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留春

作者:留春  录入:08-22

文案:

他以为台上说的是曹操与杨修,听下去却成了汉哀帝断袖、弥子瑕分桃;正以为要说到华山畿、生死不离,到头来竟是赵氏孤儿、下宫之难。

李豫坐在漠漠的曙色中,手里紧紧抓着那块青翠碧绿的玉玦,惨然一笑:「朕是孤,孤是寡人,孤是寡人……」

属性分类:架空/宫廷江湖/年上攻/正剧

关键字:沈倬  李豫  其他

1

大约是霜降。

破晓的渡口还蒙着层层白雾,彷佛一片迷离恍惚的梦境。烟岚氤氲,山水漫漶成无法精准勾勒的轮廓。天是白茫茫的,江面是白茫茫的,江畔芦苇也遮蔽在一片白茫茫的尘世之间。芦苇丛中停着几艘船蓬,随着江水的波痕浮浮沉沉。天尚未大明,晦涩的曙光中,一艘船蓬已悄悄地离了渡口,划向江心。

这是建德十二年的秋末,沈倬躺在船蓬里,梳成双角的头颅枕在母亲周氏的膝上,一双龙眼核一搬乌黑的眼睛隐蔽在迷蒙的曙光中。他与母亲自平川镇沿着水路而上,为的是隔年的春闱。按照这路程,估计年前能够到达天子脚下的中都。

周氏掀开船蓬的帘子,静静地看着平阔的江面。慢慢地,过了寅时,江上起航的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

沈倬又赖在母亲身上一阵子,这才迷迷糊糊地坐起。举人已有在衙门谋事的资格了,出得门外,人人都喊「大人」、「老爷」,但孩童的天性总让沈倬无可避免地像个离不开母亲的幼子。

周氏溺爱地拿手巾替他楷拭脸上的脏污,一边笑着说了两个字:「昼寝。」

沈倬把脸凑在周氏面前,享受母亲温柔地服侍,眯着眼缝,想了一会儿便应道:「昼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君子当听其言而观其行。是以明主不以人废言,亦不以言举人,必因能授官,择才而用。」

周氏笑道:「断章取义!」

沈倬赖着撒娇,头又枕回母亲膝上:「娘亲,再让孩儿歇一会儿吧!一会儿再考!」

周氏戏谑道:「懒虫!」

「古人『少懒学问,年三十许,始有尚耳』,孩儿不过十三许……」

「过了年,就该十四啦!」

「十四……离上乾下,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娘,是个好兆头。」

周氏微微一笑:「是啊,是个好兆头。」

船头划船的是个头戴陈旧斗笠的精壮汉子,人称张老,年少时学过一些拳脚,至今眉宇间还带着一些江湖习气,与周家有些交情,这才受托带着母子俩从水路进京。日光照耀着波波痕痕的江面,波痕间好似有万点星子闪烁着,船蓬外突然响起张老略带沧桑的歌声:「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沈倬低声笑道:「张老怎么也学起少年风流,唱起吴歌来?」又听了一会儿,自己也轻轻哼了起来。

周氏笑了笑,低下头去说道:「到了中都,寄居净山寺,昭儿只需专心读书。来年若能有个同进士那是最好,没有了也不用伤心。毕竟年纪还小,只需尽力而为。」

沈倬听了,眯着眼睛笑了。这时的他尚是一个青春美好的童子,稚嫩的脸庞上不曾沾染一星半点的腥风血雨,眼中更无日后的萧索凄凉。现在的他,正像广阔江面上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沈倬笑了,他开朗的说:「娘亲说什么同进士,太小瞧昭儿了,至少也要是个进士出身!」

「昭儿的志气也算『小时了了』,只怕上了场『大未必佳』。」

沈倬瞪眼:「娘亲,哪有这般灭自家人威风的!」

周氏面容肃然:「这是为了深折少年刚锐之气,诚不得已也。」

「唉!娘亲口才便给,要是男子,那肯定在一甲之内了,小儿只能敬陪末座。」

周氏笑道:「那是自然!」

用过早膳后,周氏掀开船蓬的帐幕,让沈倬就着日光读书。舟船摇晃,沈倬也不怕晕,只读个两、三行,闭目思索一番,又再睁眼往下读去。

「张老,这都到哪里了?」周氏向着船蓬外问道。

张老撑着篙,回头说道:「不远了。今天起得早,大约午时便差不多到了。」

周氏左右一看,果然江面上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等到进了惠民河,远远便传来船夫此起彼若的前呼后应,还有那繁忙要道上喝斥声、喧哗声、朗笑声、孩儿哇哇啼哭声。

