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落下帷幕,若干年后,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第五十八章
难过了好些天,路依然要继续向前,他们的打算是接着朝南走,因为戚尧想去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再将石婆婆的骨灰安葬。虽然戚尧的记忆仍未恢复,但他已经相信了姜瑞远的话,感觉这种东西,总是骗不了人。
终于回到故乡,姜瑞远也是感慨万千眼眶温热:“这儿果真一点也没变哪。主子你看,村口那口井……你小时候还险些掉进去呢,还有村后的小河……待会儿我带你去瞧瞧。也不知道,当初被烧毁的房子还在不在……”
站在村口,戚尧确实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约约,他仿佛还看见一群稚童在玩耍,其中一个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孩子蹲坐在角落,其他孩子大笑着往他身上丢石头:
──“你这个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打死他……”
戚尧甚至感到了疼痛,直到另一个高壮的男童挡到豆芽菜面前,愤怒地挥舞拳头,一颗石子砸中了他的脑门,霎时有鲜血流出,可男童却丝毫不介意:“不许欺负小虎!你们走开!”
戚尧忽然忍不住叫道:“瑞远……”
“嗯?怎么了?”姜瑞远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表情。
“谢谢你。”戚尧唇角轻扬,目光如水波般盈盈而动,似是藏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姜瑞远立马就看傻眼了,顿时觉得自己周围绽放出片片!紫嫣红,还有七彩蝴蝶四处翻飞、翩翩起舞。
“嘁……”樊倾寞轻哼。
天狼面无表情。
“咳咳。”钟颐歌干咳两声,“姜兄,请接着带路吧。”
“啊?噢……”姜瑞远匆匆回过神,领着他们继续前行,一路上遇到许多老熟人,不得不停下步伐寒暄几句,其中有些还认出了戚尧。
“小虎?你是小虎吧?瑞远也回来了……老天有眼啊……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快出来!”一位正在家门口晒黄豆的大婶瞧见他们,立刻激动地朝着屋内大声喊叫。
姜瑞远笑笑地打招呼:“王婶,许久不见。”
“真没想到你们还活着,当年那场火一烧,乡亲们都以为……罢了,不说这些晦气话。”王婶忍不住抹抹眼角,“小虎,你还认得我吧?那时候我经常帮着石婆婆一道去集市上卖胭脂哩。”
戚尧则有些茫然,只是拘谨地点点头。这时,一名面容黝黑的络腮胡男子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定睛看了看戚尧和姜瑞远,惊叹道:“真是瑞远和小虎啊,这么些年都没消息,还以为你们被烧死了呢。”
“呸呸呸。”王婶搡了搡自家丈夫,“这不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王叔,这事说来话长,改天再叙吧。”姜瑞远说。
“行啊,什么时候一起来吃顿饭,咱们家的腌肉可是一绝。”王叔爽朗地笑着,“对了,小虎啊,石婆婆原来那间屋子……村民们又给重新建了建,这几年一直闲置着,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去看看吧,这次住下么?留多久哇?”
戚尧一怔:“这个……还不知道。”
所谓近乡情怯,他此时大概也是这么个心情。既高兴,又怀有些许紧张,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即使想不起什么来,熟悉感总能存在着。这地方民风淳朴亲切,哪怕儿时被其他顽童欺负过的阴影在戚尧心中深刻地扎下根去,家,也还是家。
之后又走了一段路,没等姜瑞远说什么,戚尧便不由自主驻足,他觉得到达了目的地,那便是真的到了:“瑞远,是这里么?”
