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仿佛看到一丝转机,若有明了的一天,他还肯入自己画中……
至于明了什么,如他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广陵真人,怎会解不开呢——向来冷情冷面却又自负的仙人
这么想。只要有转机,他终有明了的一天,嘴角微微勾出一个浅笑,他竟向来不知,自己能笑得如此
轻易……
光阴弹指易过,广陵再下山重返人间时,已是在云深化为原形的四年之后。
广陵只不过是突发奇想,当年被云深拿走的碧玉箫已不知放到何处,便想要替云深再找一把,哪怕他
现今虚弱得保持不了人身。
良玉好箫不易寻,访遍了几个大城,才终于有一支入眼。可有些天意弄巧的缘法,却是无心插柳,得
来不费工夫……
广陵见到一棵老槐树下,一个三四岁的黄衫小娃正手持一把桃木剑,一招一式练得极为认真。
不会错。就算是孟婆汤饮下,奈何桥已过,就算是轮回再世,广陵也还是辨出了那个气息——
那孩童不是别人,是祝岚兮。
——“我只愿下一世不再见你。”
祝岚兮的话又清晰重现,叫广陵好一阵喘不过气。
前生错爱,情缘已了。这一世,我当守约不再见你。
正要悄悄挪开脚步,却听身后小娃嫩声嫩气唤道:“大哥哥,你背着的剑好漂亮,我能不能看一看?
”
到底是,逃不出的纠葛。
广陵无法,只得解剑递给那小童,随口问道:“……你喜欢舞剑?”
“我爹娘说天上的仙人都有一手好剑法,能凭剑而飞。我想成仙!”小童奶声奶气地激奋道。
他想成仙……就连这下一世,他也还是热望成仙……祝岚兮毕生的愿望,便是得道登仙。是自己误了
他一生。
愧疚难当,只想助他一把,偿还前世阻他得道,害他身死的大错。
广陵思忖片刻道:“你愿随我去一个地方么?那里有人间最厉害的仙人,我叫他赠你一点仙丹,助你
成仙,可好?”
小童偏着脑袋问:“南山之境?”
“对,南山。”
一路施法让小童沉睡,御剑飞行到了南山方将那童子唤醒。华胥真人尚在丹房修炼,便叫了道童通报
,自己领着那小童四处转转。
习惯使然,不知不觉地便走到那棵不老松旁……
物是人非,当年在此初遇的童子,如今又再度重游,已然隔世。当年在此刻下誓言的一对璧人,如今
隔着轮回。风月姻缘,早已了结,今生,他不愿见他。本就该是再无瓜葛的陌路人。
广陵牵着小童的手,一手又抚上那深深刻痕。
真是造化弄人,怎生一场错爱,误了他人一生……现今能补偿的,也只是助他登仙,愿他自此修行顺
利,早日悟道成仙……
忽而一阵风起,不老松浑身枝叶抖如鬼手,声似哀哭,叫广陵看了也不由大惊。连忙打开法阵,将那
孩童送入结界之中。
却见不老松的针叶瞬间枯黄,萎蔫,松针掉落如雨,虬干亦开始紧缩腐朽!
霜雪不欺的不老之松,竟然开始老枯了!
广陵简直是狂吼着奔去,慌乱无比,狂怒无比。
“为什么!云深!云深!”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失态的仙人抱住松干:“不要老,不要死!”
老去的松树叹了一口气,语调渐渐虚无:
“……是我又赌输……早在你抚上剑痕时,我便知道……既然有情于他,此生……当好生珍重他……
莫要负他……”气弱至极的声音里带一两分哭腔,却仍说得果决,字字如血:“……呵,到底还是仙
妖不容,自当殊途……从此再无云深,仙人也好去了这心头块垒……珍重……”
云深声音消逝,不复响起。广陵如遭棒喝,疯了一般吼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深,云深!”
他知道云深亦辨出了祝岚兮的气息,进而误解了自己心念旧情。可这不是他的本意!情感笨拙的仙人
恼恨万分喊道:
“我只是带他来求仙,我与他情缘早已断绝,你还不知道么!什么仙妖殊途,我不管你是仙是人是妖
,是什么都好!我要你活过来,你活过来!啊——”
广陵大吼,发散如瀑,凌厉飘飞。退了几步,抬手一掌震碎旁边山石!
狂暴无比地继续咬牙切齿道:“我不明白!我不懂情!那你就教我啊!你活过来,你活过来,你教我
啊!我又不是无所不知,我若做得不顺你心,打骂由你!只是你别这样对我,你别死,你活过来,你
活过来!云深!”
带血的吼声,唤不回爱人的性命。枯死的不老松残叶窸窣,缄默不语,再不能返青。
广陵心痛如绞,肠结欲断,通红双眼,杀心尽显,再一掌劈碎另一侧山石!
自己无心之失,却叫云深自绝生路,老其枝,枯其叶,断其根,以死来贬斥自己的“背叛”。果然是
一棵松,果然是说一不二,清高傲骨的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得如此干脆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争这一口气,这是对自己最好的报复!
他死了,他死了。永远失去了云深,千年的爱恨纠缠终结。无法忍受,无法承受!
暴怒,悲痛,绝望,广陵已无法冷静,恨不得拉下整个天地为他陪葬!
广陵欲哭无泪,心血交迸,几欲成狂!
