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蔷薇——岫几重

洪微显然吃了一惊，半天没接过钱，随即嗓音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你很多年没换新衣服了，”柯青汉解释道，“毛线衣毛线裤都不保暖，是该都换掉了。这钱你就收着，我要钱也没什么用。”何况，他还有八十块。

洪微有很多衣服，都是洪父、洪母的衣物改制的，尤其是冬秋天，毛线衣、秋衣都打了不少补丁。柯青汉看在眼里，有些心疼。

“可是……”

“收下。”柯青汉略带强硬地说道。

洪微犹豫了片刻，最终接过了五十块钱，嘴上说：“等买了布料和毛线，也帮你做一套棉衣和毛线裤。”

柯青汉笑了笑：“好。”见洪微还似不安的样子，放柔语气，道，“这钱，你别介意。我这几天在田里干完活，捉了不少蛇，卖了后又能赚点钱。等过了农忙，我买几十个黄鳝笼和渔网，每天捉一些黄鳝和鱼，回头再去街上卖。”

洪微一听，眼睛一亮：“这真是个好主意……”其实他也想过捕鱼捉黄鳝泥鳅去赚点家用，只是街太远了，家里内外的事情基本都是他一个人都忙活着，根本就没空上街。

“你也跟我一起，下田的时候逮点蛇。”柯青汉提议道，“晚上我们吃过饭，就一起去放黄鳝笼和渔网。等第二天一大早，我把你捕的黄鳝和鱼一起带去街上卖。”

洪微听了，顿来了兴致，又有些犹疑：“这样可以吗？你阿爷……”

“没事。我家屋里和菜园的事情，有我妈做。阿爷知道我去挣钱，当然不会阻拦。”

洪微点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往后就要辛苦青汉哥了。”

“不辛苦。”柯青汉看了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对洪微道，“天快黑了，我们一起去洗澡？”

洪微垂着头：“我都在家里洗。”

想到洪微的特殊、村里人对他的偏见，柯青汉即是知晓了原因，也不多嘴，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对洪微道：“那我先走了。”说着，不等洪父走进厨房，他就再从后门溜了出去。

夏天的日头，越来越烈，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

柯青汉头戴草帽、搭着毛巾，卷着泥裤腿，赤脚走在田埂间，远远地就看到抗旱道上，洪微提着竹篮，应是刚从菜园里回来，便立时跑了过去。

洪微显然也看到了他，没走几步就待在原地不动了。

“小微，生日快乐。”柯青汉微喘着气，开口就说了这句话。今天是洪微的生日，一大早他就下田了，一直没机会与对方说祝福语。

洪微笑开：“谢谢青汉哥。你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柯青汉略有不解地看着对方。

“我家养的那只公鸡，到处惹事，见人就啄，经常飞到我床上，被子差点拉坏了不说，有时候还会拉粪！”洪微说道，“前天它差点啄着了东边建伟大爷的眼睛，他家老奶奶跑到我家骂了半天。阿爷气不过就把公鸡宰了，腌了大半只，剩下的就说给我庆生了。上午把鸡烧了，有一大瓷盆，我和阿爷两个吃不了，夏天又不经放，你中午就到我家一起吃。”

柯青汉失笑：“你家公鸡，确实好斗凶猛。我前年有回要去上学，它追着我跑了大半个村子。后来还是被我吓回去的。”

“我怎么不晓得，”洪微嚷嚷道，“本来还打算等到过年再杀呢！”

“这不挺好的，”柯青汉望着走在前面的洪微，目光落在那一摇一晃的麻花辫上，“三爷和你身体都不好，也需要补一补。”

话落，柯青汉终是没忍住，伸手扯了扯洪微的麻花辫，刚好洪微猛然一个回头，就把他辫子上的红头绳给拽下来了。

“青汉哥！”洪微嗔怒，“你又拽我辫子。”

柯青汉尴尬地看着手中的头绳，讷讷地说：“……我帮你系回去。”

“才不要，你笨手笨脚的。”洪微抢回头绳，麻利地把麻花辫底下松开的部分重新编好，“以后别老拽我头发。”

“好。”

“你每回都是这么答应，然后又继续扯我的辫子！”

“……”

“青汉哥说话总不算话！”

“……”

树荫下，一对少年郎渐行渐远。

备注：故事背景作模糊处理。

第三章：绿色蔷薇

柯青汉吃过晚饭，没理会一边喝酒一边骂脏话的父亲，拿把剪刀出了院子，将墙角的蔷薇花剪了几枝下来，小心地掰掉茎上的刺，随后握在手里，回了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里。

之所以摘下这蔷薇，不过是因为他今天拽散了洪微的头发，对方刁难他说要拿出绿色蔷薇花作赔礼，他知道洪微只是刚好看到蔷薇，随手指过去说说而已。不过想到学校美术课上他剩下了一些水彩，逢上洪微生日，想着用绿色水彩掸上蔷薇，给洪微一个意外的惊喜也不错。

