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景似听到耳边裂锦之声,眼中见得那支箭射中对方,对方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跌于马下。身边之人慌忙奔至他身旁,阵势当即乱成一片。
袁景身边之人极有眼色,当即大声喊道:“晏太华死了!晏太华死了!”
但即便是这种一边倒的情形,也无法让袁景放下之前的担忧。
就在晏太华落马之后,便在“晏太华死了”的那句喊声乍现之时,亦有人惊慌失措的喊道:“看天上!”
两句喊声交相辉映,袁景抬头朝天上望去,一霎那间心凉异常。
原本如圆盘的太阳,竟已有大半为黑影所遮,且那黑影仍在逐渐蚕食剩下的光亮。
“天罚啊!这是天罚啊!”
不知是谁喊出的这句话,一时之间,战场之上各种惊呼此起彼伏,再无半点肃杀气息。
“大雍当立!天命所归!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晏太华在周边之人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伴着那如潮般的“天命所归”喊声,一是看来当真是天之骄子。
这种失败,袁景一生都未尝过,怒急攻心,几从马上坠下。幸得身后柳言将他扶住。
他恨声难语:“这种事情,简直如儿戏,你让我如何甘心!”
柳言不发一言,只是一下揽住他的腰将他从马上拉下。
“你做什么!”乍然被拉下马的袁景愕然问道。
一言刚落,正见得战场之上的马匹随着天色的渐渐黯淡,俱有些躁动难安,或引喉长嘶,或撒蹄就奔,两方人马一般无二,再无人能说什么“天罚”、“天命所归”,乱作一团。
自古凡天有异象,都被视为上天警告,为君者无不自省其身。在这两军交战之际,晏太华落马之时,发生这种情况,众人只会当他袁景伤了晏太华,才致使上天降下这等异象。
其中叵测,他虽只能认了,却教他如何能甘心!
前一刻正日照当空,此时天际却无一丝光亮。
马嘶之声,人喊之声,混成一片,杂乱之像尽显。
袁景被柳言紧紧抱住,压低身子,护在怀里,虽被人潮推挤,却未受得一丝伤害。
“柳言!放手!”袁景怒极,心知此时情况混乱,若想只身护得他周全,实在太难。若是柳言一人,当可无事。
“不放。”回绝之声虽无多大起伏,可听来坚定异常。
袁景一时无言。柳言向来不苟言笑,但极听从他的话,从无此番回绝得如此干脆,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言道:“我还没有这么不中用!”
“那些病痛我无法为王爷抵了,此番能有些用处,我也甘之如饴。”柳言不急不缓地娓娓叙说,几让人无法想象他身处混乱。
“你!”
袁景才说了一字,便觉身后巨力袭来,被柳言将大部分力道给卸了,方才得空。
“柳言!”袁景怒吼。
如今情况绝非儿戏,一不小心对方连命都不保,他哪里能由得柳言胡来。
耳边各色声音繁杂纷扰,他却清楚听得对方在他耳边柔声道:“事后王爷要如何惩处,柳言都认了。”
这个柳言!袁景的脸贴在对方的颈侧,边上的动脉流淌着无尽生机,触手可及的是冷硬的甲胄。
在此天地变色,人心惶惶之际,他突然庆幸身边还有一人相伴。
也许,这漫漫长路,也并非只有他寂寂一人独行。
第八章:醉里年华
这场天变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整个过程不过百数左右。
当人潮渐渐平息,光影重现之时,柳言也松开了手。
袁景刚脱了禁锢,便手忙脚乱地动手检查柳言的伤势,脸上不见往日的淡然从容,倒有些像是少年时候做了坏事被父亲逮到的模样。
“王爷。”柳言唤道,握住他正在四处摸索的手,脸上有几分尴尬。
袁景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转过身,边走边恨恨道:“回头我再与你算账!”
柳言在他身后唯有无奈苦笑。
经此变故,即使这情况对晏太华十分有利,但苦于他身受重伤,生死不知,哪还敢继续征战。而袁景的情况也极险恶,兵士人心惶惶,俱都害怕遭了天谴,裹足不前,再不堪战伐。
如此状况,双方都极默契地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只是,此次袁景虽不至于像晏太华一般受了伤,却因为心绪起伏过大,心肺之间的旧疾再犯,等回营之后,在帐中咳得撕心裂肺,还有些低热。
随军自有医师,只是这等顽疾,实在是无根治之法,唯能微减轻些痛楚,终究只是杯水车薪,并无大用。
袁景躺在榻上,身后靠了个软垫子,偶尔咳两下,看得底下人心惊肉跳。
他转眼看去,却见底下一帮子个个噤若寒蝉,一字不发,登时大怒,坐起身子,喝道:“你们这副样子摆给谁看!”
青峋殊上前两步,脸上泛着苦色:“王爷,此时军心不稳,并非进攻良机。”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被袁景出声打断:“并非良机……好一个并非良机,你倒给我说说什么时候才叫良机?莫非要等晏太华养好了才是?”
