质,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优雅,让人不禁为之侧目,深深被吸引。
“小谨,前段日子因为我的事,你被调到了军情部,”乔子衿正色道,“不过现在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夺回一切职权,到时候我再把你调回来。”
“不用了!”严谨脱口而出,语气之干脆连他自己都诧异,“我的意思是……在哪儿都一样,军情部也挺好的。”
乔子衿侧目看他,她的眼睛和乔子佩不同,乔子佩是温润若水,盈盈有情,而她却很凌厉,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人心,有一种自然的威慑感,“小谨,你知道我很看重你,但是我也会尊重你的意愿。”
严谨难得正经道,“请您相信,在您手下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不过暂时,我觉得我还是留在军情部更好,可以帮你照顾你弟弟嘛。”
“那就谢谢你了~~”乔子衿换了个舒服点得坐姿,半靠在沙发上,淡绿的蹭得衬衫有些皱,很随意的姿态,就像在和严谨谈家事,“我家小老虎怎么样?”
“和您一样,是党国最出色的军人。”
乔子衿看着严谨说到乔子佩的眼神,饱含着复杂的情愫,心中忽然一窒,似曾相识啊……
16.隐藏在南京军情处的日谍
乔子佩这几日一直在军情部的电台收发密电,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电台的几个专家对这个后生晚辈十分看好,年纪轻轻就是中校,而为人却谦逊有礼,一点脾气都没有,料想他日必成大器。
乔子佩这几日除了致力于截取敌人密电,其他的经历都放在看军情处的译员有什么不妥之处,想要找出内奸。不过初步看来,负责破译前几个遇害高层行程密电的译员不止一个,所以目标范围就大了。
赵云去查了前几个遇害高层的秘书,情况也差不多,丝毫没有可疑之处。
因为乔子衿的秘书不幸在爆炸中殉职,严谨便暂时跟在乔子衿身边,一是帮她处理事务,二是在这一系刺杀案没有了结之前,乔子衿仍然是危险的,严谨在她身边,也能保护她。
他们俩早年的上下级关系培养了无人能及的默契,所以严谨根本没花时间,就适应了现在的工作。
对案子的侦查一直没有突破,直到乔子佩截获的一份密电。
全电台的专家聚在一起,稿纸用了一叠又一叠,高高堆着,翻阅着不同的电码母本,整个办公室乱糟糟的,纸片书本满天飞,乍一看以为是游行现场。
终于突破三道防线,破译出电码的内容。是一份全日文暗杀指令,翻译成中文就是:
“四月二十,西冷餐厅,少将女乔,血祭樱花。”
按照一般密电的规律,会在里面说明时间,地点,目标和行动暗号。
所以,最后一句“血祭樱花”,“血祭”是下暗杀指令,“樱花”无疑是行动暗号。
乔子佩拿了密电去找乔子衿,在私事和公事上他自然会分清楚。
乔子衿在这点上和乔子佩一样,所以当弟弟拿着密电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生生克制了所有的激动,冷静下来看那份密电。
乔子佩见她神色有些疑惑,问道,“乔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乔子衿放下电码,严谨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乔子佩也在,好奇道,“小乔,你怎么也在?”
“我……有新情况,向乔将军报告。”
“哦?”严谨看他有些别扭,便没再问,道,“正巧,我也刚从军情部那里取到一份电码,是乔将军后天的行程。”
乔子衿接过一看,是蒋委员长交代给她的任务。
“四月二十,美国史密斯将军来访,卿必当于西冷餐厅好好接待,商议美方向我方赞助军械事宜。”
乔子衿把这份电码给乔子佩看,又把乔子佩的那份密电给严谨看,果然有问题!
乔子衿脸色一冷,怒道,“军情部是干什么的!我才刚刚知道我的行程,可是日军居然早就根据我的行程制定好暗杀方案了!”
太可怕了!敌军对我军政府信息的掌握程度居然要比自己这方快!
别说是乔子衿了,就连乔子佩和严谨都觉得这次南京军情部的脸丢大了!
“乔中校,你回去查一下问题出在哪里。”乔子衿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又对严谨说,“后天的西冷餐厅,我还是要去的。你去安排一下。”
乔子佩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一句,脚步顿了一下。其实很想劝她不要去,但是她的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决定的就不会改变。
乔子佩轻轻带上门,赶快找出内奸,乔子衿才能安全。
乔子佩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严谨劝道,“您可以换个地方见史密斯将军啊,那些刺客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您这样太危险了。”
“我就是要引出他们。小谨,能不能抓住他们,就看你的了。”
严谨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将军您怎么没有长进呢,上次为了皖南事变,差点和委员长翻脸,这次为了抓刺客,又拿性命开玩笑。
乔子佩回到军情部时,原本乱糟糟的场面已经被收拾好了,恢复整齐的样子。虽说南京军情部的办公能力差了点,不过清洁方面还是不错的,乔子佩想起自己在上海破译时总是把小阁楼弄成一个盗窃现场,翻得乱糟糟,可是赵云那丫头似乎不太会整理,每次都是玫姐帮着弄干净的。
乔子佩忽然有些想念白玫和博士了,就像想念家人。一栋别墅,五个人,其实在心里那里早就是家了,很温暖的感觉。
嘴角迁出一丝暖暖的笑,被严谨捕捉到。
一搂他的肩膀,笑得明媚,“刚才你们军情部被乔将军训了,本来想过来安慰你一下,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不需要安慰~~”
乔子佩走开两步,“什么叫“你们军情部”?难道你不是军情部的?”
