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轻然叹息一声,缓缓的折叠好丝绢放入袖中,忧愁的眨了眨眼睛,双手兜在袖中,缓缓的往回走去。背依旧微微佝偻着,整整齐齐的黑发服服帖帖的靠在白色衣衫上,一动不动。
“水儿。”
澹台春水听见身后清逸的男声,身子一颤,回身深深拜到:“父亲大人。”
他深深的埋下身子,迷蒙的目光有些慌乱,合拢的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着,像小荷才露的尖尖角上,露珠危险的舞蹈。
“这是怎么了?这等场合还需行此大礼?”澹台清砚笑道,“站到为父身边来,为父查查你最近的功课。”
春水直起身,但背似乎已经定格成了微微佝偻的形象,怎样也不能完美的笔直起来。
“父亲,礼不可废。”他慢慢踱到澹台清砚身边,犹豫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清砚伸出右手,将食指搭在春水的手腕上,一丝灵力探入春水的身体,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温和的目光变得有些严厉:“这段时间的进展怎么会如此之慢?你有没有专心修炼?”
春水眉目间更加沉重,他低眉敛目,轻声回答:“让父亲失望了。我会努力修炼的。”
清砚露出满意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以后澹台家要交给你来掌管,你可要争气啊。这修炼也不要把自己逼急了,该散心还是要好好放松一下的。”
“嗯。”春水轻轻点头。
澹台清砚转身就要离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挂起莫名的笑容,显得异常温和:“水儿,是不是一人修炼觉得孤单了呢?”
他没等春水回答,继续道:“让萧家的二少爷陪你一起修炼怎样?”
春水吃惊的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笑得益发温和:“去药圃崖上去接他吧,以后你们就住一起好了。我会吩咐人为他准备好房间的。”
他不等春水反应过来,长长的衣袖摆到身后,犹如踏在青烟之上,轻轻盈盈的离开,步伐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然。
澹台春水怔了半晌,眼神朦胧的盯着地面,轻叹一声,从芥子手镯中取出一把白色折扇,往空中轻轻一抛,折扇赫然伸长变大,他纵身跃了上去,踩着扇子往药圃崖的方向飞去,在湛蓝的空中划过一条银白色的痕迹。
穿透湿润的云海,春水手掐解禁诀打在药圃崖的边缘,一道霞光在空中波动起来,片刻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春水飞身在药圃崖上落下,缓缓看过高低起伏,浓淡相宜的绿色苗圃,又是一声轻叹,抬脚朝着小木屋走去。
早就听闻萧家在四年前一场大乱里消亡,如今只剩下萧家三位幼孤,长子萧白离,二子萧青离与么女萧红离。
其中除了萧白离在惨剧发生之际早已离家,萧青离与萧红离二人则由父亲带回了本家照顾,以慰姑姑,也就是青离母亲,澹台芳菲的在天之灵。
但由于青离在那个灾难的夜晚亲眼见到父母身死,惊吓过度,因而一直一个人在药圃崖静养,不曾像他妹妹红离那般随着一众年轻弟子在前山修行。这算是四年来第二次见他了。
春水依稀还记得当年面色惶惶,眼睛细长的小男孩,怯生生的拉着妹妹,局促不安的站在澹台家漆红大门的台阶上,身后随着长长的车队,前头两匹神骏的黑马打着嗤鼻。
然而,萧青离,历经家破人亡的小男孩,背井离乡初至陌生之地的小男孩,在看见他的时候,却弯着细长的眉眼,薄唇勾起月牙的形状,笑得羞涩却温暖。
想到这里,春水都脚步加快了一些,今后要在一起修行了,他这些年调养身体,大约在修为上落下了不少吧,自己或许可以帮帮他。
灵觉敏锐的感知到崖边上生命的波动,春水毫不犹豫的往那边走去。这个药圃崖上灵气充裕,是澹台家种植一般药草的所在地,平日里视为禁地,只有青离一人居住在上面,顺便照料这些药草。偶尔会有长老来此采摘到年份的药材,为低阶弟子炼制丹药。
顺着田埂走,春水遥遥的看见崖边上衣衫黑发飞舞的宋璟,单薄孤寂的,融不入这个尘世的背影。
此时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暗,空气微蓝,云海上的金红色光晕慢慢褪去,漂浮的云岚变得冷凝,冰冷冷的一片接着一片。崖上的风也大了,吹得衣衫使劲的往后拉扯,露在风中的面庞、手脚都变得冰凉。