青峋殊作战勇猛,跟随他的时间也长,但偏偏平日里处事优柔寡断,全无战场之上的凶悍样子,易踌躇不前。幸而齐明湖极善决断,二人搭在一起,一文一武,倒是意外合适。
果然,这话刚问出,齐明湖已经出手止住还待开口的青峋殊,道:“此时我方固然军心不稳,但晏太华生死不知,两军对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袁景终于息了火气,任柳言为他重新摆好软垫,又躺了回去,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嗯,”齐明湖略微想了下措辞,道:“自古以来,怪力乱神之事,最易惑人,反之也最易出事。他晏太华虽然号称是帝星出世,天定之主,但也并无明证。此次突逢天变,时机虽然凑巧,但非无法可解。前朝时有二王起义,同称自己为天命之主,实则妖人左道而已,这件旧事天下之人莫无不知。此番他晏太华看来正大光明,但既有前事,天下之人心中自有思断,总会有人想着,他晏太华究竟真是天命还是……妖人。”
这计策甚是毒辣,可当年晏太华看中的便是齐明湖的这一点,此次这一计,也甚是合他的心意。他晏太华不是说自己是天命之主吗,他便要看看这天命之主可抵得过天下悠悠众口。
人心莫测,比之他事,实是险恶太多。
袁景点头,其后补充道:“此举唯有一点困难,虽然晏太华身受重伤,但我方粮草不多,根本禁不起与他久耗。你这法子虽然好,但却非一朝一夕能够见成效的,我们只能以在他军中散布流言为开端,借此击败他军。”
既已定下计策,齐明湖自然匆忙找人布置去了,一干人等全都退了下去,唯留下柳言一人。
柳言在他塌下伏身跪下,恭谨言道:“柳言所说,从无虚言。前时因我妄举,使王爷恼怒,我甘愿受罚。”
袁景举起手,一瞬间真想打他一巴掌,略一犹豫,还是将手放了下来。这柳言,怎就如此固执?那次他说任他惩处之时,他本就打定主意当作没听见,后来所说回头算账,更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而已。可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死性子,从来不知变通呢?
他既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眼巴巴凑上来讨那惩罚,真当他不会对他动手吗?
袁景包了一肚子的火,可……还真是硬不下心肠对他动手。
柳言所思所想,他自然清楚,可就是因为这清楚,他才明白柳言对他一直都忠心耿耿,所行之事从来不会对他有妨害。那时天变,所有人都惶惶无措,柳言一心所想却是护住他,所有举动,全处于一片忠心。而他之所以言语激烈,不过担心柳言受了伤害。自袁家只剩了他一人之后,这世上他在乎的,也唯有柳言一人了。
他二人自小相伴,其中深情,远非旁人可比,他怎么可能真对对方动怒呢。
柳言额头贴着地面,身子无一丝动摇,全凭袁景发落,却等了很久,也不见什么动作,心疑之间,小心抬头正见袁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些年以来,由于思虑太多又兼且旧疾频发,袁景鬓边的白发更多了几缕,衬着那张极年轻的英俊面容,看来却有一种别样魅力。纵然此时对方冷眼瞧着他,他也觉得王爷实是好看得紧。
可就是这样的王爷,却被人当作是洪水猛兽,谁也不愿亲近。百姓偶尔谈起,也常以“杀人魔”代之。
这世上杀人者多,可他一路看着王爷走来,从未觉得他是个滥杀之人。如此世道,杀人救人早已无间,在世人看来王爷是在杀人,可在他看来,即使王爷向来冷面示人,做的却是救人的事情。
救一人和救天下,王爷行的却是后者。
便是王爷说他自己心眼小,并非好人,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好人呢?况且,在他看来,王爷实在……很好。这样的王爷,他又怎能舍得?
袁景见柳言抬头看他,眼中澄澈,一时心里更是软了几分,轻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
“王爷。”柳言低声唤道。
袁景苦笑:“当时之事,我本未在意,又怎会罚你呢?”
“可是……”柳言喃喃低语。
袁景眼一瞪:“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柳言忙低下头:“自然是听王爷的。”
“那还说些什么。”袁景手掩唇边低声咳了两下,如愿见着柳言一脸紧张地抬头望他,挑眉道:“扶我坐起来些。”他自己坐起来也非难事,可他偏要差遣柳言来做这事。
柳言皱了眉:“王爷身体还未大好,还是……”却见袁景一脸怒色地看他,一时再也说不下去。
袁景低声抱怨:“这天气热得很,一直躺着,实在是不舒服。”
柳言这才站起身来,扶着他的肩让他坐起。其时天气炎热,袁景只穿了一身极薄的亵衣,当他手扶上那肩之时,还能感到手底下温热的肌肤触感,不觉微生恍惚之意。
正在他晃神之际,耳边听得袁景道:“其实,战到现在也已差不多了,无论其后一战结果,我都打算退兵了。”
“你说什么?”柳言心惊,一时手底下力道稍大,袁景痛得缩了一下身子,可眼见柳言本是无意,也就当作没有这事。
柳言回神得极快,当下便发现了自己刚才的失手,内疚之余更是脚一弯便要跪下请罪。
袁景出手拦住他的动作:“你做什么!事情起因本就在我身上,你做个什么?”