严谨干笑两声,道,“我暂时是国防部的,在咱姐姐手下工作。”
乔子佩知道他没脸没皮的毛病又犯了,便没理他,严谨自觉没趣,便说正事,“其实,乔将军那份行程的密电是昨晚就破译好的,只不过军情部的译员今早才叫我去拿的。所以情况可能没那么糟,我们不一定比日谍晚得到那份行程。”
“那他们的行动也足够快了。”乔子佩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接话,“昨晚的得到的行程,今天就设计好刺杀方案了——等等!我想到一些事!我们总是认为内奸透露给日方的消息是破译出得行程,所以一直找不到有可疑之处的人。”
严谨好像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日军之所以能这么快得到行程,是因为在行程还没被破译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得到了?”
“不错,如果他们得到的是行程的密电,然后由他们的专家来破译,那么得到行程明码的时候,应该和我们是差不多时间。”
“这样想,可疑人员的范围就小了。”严谨虽然不是译员,但是对电台的工作还是很了解的,“译员破译时会留下很多稿纸,那些稿纸上会留下密电电码。日谍只要得到那些稿纸就行了!”
乔子佩道,“而能得到那些稿纸的去向,是由清洁人员统一收走,然后送到后勤处烧毁。所以我们只要盯着清洁人员和后勤处负责焚烧的人员就好了!”
“你太聪明了!”严谨高兴地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后眉头一皱,埋怨,“这么明显的线索,你怎么才想到!”
乔子佩瞪,“你不也才想到!”
“我又不是破译专家,我怎么会想到!”
乔子佩脸一红,狡辩,“都是子龙!平时不帮我整理电台,我才没想到啊!”
门口路过的赵云一脸委屈,“子佩哥,你说我坏话……”
17.樱花开了
严谨和乔子佩的推理很正确,经过专业人员的暗中盯梢,果然问题出在整理稿纸的人员身上。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还是决定暂且不抓他。
一切都很简单,由这个不起眼的清洁人员收走的稿纸到了日方译员手里,迅速破译出电码,然后日方制定暗杀计划,在我方毫无准备的时候,来致命一击。
仅仅找到隐藏在军情处的间谍是不够的,最关键,还是要一举歼灭那些刺客,让日本人知道,我们绝对不是瓮中之鳖。
严谨陪着乔子衿一起去了西冷餐厅,离和史密斯将军约定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
餐厅的布局带着浓重的欧洲味道,里面金碧辉煌,刚进门,就可以看到一面大镜子立着,边框做工精细,一看就知道是个格调高雅的餐厅。
事先严谨和乔子佩已经在附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肯定,要想成功刺杀乔子衿,最好的方法就是狙击。乔子衿坐的位子靠在是餐厅落地窗旁边的,狙击是最便捷,成功率最高的。
如果要选择狙击点,必然是西冷餐厅对面的钟楼。
为了一网打尽,他们要做的就是等,等待敌人露出马脚,杀他个措手不及。
乔子佩带了一队人扮作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在餐厅周围徘徊。
“樱花”是日军的行动暗号,只要一看见和“樱花”有关的事物出现,就锁定目标,立即行动,直接逮捕。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觉得有可疑的人,史密斯将军如期出现,乔子衿和他谈得很好,没用多久就把事情谈妥了。
史密斯将军先离开西冷餐厅,乔子衿又点了一杯咖啡,和严谨交换了个眼神,气氛紧张起来。
日军没有在史密斯将军在的时候动手,说明日本对美国还有几分忌惮。
严谨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如果要出现,应该就差不多是现在。
餐厅外面很热闹,小贩们都做着生意,看似一片繁荣景象。
朴实的老太太一声一声得叫卖,“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
乔子衿和严谨被这叫卖声吸引,转头看向玻璃窗外。老奶奶敲敲窗,“花儿都开了,栀子花,白兰花,很香的,姑娘,买一支戴着吧?”
乔子衿微笑着摇头,老奶奶又叫了几声,走远了。
严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老奶奶给人的感觉太熟悉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忽然灵光一闪,“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
这里是南京!而刚才老奶奶的叫卖声,是很地道的上海味,通常出现在弄堂深巷里的叫卖声,怎么可能在南京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