惠民河是进入中都的运河之一,每年十二月至翌年二月间封河清沙,其馀时候则是南来北往,熙熙攘攘。

周氏听着曾经熟悉的繁华喧嚣,静静望着隐约可见的河岸。沈倬偶尔抬头,看看母亲的背影,又低头读自己的书去。

果然如张老估计的,大约午时便到了中都的水路津口。

出了船蓬,便是宽广的新天地了。

这是沈倬生命中关键的一天,他在这一天踏上了久别的中都,在这里重拾了消逝的往事,在这里由童稚而少年,在这里历经懵懂、迷惘与痛楚。

2

周氏带着沈倬到了中都。因船只是向乡里人商借的,不好搁浅在渡口,只能让张老先回平川镇去。张老有些不放心地与母子俩道别一番,撑着船蓬离开渡口。母子俩在渡口又站了一阵子,远望乌蓬船消失在天际,这才循着河岸走去。河岸不远处即是顺仓门,门外是五丈坊。沈倬远远瞧见坊门口不远处有一排茶棚,几个衙役守着,供给南来北往的士子歇腿喝茶,茶桶上升起温暖的雾气。

「昭儿累了吗?」周氏关切地低首向手里牵着的孩子问道。

沈倬摇摇头,「昭儿不累。」

周氏笑了笑,牵着沈倬走进喧闹不已的茶棚里,好不容易才挑了个僻静的角落。

母子俩一旁还坐着一个老汉,穿着粗布襴衫,脚边搁着一个陈旧的书箱,看来大约也是应试的读书人。

几个书生在茶棚里高谈阔论,沈倬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

这时有人提议以「江水」为题,轮流赋诗一首。其中一人先咏道:「天色掩芳草,江清归客多。伊人独不在,长叹起风波。」

沈倬听了悄悄地向周氏说道:「娘亲,此人前世约莫是水中鱼龙,一叹气便起风波哩!」

下一人接着吟道:「宦海半飘荡,孤舟北客过。还从嶮巇去,昂首向天歌。」

沈倬点点头:「娘亲,此人真当深谋远虑,都还没入朝,已经想好了宦海半飘荡后要做什么了!」

周氏微微一笑:「再不喝,茶都凉了。」

沈倬双手捂着茶汤,呼呼吹了两口气:「凉了好,凉了好,正是『天凉好个秋』,胜过『未秋人先愁』。」

不久,茶棚里几十个士子都轮了遍,只剩下沈倬母子与那襴衫老汉。那些人看老汉脚边的书箱,起哄让老汉也赋诗一首。

老汉不住地推辞,突然一个人尖着嗓子嗤笑:「啧!白头书生!」语气里说不出的尖酸刻薄。

沈倬皱了皱眉头。

那种尖刻的腔调,让沈倬不可避免地想起舅舅家的那些表兄弟,想起灶房边窃窃私语、拿母亲取笑的舅母,想起童年里那不时扔到身上的石子和那一声声的「杂种」……

抬头一看,原来正是那位「宦海半飘荡」。

沈倬扬起头来,佯装一派天真地笑着问:「娘亲,什么是白头书生?」

「就是应试多次、直到头发都白了还未及第、白首无成的书生。」旁边一位好事者抢着答道。

沈倬「喔」了一声,对着母亲,又指了指那位「宦海半飘荡」,说道:「那位大哥想必也是白头书生了!」沈倬见周氏没有不豫的神色,放胆接着说道:「俗云『老不拘礼』,这位大哥如此不拘礼仪、不知敬老,想必马齿是很长的了!」

茶棚里一片笑声,只那「宦海半飘荡」气红了脸,指着沈倬骂道:「黄口孺子!」不知是谁接了道:「孺子可教也!」气得那书生拂袖而去。

周氏骂了声:「调皮!」眼底却全是笑意。又看了看天色,低头向沈倬说了几句话,才起身离开茶棚。待沈倬母子走得远了,茶棚里那些剩下的读书人里,才有人赫然想起:「方才那老汉呢?」