宋璟顺了一下凌乱的长发,发现徒劳后,放弃了让长发服帖的念头,转身准备往回走。他明白,如果另一边也没有出路,他这就算是被困在了崖上,说来说去,他依旧没有逃脱的了。
所以当他看见一个微微佝偻着背脊,身子修长但瘦削羸弱,面色病弱苍白,眼神哀愁的少年时,宋璟无疑是吃了一惊。不过随即释然,说不定也是与自己一般,被困在此地的可怜人而已。
宋璟性子本来孤僻,不喜与人交际,在自身情况不明,危机暗藏的时间地点,他对少年除了一点点的吃惊之外,再也没了其他感受。
于是他在大风里将吹得覆面的长发死死握住手中,顺着来路回去,很自然的与少年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没有看见少年陡然青白的脸色。
“萧……”少年飞快转身盯着微暗前方的背影,飞快的叫道:“萧青离,你给我站住。”
澹台春水好久没有像这样飞快的大声音的讲话了,他的脸色转红,小声的喘气,忧愁的眼中罕见的多了几分不解迷惑与急切,甚至还有着委屈:“你不记得我了。”
他的心里有些不平,我记得你这么久,反过来说,为什么你不记得我了?
他不知道,世上好多东西,都不是简简单单用公平来衡量的。
宋璟先是怔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就是萧青离。
宋璟转过身,迎面吹来的风让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睛:“你叫我?你是谁,有什么事?”
澹台春水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寒颤的空空荡荡,他看着宋璟细长的丹凤眼,漆黑的瞳仁一片陌生,漠然孤寂,怎样也不能和记忆中那双温暖的眼睛重合起来。
“我是澹台春水。”他缓缓的低低的道,手中紧紧的握住缩小的白折扇,羸弱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眼神朦胧忧愁,语句中都带着叹息的味道:“父亲让我来接你,今后你同我一起修行。”
“嗯。”宋璟摸摸鼻梁,来到春水身旁,“什么时候走?”
他不确定,谁是对他好的,谁是折磨他的。
澹台春水打开折扇,折扇展开漂亮的弧形,瞬间变大,浮在空中,稳稳当当:“上来吧。”
这——,宋璟指尖一跳,心下颤然,自己来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脑中赫然浮现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书画入道”。宋璟一阵恍惚,朦朦胧胧中看见无数金色小字至天空如雨滴般飞旋落下,密密麻麻的小字扰人心神,看不清晰,唯有“书画入道”四个大字,在脑海中无比醒明,透彻一片。或许瞬间或许经年,宋璟明白自己又多出了一份记忆,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
这个世界名为惊尘,很像是小说中描述的修真界,但却不分诸多境界,不会结丹,不会有元婴,修为不分阶段。因为除了法诀丹符阵法的修炼外,还有诸多禁术,凭此以弱胜强是正常的事情。
因而判断人的修为,基本上先看体内灵力的集有量,再看拥有禁术的威力大小。
修真界没有门派,只有家族和散修。
惊尘世界中也不是只有修士,凡人相反占了大多数。俗世中的大势力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修真大家族,可以说,惊尘世界的夏至帝国,由六大家族与皇族共同把持。其中皇族乃是天地命数所定,不可加入修真之界,与天地同寿,却拥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利,修士奈何其不得。皇族的变迁也是命数改变的决定,任何人再怎样手腕通天,也不可能插手其中。
在宋璟理清思绪后,再回过神来,眼前已是景色变幻,青石板的地面,错落有致的回廊楼阁,隐入园子的清泉在夜色下汩汩流动。
看着春水把折扇收拢缩小,手掌一翻,折扇瞬间消失在他手中,宋璟心中有些遗憾,居然在扇上的时候走神,连御扇飞行的感觉都没有享受到。
澹台春水疏离的瞥向眯缝着眼的宋璟,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父亲说的房间,他也不知道安排在何处,索性虚手牵引,将宋璟带往待客的大厅。
03.虚伪面具