姜瑞远点头应答:“没错,石婆婆从前和你就住在这地方,我家离你这儿不远,出事后,生怕那群人不放过我,我也不敢再住下去,更何况还要来京城寻你,那屋也空置下来。咱们若要一块儿住下,地方是足够了。”
王叔说得不错,石婆婆的屋子确实被翻新了一遍,不过里头空荡荡的,若要住人,还得再置办些桌椅床铺之类,村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戚尧不好意思再麻烦什么。
“我们,不走了?”戚尧看着其他四人,语气是征询意见,但眼神里满满都是渴望。
他们又哪里忍心说一个“不”字。
一贯沉默的天狼这次却最先开口:“主子走到哪儿,属下便跟到哪儿。”
樊倾寞也跟着道:“是啊。我还记得你上回说过,若是我们活下来,以后便在一起一生一世。至于去什么地方,根本没什么紧要
。大不了以后接着逃,总有定下来的那天。”
“只要你在便好,再者说,这里原本也是我的家。”姜瑞远本就有留下来定居的想法,如今戚尧也这么觉得,自是再好不过。
“他们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钟颐歌不擅长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想了想,才勉强厚着脸皮补上一句,“只要你不休我,做什么都成。”
第五十九章
对于戚尧来说,平稳而安定的生活是陌生的,他的记忆原本就只有寥寥数年,好在身边还有几个人相伴,吵吵嚷嚷倒也不算寂寞。以后,应当就是如此了吧。
然而,在他这寥寥数年的记忆当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其中一些他连名字和脸都记不住,却还有另外一些刻骨铭心。譬如两位令他视如亲姊的夫人,还有那本是他亲弟弟,结果却硬将他作为皇后囚禁冷宫的戚越。
到此时此刻为止,每每想起此人,戚尧仍是有些痛的。所谓造化弄人,戚尧也明白,他心底所痛并非是自己曾经被软禁失去自由,而是,今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他。
或许……时间一长,总会慢慢淡忘。
戚尧抚平了床褥,脑中这么想着,可随后便被窗外的动静吵得皱起了眉,打开窗户往外瞧,却看见了让他哭笑不得的场景。
“来呀,你来呀。”樊倾寞两只袖子撩得老高,蹲着个夸张的马步,左摇右晃地像是在跳大神,他面前的两只母鸡却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脑袋一伸一缩,四处乱窜,“钟颐歌!快!捉住那只,就是你右边的那只!”
“什么?噢噢,我懂了。”钟颐歌反应慢了些,面部表情也是如临大敌,眼见母鸡正朝他的方向跑来,立即手忙脚乱弯下腰去抓它的翅膀,谁知虎口却被重重叨了一下,顿时,母鸡的咯咯声与人的呼痛声响成一片,鸡毛飞了漫天。
樊倾寞急得直拍膝盖:“你怎么那么笨?”
“有本事你来捉一只?”钟颐歌不服,朝发疼的虎口吹着冷气。
“我师弟人呢?”
“去山上打猎了……”
“这时候打什么猎?若是等他下山,天色都该暗了。”
“你想让他现在用轻功下山然后提着刀来捉母鸡?”
……
幸好,在母鸡跑走之前,姜瑞远及时赶到,轻轻巧巧一手按住一只提起来,然后放回鸡窝里去,接着自言自语道:“看来还得问王婶去讨只小狗崽儿来看鸡,要不然都给逃光了。”
樊倾寞和钟颐歌脸色一时都不怎么好看。
“别忙活了。”戚尧笑着冲他们喊道,“都进来歇会儿吧,等天狼回来就开饭。”
从京城出来的银两还剩一些,不过恐怕撑不了几时就消耗完了,几人只得找自己会做的事来试着挣钱。樊倾寞和钟颐歌卖字画,其余时间还去私塾授授课,姜瑞远依旧是花匠,天狼此生只认定戚尧,所以不愿意替别人看家护院,宁愿去做苦力活儿。戚尧则像石婆婆生前那般做起了胭脂水粉的生意,这本只是他的爱好,现在却成了维持生计的手艺。
只是,对于戚尧的做法,其他人各有各的不赞成。主要在于他不光是在集市上摆摆摊,有时还亲自送货去那些勾栏院,这一去,便是大半天。有回天狼实在放心不下,凶神恶煞地闯进那家妓院寻人,结果见到戚尧竟悠闲地倚在躺椅上,正观赏着几名波斯舞姬的曼妙舞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戚尧。
他仍是看见美人就忍不住对其和颜悦色温柔相待,亲手为她们扫峨眉施红妆,还信誓旦旦道:“做生意便是要如此,至真至诚。”
家中几位心甘情愿跟着戚尧的男子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醋意萌生是难免,可他们心里也知晓,戚尧绝对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反正没人能管得住他,而且他也不喜欢被人管制,也只得由着他的性子去了。怎样做好自己的事情,让戚尧高兴、讨得他欢心才是正道,或者偶尔强势些,使些方法告知他,他是属于他们的,也是种别样的情趣。