柳言无法,只得罢了方才动作,却还是满心疑惑:“王爷刚才所说……”
袁景看他一眼,道:“我这一生作战,向来有进无退,可我也并非一个十足固执之人。我与晏太华一战,赢面各五分,我对大周看得极重,怎可能不做任何防范。等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便拖了他一起与我陪葬,我心情大抵也会好上许多。”
柳言听了这话,心慌异常:“王爷怎可这么说!”
第九章:多有所畏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一箭穿胸之际,晏太华想的其实并不多。
他家中算是豪富,虽非什么世家子,但也自小生活无忧,学书明义,一片坦途。便是身逢乱世,与他也并无多大干系。
可以娶一个温良贤淑、知书懂理的妻子,有了孩子之后,可以教他读书习字,待得百年之后,安然离世。
如此一生,倒也不枉。
只是那日,偶见了道旁饿殍,莫名心间便有一阵触动。生而为人,习得一身本领,若是碌碌一生,到得年老体衰,缠绵病榻之时,也不知或否有悔恨。
书中常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从前他看见这一句时,无有触动,只是那时那日,那刻那地,再想起这句话来,心境依然完全不同。
天地浩瀚无涯,他只是偌大宇宙中的一点尘,身死埋骨青山之后,可有人会记得他?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不外如是。
只是,他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妄言罢了。
他凭着一时意起,散尽家财,招兵买马,结识各方俊杰。其后势如破竹,取了半壁江山,身于高位之时,才发觉身冷异常,环顾左右,竟无一人知心。
是人非神,自然心有挂念,他虽被传为天命之主,却也在人之范畴。
他爱诗文、爱美酒、爱美色,有壮志豪情,有要天下万民臣服的雄心,却也寂寞。
四年战伐,他曾想,若是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便是身死,也当无憾。
只是当那只铁箭射入胸口之际,万念尽归于一,他终于见了自己的本心。
过往三十年的热情一朝迸发,心内如有一团火在烧。
生命当真是天地的大造化。抛却生死,他做不到,他贪念世间繁华,还想策马扬鞭,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如此美丽的生命,怎能放手?
胸口似有巨石压着,他拼尽全力,方将其推开,初睁眼之时,耳边嘈嘈碎语之声,惹人心烦。
“吵什么!”不过一句话,胸口便有丝丝痛楚渗入,话出口也是有气无力,此次的伤的确不轻。
见他醒来,一直侍立于旁的医师连忙上前察看他的情况。
“主公。”楚灵钧向前几步,躬身道:“主公昏迷这两日,袁军并无什么大动作,我怕……”
林壑清冷笑:“怕个什么,如今天命尽在我方,他若是想打,老子奉陪便是,哪来那么多闲话!主公还是安心修养为好。”
他说话一贯难听,但晏太华知道他性子如此,所以也不与他计较。况且,以他如今的状况,也没有那么多力气。
楚灵钧在旁言道:“幸而主公这次伤势看似凶险,实则不过是些皮肉伤,当真是天幸。”那时他见晏太华中箭摔下马,吓得魂都飞了。后听了医师的话,方去了担心。
晏太华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的确是……天幸。”当时他虽然坠马,但后来的事情也瞧见了些。如此事情,除了天幸之外,他还能怎么说。可“天幸”这两个字,却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世人说他受命于天,他心内却不屑。这半壁江山是他一手打下,竟然被人归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可这话,却是不能说的。
“那袁景,小心防范着,万不可掉以轻心。”他睁开眼,补充道。
这伤势的确不重,他自己的身体底子也不错,各类好药又死命往他嘴里灌,不过几天,原本看来可怖的伤势,竟然就逐渐好了起来。
他谢绝了楚灵钧的陪同,身边仅带了一个亲卫,在营内慢慢走动。
那亲卫年纪不大,浓眉大眼,虽不英俊,但看着极憨厚老实,很是耐看,在他身边之时一贯十分尽心尽力。
伤势虽然好了大半,但仍会隐隐作痛。他突然想起,之前曾有传闻说袁景身体一贯有恙,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步履放得极慢,如这般带着几分清闲的日子,其实从前过得也不多。暑气正浓,便是风中也带着湿热之感,便是并未着甲,只穿了身极薄的夏衣,他也觉得身上黏粘,有些难受。但心情,却是不错。
行了不久之后,他眉头一皱,却见前面隐蔽处几个兵士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当巡查之时,竟如此疏忽大意,视军纪于无物。他本想叫了身边亲卫去警告一下。一阵风吹来,带着几个短短的字句,让他心中一动,
他举手示意其他士卒万勿出声,自己步子轻盈地靠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