澹台春水缓缓在前头带着路,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看着园中回廊夜色茫茫,花草俱寂,几声嘶哑的虫鸣间断着响起,心里总觉得酥酥痒痒,像是羽毛轻轻扫过,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暗暗恼怒宋璟的冷然孤僻,不解以前那样温暖的眼神怎会成为如今这般——不近人情,他烦闷的握了握手,脸色在新升的上弦月牙下惨白惨白,一声莫名的喟叹轻轻溢出他的嘴唇,慢慢的被沉沉夜色吞没。
对澹台春水来说,叹息似乎是和呼吸一般与生俱来。
宋璟听见了那声叹息,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微微佝偻着的背影,羸弱苍白,气质清华,想起在崖上看到的那双忧愁的眼,只觉得这是一个犹如古时不得意的少爷,风花雪月,对影酒酣,登高楼而沉郁,观天下而不得知己。
这样的少爷,联系不到才子二字,跟侠客毫无关系。宋璟难得提高了一次文学素养,他看着春水缓缓的走,宛如背负了高山长河,一时间只想到四个字——
郁郁而终。
“我们现在去哪儿?”宋璟心里瞬间有一处柔软。谁也不知道,郁郁而终四个字,让他回想起了他的姐姐,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抚养他长大,在他的怀中死去。
记得当时女人四十却依旧精致妩媚的眼角流下泪来,泪水冰凉,落在他的手腕上。
“宋璟,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等你为我送终的这一天。”女人流着泪,嘴唇却弯了起来,“我可不想,在死的时候,还没有一个男人抱过我。”
宋璟安葬了女人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女人很少与他亲近。偶尔的谈话都是面对面,距离远远的坐在沙发上。只因为,女人在大学的时候感染了艾滋,一直到她死去,她都守着这个秘密,辜负了许多爱上她的男子,用残忍的方式击退深爱她的男人的执着方式,一个人孤单的孤单的,走到生命的末日。
当时的宋璟十九岁,哭得很惨。
于是对于他来说,这世间最大的不幸,便是有人死去的时候,他会为之哭泣。
于是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认识自己会为之哭泣的人们。
那以后的宋璟,本来受女人影响而独来独往的性子,越发的孤僻起来。
澹台春水听见宋璟的询问,恰好转过头来,看见宋璟半眯的眼中闪烁着彻底的坚持与冷漠,有些轻快的心情瞬间坚硬起来。
“大厅。”他沉声回答,脚步加快了几分。
澹台的大厅本是族中重大事情决议的地方,平素也只有几个长老坐镇其中,大厅后的书房便是澹台清砚处理宗内大小事情的地方。此时大厅却灯火通明,灯笼高挂,布置的宛如凡间过节的模样。
春水眼中也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今日宗内有何大事。回头瞥了一眼事事不关心的宋璟,他犹豫着要不要把人带回去。
没等他细想,一个穿着喜人的漂亮少女扬着飞舞的轻纱朝这边飞奔过来:“哥哥——”
宋璟抬手摸了摸鼻梁,猜测自己和妹妹应该是被救出来了。可是,感觉上又不是这样子。
他浅浅的拥住飞奔而来的萧红离,显得有些不自然。宋璟的确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即使萧红离是他这个身体的妹妹,但对他而言,红离也仅仅是一个陌生人。
“哥哥,哥哥。”红离拉着宋璟的衣角,抿着唇很是大家闺秀的笑,“听说哥哥要下来和我们一起修行,我很高兴呢。”
萧红离说完这话,放开拉着的宋璟的衣衫,端正的站在宋璟面前。
少女只比宋璟小一岁,修长的个子与当哥哥的差不了多少。宋璟抬眼便望进了红离坚定执着的眼睛里,暗道这里的姑娘心智实在是早熟的可以。
红离飞快的瞥了一眼四周,看见春水恭敬的朝着石阶上缓缓走下的澹台清砚走去,赶紧回过目光来紧紧盯住宋璟细长的眸子:“哥,不要担心,以后我会照顾你的。那些人,都将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她眼神阴狠冷冽,病态般的执着,像是一根锋锐的冰针,直直插入宋璟的心里。
宋璟第二次看到原本笑脸迎人的女孩子突然变得神色狠毒,不由身体微僵,这里的人,心机城府都如此的深么?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而已,为了什么,有必要成为现在这副模样?