柯青汉用水溶开了水彩，将毛笔蘸上绿色，轻轻地掸着蔷薇的花瓣——可惜，他的想法固然美好，可实际上，这野蔷薇的花瓣稍微用点力，就会掉落。

看着粘在毛笔上的花瓣，柯青汉只好颓然放弃。正收拾起桌上的茎叶，他瞄到一旁的水彩盒，忽地灵机一动。

便从旧书里翻出了没用完的画本，又弄了几种深浅不同的绿水彩，柯青汉开始坐在桌前，在空白的画纸上认真地画了起来。

第二天，田里事情不多，柯青汉没下地，一大早把之前逮的蛇和几斤黄鳝泥鳅，带去街上卖。等他回家，都快中午十二点了。

草草地吃完了午饭，他拿着昨天熬夜画好的画，来到了洪微家后门口。后门外长了好几棵老树，洪微正坐在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纳鞋底。

“青汉哥，快来试一试这双鞋合不合脚！”洪微眼利地看到柯青汉，立马就冲着对方招手。

柯青汉看到洪微身旁小墩子上放置的簸箕，里头有好几只未做完的鞋子。

“我给你做了一双布鞋，”洪微拿出一双布鞋，送到柯青汉跟前，“也不知道你今年脚有没有长，先试一试。”

“小微，”柯青汉叹息，“你这么累，就不必为我做鞋子。”何况现在，手工做鞋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多数都开始买鞋穿。

“不累。”洪微笑嘻嘻地摇头，“我有时候闲了，没事做就心慌。”让柯青汉坐在一边椅子上，他蹲下身，不顾对方的推辞，快手快脚地替这人拽掉拖鞋，又拿着干布擦了擦脚上的灰。

柯青汉身体有些僵硬：“小微……”

洪微仰头冲他一笑：“自己做的布鞋，穿着才舒服。等下半年，我再给你做一双棉鞋。”说话时，他为柯青汉套好了鞋子，顿时喜色更甚，“有一点大，正好你脚还能长。等秋天穿的时候，垫一双厚垫子就刚好。”

柯青汉垂头，静静地看着洪微为自己忙活着，心里蓦然生出一种隐酸带甜的滋味。想到之前一进家门，父亲骂骂咧咧地拿着他一早挣来的钱就要出门赌博，母亲呜呜咽咽地躲在角落里哀叹着命苦，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沉重几乎令他难以呼吸。

还好有洪微。只要在这人身边，就是安静地看着对方忙碌的样子，也会觉得心里是一片安宁与舒怡。

“青汉哥，”为柯青汉试好了鞋子，洪微坐回凳子，又拿起鞋底，眼睛却是好奇地瞄到眼前之人手里捏着的纸张，“你拿着什么？”

柯青汉回过神，随即打开对折的画纸，微笑道：“你不是说要绿色蔷薇花吗？喏！”

洪微有些莫名所以，接过了画纸仔细一看，便愣了下：“你画的？”

“嗯。”

纸上是数枝盛放的蔷薇，墨绿的茎叶间，一朵朵浅绿的小花娇娆绽开；花丛旁，少年扎着大辫子、穿着红裙子，手里提着菜篮，正笑得开怀。

“这是，”洪微嗓音低柔，“我？”

柯青汉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花很漂亮。”许久后，洪微抬头粲然一笑，手上小心翼翼地折好画，“可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好丑。”

“……我不太会画人，”柯青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比例失调了。”只是昨晚在画蔷薇时，忽发奇想，便起了画这人的念头，可惜他的画技不到家。

“虽然把我画丑了，但我还是很喜欢。”洪微拿着画，左右张望了下，说道，“我把画拿回家，在抽屉里放好。”

柯青汉目送洪微小跑着进了后门，片刻后，这人再度出来了。

“青汉哥，”洪微还在想着那副画，问，“我看到画上面颜色很鲜艳，你是用什么东西上的色？”

“水彩，”柯青汉回道，“美术课上每人都发一盒水彩和画本。”见这人似乎十分好奇的模样，他就说，“你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大半盒子的水彩都给你。”

洪微犹豫了下，才问：“有红色的吗？”

“有的，好几种的红色。”

“我……想要大红色的那个。”

柯青汉点头：“我这就回家给你拿来。”说完，他回到家，直接把整个水彩盒拿出来了。

“阿汉。”

刚走到大门口，柯青汉被他母亲喊住，便回过身，就见柯母满面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妈？”

“你这是去隔壁？”柯母的目光落在了柯青汉手里的水彩盒上。

“嗯。”

“阿汉啊……”柯母叹了口长气，说，“这段时间，你老是和洪家的待一起……队上有几个嘴碎的，传了些不好听的话。”

“身正不怕影斜。”柯青汉嗓音微冷。

“你跟我说身正有什么用，那洪家的名声……”柯母没好多说，语气一转，“现在你刚回家来，又是念书人，没什么人会说闲话。等再过些日子，那些话传开了，让你阿爷听到了，怕又是要发疯了。到时候可怎么办！”