当众人想起来的时候,襴衫老汉已经坐进了一顶官轿,向着巍峨的皇城行去。这时茶棚里没有人知道,离开的这人正是掌管天下士子入仕之途的礼部尚书,让先帝赞誉「铁骨铮铮」的吴铮大人。

3

这日早朝,李豫记得应当是深秋了,大殿里的金砖显得僵硬而冰冷,金黄灿亮的雕梁画栋彷佛都要结出霜来。

六部尚书依序呈事启奏,刑部提出一个陈年的冤狱,因涉及藩王,争论了一会儿,李豫不耐烦地将眼神从左到右扫过一遍,忽然抬手说道:「虽有一潞王为祸,岂天下藩王皆图谋不轨?先帝亦曾封宋王,莫非先帝也是乱臣贼子?」百官惶恐地纷纷跪下。李豫摆手示意平身,缓了缓语气,才继续说道:「传朕旨意:此事宜发付有司,由刑部严加审查,若有冤情,务必昭雪。若有因潞王株连者,也一一详查,追究事实。」接着便站了起来,殿头官高声喊道:「退——朝——」百官只好再次跪下送驾。

李豫气冲冲地回到书房,喝了一盏茶,冷静过后,拿起案上的奏章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明年的春闱,正巧殿外太监报说礼部尚书吴铮求见。

读书人应试的理由大多为了飞黄腾达、封侯拜相,有的假清高则托辞「为五斗米折腰」,只有少数人真正有治国的抱负、安天下的宏愿。那少数人之中,太过柔软圆滑者,容易与世浮沉,庸碌终生;太过刚建正直者,又往往拚得头破血流,早早夭折。当朝礼部尚书吴铮,字铁心,正是那过于刚建正直的一群。先帝曾经摇头叹息:「铁骨铮铮,完全是人如其名、名如其人啊!」经历宦海浮沉,几度生死,年过五旬的老先生瞪起眼来仍旧有着让后生小辈不敢仰视的浩然正气。以他刚正不阿的性情,放在监察院,想必能肃清吏治。不过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帝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明训,想了想,便将吴铮放到了礼部,掌管天下考选、士子晋身之途。

五年前,吴铮上任礼部,果然不负所望,彻查近年来考场舞弊之事,盘问地方上私受贿赂而泄漏考题的官吏。又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话,取消里正考察家世的办法,寒门子弟纷纷下场,赶来应试的举人涌进中都,一时「麻衣如雪」。提拔寒门子弟,有利有弊。利的是无世家牵绊,能完全为君上所用;弊的是穷苦半生,易受阿堵物的骗诱,心志不坚的人常落得贪赃枉法的结局。

为求稳妥,吴铮近日常微服出行,只盼望能物色到一些真正的栋梁之材。

吴铮朝李豫行了礼后,李豫吩咐赐座,君臣相对,李豫笑问:「铁心这几日可有所青睐否?」

吴铮摇了摇头:「大多吟风弄月之徒。」想了想,又笑了:「不过遇到个黄口小儿,倒是十分聪明伶俐。」

李豫眉眼一抬:「黄口小儿?」

「看来大约十来岁,头上梳着说不好算是丫髻还是总角的,一双眼珠子溜溜地转,很是灵巧聪明的模样。昨日微臣到五丈坊门的茶棚去,几个士子高谈阔论。这孩子和他母亲走入茶棚,倒是孝顺,先侍奉母亲坐下,才自己搬了凳子来。过没多久,那些士子当中有人出了主意,说要以江水为题,在座诸人均赋诗一首。后来,这些士子起哄要微臣也赋诗一首——」

李豫兴致勃勃地问:「爱卿作了什么诗?」

「微臣一大把年纪了,哪里敢在这些少年才俊前班门弄斧,自然推却。这时候,一位书生竟嗤笑起微臣是『白头书生』来。」

李豫抚掌大笑:「此人若知道爱卿何许人也,当不至此!」

吴铮也笑了:「接着,那小孩儿突然高声向他母亲问:『什么是白头书生?』旁边一个好事的书生回答他:就是应试多次、直到头发都白了还未及第、白首无成的书生。这孩子『喔』了一声,竟然指着起哄的士子说:那位想必也是白头书生了!所谓老不拘礼,如此不拘礼仪,大概马齿是很长的了!」