他有些不耐,这样繁琐丑陋的勾心斗角,实在于自己无关,这名少女既然想照顾好她的青离哥哥,有何至于讲这些晦涩不明的话给他听?
红离见着宋璟神色的转变,漆黑的大眼睛中露出几分悲伤来:“哥哥,你受苦了。但是……”她顿了顿,眼中的挣扎一闪即逝,随即恢复先前的坚定,垂下软软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话是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份悲伤,是实实在在的。即使明白那是对萧青离的感情,宋璟也觉得眼前这个妹妹,少了几分陌生。
那些省略的话语,或许就是一切的源头。可是宋璟没有心思探究。
“青离,身体好些了吧?”身旁传来男人清逸如仙的声音,宋璟微微偏头,见到一位气质清嘉,眉目清雅的男人,依稀可以见到几分春水的影子,只是比之春水,又要成熟清俊许多。
宋璟皱眉,不认识对方,而这人似乎和萧青离很熟,会不会发现自己是个假冒伪劣?宋璟有些汗颜,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澹台清砚见宋璟犹豫的眼神,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低头凑到宋璟耳边,轻声道:“咦,忘记我是谁了么?什么都忘记了么?”
宋璟冷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澹台清砚:“你是澹台家主吧,我的确有一些事情记不得了。”
澹台清砚凑得更近了一些,清逸的声音凉飕飕的打在耳畔:“忘记也好,记得也好,你逃也逃过了,也该明白,这笼子,不是一只翅膀残弱的金丝雀飞的出去的。恩?”
那一声“恩”用鼻音微微扬起,平滑冷腻,像毒蛇带着花纹在身体上盘踞。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宋璟的这番话。
宋璟再怎么不济,也该猜得到那囚室的痛苦与男人有关,看着澹台清砚的眼神越发冷冽。
然而一直垂眼低头的红离在这个时刻抬起头来,神色变幻成之前轻快喜人的笑脸:“澹台叔叔,我和哥哥很喜欢这里,多谢叔叔收留我们,还待我们这样的好。”
澹台清砚离开宋璟的耳畔,直起身子,微笑着看着红离:“这是应该的。毕竟青离的母亲,可是我的亲妹妹呀。”
他意味颇深的看了宋璟一眼,道:“我会替你们父母好好照料你们的。在澹台家族,就当在你们萧家一样。今日为了庆祝青离身体好转,得以下崖,我特地准备了晚宴,大家随我进来。”
说完,澹台清砚大步往大厅走去,身后跟着安静忧愁的澹台春水与红离宋璟二人。
宋璟心思疲惫,这样变幻来去的人事,他真的不想面对。
他只想要一件小屋子,一台电脑,直接与人来往,入侵还是防守,连陷阱也做得干净利落。不像这些致密围绕自己的事情,没有规律没有原则的变幻不休。人心,果然比机器复杂。他从来不擅长于此。
大厅里临时搬来了长长的条桌,四周规规矩矩的站着十来个衣着青色男女,大约在十六七岁左右,男的器宇轩昂,女的闭月羞花,神色恭敬严肃,笔直的挺着背脊,分散均匀的站在桌子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