第九章:不老松下
南山境那一次的震动叫方圆十里都惊骇。若不是华胥真人及时出手制住,恐怕山崩地裂,南山境毁。
而从此南山上,又多了一个痴痴疯疯的人。
华胥真人耗费了大量心神,闭关修养,这一闭关便是三年。
下山云游了一遭,三年前打发回去的那个孩童,年纪虽小,修行已上正途,恐怕加以时日,必能得道
登仙。
华胥真人叹气,世上祈望成仙之人众多,这些人前赴后继,目的一致,原因各不相同,长生不老,点
石成金,或者其他种种。有几个能耐其中艰苦,有几个又知往后修性去欲会带来多少心酸。可即便如
此,仍有众多的人一遍遍寻访南山,一遍遍为自己心中所愿,跋山涉水。人们为私欲而来,却为成仙
又弃掉私欲,而成仙之后,往往已经静心清欲,不再顾念红尘,早已忘却当时求仙的初衷,怎么想都
是可叹。
一回到仙霞院,道童便又急急跑过来道:“真人,广陵仙人还在给那枯松渡气,方才我偷偷瞧了一眼
,竟……呕出一口黑血!”
华胥真人拧起眉毛摇头道:“……这样下去不行,广陵已有入魔之兆。”
山高径险,松风云浪,一片青碧之中,只有一株枯黄。
广陵在那枯死的松下席地而坐,将自身仙气缓缓渡给那棵枯松。
三年前他被华胥真人制住,醒来后他上过天庭,入过魔界,寻遍了方法,皆无法起死回生。
他最终回到南山,不顾阻拦,一点一点将自己仙力渡给那棵枯木。已然三年。他总低声喃喃,同那枯
树说话。明明知道枯木无法再生,却执意如此,状若疯癫。
“当年你因我耗费气力,今日我也可以为你舍掉这一身修为,只求你再开枝散叶,再活过来……”
……
“一千年了,我不懂情,亦不知如何去表达,待你活过来,我向你好好讨教,可好?”
……
“你是仙也好,是人也好,是妖也好,我都不在意。只要你是我的云深。若你不是了,若天地没了你
,那……要天地何用?我不如……毁了它吧?哼哼呵呵哈哈哈……”
……
广陵又是一口黑血呕出,仙力几近殆尽,目色忽地变得深沉,真气逆行,浑身焦灼一般,躁动不已。
肌肤好似要撕裂一般,面露狰狞之色!走火入魔的感觉,不会错。
正在此时,忽地一阵金光一闪,广陵堪堪失去知觉……
一床灯影,半窗月明,碧荧荧残蜡,冷清清香烛。简洁禅房,金炉微熏,入目熟悉。床头一人背坐,
深青袍子,似老松之色……半夜心,三更梦,一千年前之景再现眼底……
那时,自己也是走火入魔,甫睁开眼,便见了那人……
广陵艰难地扯住那人袍袖,那人回过头来,眉眼清俊,气态温和,微微一笑,眼弯似月。
“云深……”
嘶哑着唤出他的名字,好似耗尽毕生精力。
那人点头,道:“……是我。”
“你……活过来了?”
云深再点点头:“……眼见你就要成魔,我一着急,便化形而出了。”
“成魔?”
“是,你险些坠入魔道……”
他为他,险些相思成魔。
广陵扶着自己的头,皱眉道:“你……没死么?”
云深一笑,眉间却有哀色:“……有你那般不要命地渡我真气,我便是到了奈何桥边也得被吹回来…
…”
“回来便好。”广陵双目定定看进云深眼中:“回来便好,我还有许多话,未曾和你说。你还没教我
,如何去用情。”
云深忽地轻轻搂了如今这脆弱的仙人,柔声道:“不用我教,你也会懂的……”
因他成狂,为他成魔,这样的情,怎还需要教?
广陵并非不懂情,而是天性寡淡,早修仙道,并且偏执,对情亦太愚钝,笨拙不知如何表达,总与真
心南辕北辙。这样的人,可恨可恼却又有些可怜。
“我原也只是保留下真元,说不得话亦化不出人形,眼见你真气耗竭,狂心大作,因而心焦万分,才
侥幸化身而出……也亏得华胥真人来得及时,不然你若堕入魔道……我这罪过怎当……”
广陵紧紧抱住眼前之人,有血有肉,温热真实。叫他眼睛一痛,就要目眦泪下。
“我若为魔倒也好,你是妖我为魔,烂到一堆,看谁再拿那些异界殊途的话来玩笑。”
云深淡淡笑了,道:“我如今,已修成仙。”
广陵愕道:“怎么?”
“我那次自绝,已是去欲,后来又用你三年仙气自修,重生已是仙体。”
广陵愣了半晌,也轻轻一笑,唇角碰上云深面颊:
“什么都好,你是云深,便好……”
你是云深,便好……滚滚桑田浪,飘飘沧海尘,你是云深,便好……
又是一年春来,青骢一匹,人影成双,策马游春,看遍姹紫嫣红,烟水晴霁,莺花风韵。马上的人拿
了一卷画轴,微微蹙起眉头:
“这图里总差了一棵不老松,你该让我将它补上了罢。你说过要让我替你绘一幅春光。”
坐在前头被揽在怀中的人沉沉道:“一定要画么?每到春日,还是觉得身上有些不舒坦……”
俊美的仙人不反驳,反是将那卷画轴随手抛在了地上,再将惊讶的那人搂得更紧些,缓缓道:
“春光不容你,我就再不画春光。我只画你,不画春光。”
马蹄儿轻敲,循着堤岸一径儿走远了。碧草上遗落画卷,缺了一棵不老松。画卷外水天一色,桃花凝
雾,柳色含烟,马上双影交叠,相偎相依,是人间最美春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