李豫哈哈地笑道:「果真聪明伶俐!」

「不只那孩子,那带着孩子的妇人也是个咏絮之才。」

「喔?说来听听!」李豫好奇的想听下文。

「临走前,那做母亲的低头与那孩童说话,微臣离得近,听得清楚。那做母亲的告诫孩子:做文章只须表面工夫。前朝以诗赋取士,官场大多如这茶棚一般,仅只于雕虫小技却无益于世道民生。」

李豫惊异的说:「此番言论真是切中肯綮。」

「那做母亲的又说:自古明君圣主,要的是安邦定国的忠臣,而非舞文弄墨的侍从。」

李豫高兴地笑了:「想不到!想不到!一个妇人女子也有如此见识!」

吴铮也笑说:「昔有孟母三迁,这样的女子难怪养出那样伶俐的孩子!」

「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家!」

吴铮摇摇头:「看母子俩的样子,应当是从外地来的。微臣听那对母子说话,似乎是要往净山寺去。」

「净山寺?」李豫垂下眼眸。

「京郊的净山寺。那里的文殊菩萨听说特别灵验,加上寺里的住持和尚都是些热心人,许多应考的士子寄居在寺中,微臣正想改日趁着休沐去那里看看。」吴铮说。

李豫抬起眼眸,眸光里闪着笑意。「是吗?」

当夜,年轻的帝王躺在镂金错彩的卧榻之上,飘飘荡荡的梦境里竟听见了孩童欢快的笑声。这笑声彷佛温泉水般,浸润着他荒凉已久的心。他拨开模糊的薄雾,看见一位梳着双髻的小童站在白玉阶上,手里持着一朵雪白的莲花。醒来后,他愉悦地对着身旁的内侍说:「朕作了个好梦,朕梦见文殊菩萨座下的金童了!」

后来李豫常想,若是没有吴铮那番话,他就不会兴起到净山寺的念头;如果不曾到过净山寺,他就不会在那片片飘落的梅花间看见沈倬;要是没有见到沈倬,那么早已死寂的作为「人」的种种欲望便不会有复燃之时,他可以在高高的御座上安然地做一个无所牵挂的帝王……

4

这时候的沈倬还没料想到茶棚偶遇的襴衫老汉在他命运中扮演的牵引的角色,他那么一次偶尔的调皮,起因不过是厌恶高高在上而轻蔑他人的嘴脸。

说起沈倬的幼年岁月,那真是一半的颠沛流离,一半的寄人篱下。

沈倬的父亲名唤沈用和,取论语「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之意,双字士礼,出自幽州蓟城沈家,为清泰年间进士。

而母亲周婉娘,只是远房的一个表亲,还是那些世族眼中身分低下的商籍。

就像所有美好的传说开头那样,表亲同居幽州,一个住在蓟城,一个住在城东的平川镇,两人自幼相识,真正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并随着年龄渐长,私下里都有些互订终身的念头。

但是长大了,就表示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一一消灭,最后只馀下门第种种现实的利害关系。沈用和取进士后,回乡待选,等着他的未婚妻不是从小爱慕的少女,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家闺秀。而同一时间,周氏也许配给他人,眼看着就要订亲了。

沈用和心里一急,毅然决然地抛弃似锦的前程,赶到平川镇,趁着深夜攀墙到周家,到周氏的窗下问道:「婉娘可记得毛诗中的关雎?」周氏听了,打开窗子,对沈用和说:「不记得了。不过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当夜沈用和便带着周氏相偕远走了。

小时候沈倬听周氏说:中兴十年,正是先帝驾崩那年,沈倬出生了。夫妻俩商议之后,觉得中都恐怕不平静,加上这么多年过去,总要带着孩子认祖归宗,便收拾细软,回到幽州。沈家老太爷认了孙子,却不认媳妇。沈用和同家里人闹了几次,最终没有办法,也不等沈倬入家谱,便驾着安车,带上妻儿与一箱子旧书,落魄地离开幽州。而这一走,便漂泊千万里了。

苏州、常州、岳州、邓州……这些还是沈倬记得的,还有许多是沈倬忘了的。那段日子里,有时候是周氏坐在车里抓着沈倬的手、握着一支竹箸习字;有时候是父亲沈用和抱着他说着《左传》、《史记》和乡野奇谭;有时候,宿在郊外,生了火,一家三口依偎在火光前,沈用和咏一首诗、周氏和一首诗,沈倬便听着这些诗词歌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推书 20234-07-01 :南宫(生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