柯青汉沉默了下，缓缓地开口：“那些闲话，妈你以后就别去管了。要是阿爷听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小微家里困难，他和三爷身体都不太好，我做邻居的，偶尔帮个忙，又有什么不对！”

“阿汉，你怎么这么犟呢！”柯母气急。

被念叨了小半天，柯青汉终于出了家门，来到洪微家后门外，将水彩盒递到洪微手上：“这水彩我都用不着了，你喜欢，就都拿走。”

洪微顿时放了手中的活计，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盒子，拉着柯青汉，让他为自己讲解这些水彩如何使用，然后拿着画笔又在废纸上描画了几下。

瞧着这人满脸欢喜，柯青汉不由问道：“你也想画画？”

“我哪里会画画，”洪微低声说道，拿起盒子，眉眼尽是喜色，就要回屋里，嘴上对柯青汉吩咐，“青汉哥现在没事的话，在这里等我一会。”

看洪微似是压抑着雀跃又极度神秘的样子，柯青汉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大中午的天气热，暂时还没法去田里干活，他也是没事，便是对洪微点头，就坐在小椅子上等着。

洪微不仅回了屋，还把后门关紧了。柯青汉等了大半天，没见人出来，实在是有些好奇了，便扬声喊道：“小微？”

好一会儿，屋内才传来洪微的声音：“青汉哥，你进来吧！”便是一阵门栓抽动的声音。

柯青汉满头雾水，推开木门，一眼看到洪微坐在床边，侧着头不看自己，仿佛……有些羞赧的姿态。

“小微？”

洪微慢慢地转过头，抿着嘴，对柯青汉害羞地一笑。

柯青汉一愣，只觉眼前的人，哪里有些突兀了，目光随后落在了洪微的嘴唇上——即使光线略暗，他还是看得清楚，洪微的嘴唇红得异样。

“你的嘴……”

“我，”洪微低下头，手指了指桌上剩余的红色水彩，“以前看到前头大海家的画报，上面女的嘴唇都涂得鲜红，很漂亮……”

柯青汉听他的说辞，又看到红水彩，当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哭笑不得。

“青汉哥，你看我怎么样？”到最后，洪微还是抬起头，让柯青汉把自己用水彩描画的嘴唇看得仔细，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

“小微，”柯青汉坐到洪微身边，斟酌了一番，说，“你不把嘴唇涂成红色，也很好看。这水彩是化学物质，要是吃到嘴里就不好了。”想了想，他又补充，“涂嘴唇的，是……胭脂吧，等我以后赚了钱，给你买好胭脂。”

“什么胭脂啊，”洪微扑哧笑开，“那叫口红！”

柯青汉不在意胭脂还是口红，轻笑了笑：“以后我挣了钱，就给你买口红。这水彩涂在嘴上应该不大舒服，你把擦掉。”

洪微显然有些舍不得，很小声地说：“青汉哥觉得不好看？”

“好看。”柯青汉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是这东西涂在嘴上不好，擦掉吧。”

柯青汉都这么说了，洪微还是听他的话，就蘸着水，用手帕把嘴唇上的水彩全擦掉了。

“青汉哥以后真要给我买口红？”

“嗯。”

“要到什么时候呢？”

“过不了几年，”柯青汉微笑：“我们日子都会好起来的，”光看村上绝大部分人家都通了电的情形，可见，村里比起早几年，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等我十八、九岁，就想法子做点生意。”

洪微笑了：“我也和你一起。”

“嗯，一起。”

第四章：采花头戴

正是半上午的时间，生产队里的人大多都下田干活了。柯青汉撑着竹篙，把木船往回撑，船中还坐着洪微。

柯青汉今天是去给稻田打水（灌溉），清晨就撑着船，把水泵运到了田头——他们家的稻田，离村庄子有两里路，而两个生产队间都有水沟，大多人家就用木船做运载水泵、犁或者稻谷的工具。

洪微家大田也在柯青汉家的不远处，今天洪微一早就跟着柯青汉的木船，说是趁着早上天凉，给家里稻田薅草。等柯青汉打好了水，也帮着洪微一起薅草，好在田里草不多也不难薅，两人干活快，半上午就都干完了。

“哎，有信二爷家的月季开得真好。”洪微坐在船上，一直和柯青汉说着话，眼看着就到了村庄子，他指了指一户人家的院子——那家人的房屋，临着北面的一个小池塘，故而靠水的地方，没有院墙，在这个方位一眼就看得到院子里的情形。

“我之前也想在家门口栽点月季，但是……”

柯青汉闻声看了过去，果真是好一大片的月季，红艳艳的，开得很美丽。

“喜欢？”他问起洪微，说着就把船靠了岸，在树桩上系好。

洪微拿起自己的竹篮和割稻镰刀，忙是跟着上岸，一见柯青汉直接往前走，也忘了对方的问话：“青汉哥，你水泵不搬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