话说三人解决母鸡后进了屋去,钟颐歌头顶上还插了根鸡毛,戚尧伸手替他拔去了,莞尔着说:“改天你再去凑些鸡毛来,做几只毽子,咱们闲来无聊时还能打发打发时间不是。”
钟颐歌听得耳朵直发热,是惭愧,也是高兴,为了戚尧此时的亲昵而高兴。关于鸡毛,他倒是想到了别的用处,比方说在人身上挠痒痒……其实用毛笔也成……
“姐夫?”戚尧现在还是习惯这么叫他,懒得改口。
“呃……我去摆碗筷。”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闲聊,天色渐晚,天狼却还是不见影子。
“天狼怎么还没回来?饭菜都凉透了。”戚尧伸着脖子看向门外,担忧地说,“该不是出了什么事……”
姜瑞远道:“再等等吧,这山上也没什么猛兽,就算真有,天狼他武艺高强,对付起来还不是小菜一碟。”
“怕只怕,遇上的并非兽类。”樊倾寞感觉不太好,从座位上起身,“要不我出去瞧瞧……”
最后一个字的音尚未落下,只听得重重“砰”地一声,天狼从门口摔了进来,右手紧紧捂着左手手臂,因为它正血流如注。
“天狼!”戚尧冲过去扶起他,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出什么事了?”
“主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离开这里。”天狼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流了太多血,眼前晕眩不已。
戚尧扯下衣袍一角为他包扎:“你先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宫里的人追来了?”
“不,是……”天狼蓦地看向屋顶,大喊一声,“散开!”,随后抱着戚尧在地上滚了个圈。待到众人纷纷回神,却只见地面直直插了一柄利剑,屋顶不知何时裂开一个大洞。
戚尧的头被牢牢摁在天狼胸前,虽说惊魂未定,可胸膛里莫名感到安全,只不过,戚尧眼角余光马上看到了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利刃,也不禁出了满额冷汗。
然而接着,在他认清剑柄上拴着的剑穗时,心头却猛然惊跳。
第六十章
天狼和戚尧刚刚从地上起身,一名黑衣人便从屋顶跃下,蒙头蒙面,只露出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瞳。
“你!”姜瑞远呼吸都困难起来,即刻大喝一声,当年的记忆终于与现在重叠,这人的眼神、身形,哪怕是烧成灰,他也终生难忘,“就是你!那年带头杀害了石婆婆,烧毁了屋子!”
“你倒是还认得。”黑衣人说话声音古怪,抽出地面的剑,指向戚尧,“只可惜,他却什么都不知晓了。现在我只要这人,识相的,自动退开,我姑且饶你们一命。”
樊倾寞保持镇定,冷笑着说:“来者何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是太高估自己了?还是将我们都当成傻子?”
说完,他上前两三步,喉咙发出几个众人听不懂的音节。谁知黑衣人却带着嘲笑的语气道:“没用的,樊太傅,你这摄心术厉害归厉害,但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儿戏罢了。”
樊倾寞心头不由大惊,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竟然能打伤天狼,还轻描淡写地破了他的摄心术?除了皇影门同门,他想不出别的人来。
“不用跟他废话。”天狼握着刀,“速战速决便是。姜瑞远钟颐歌,你们带着主子先走。”
“天狼啊天狼,你的心思还是如此简单。”黑衣人桀桀怪笑,“你以为,他能逃得了么?”
姜瑞远愤怒道:“你到底是谁?同戚尧又有何深仇大恨?要将人逼得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唔……”
还未逼问完,姜瑞远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四肢也酸软不已,整个人软绵绵倒了下去。
“瑞远!”等戚尧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其他人依次纷纷昏厥过去,唯独他好端端站在原地,怔忪地看着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眼睛,“你……动了什么手脚?”
“你不都已经看见了么?”那人声调不疾不徐,似乎是笃定戚尧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放心,不过是昏睡几个时辰而已,死不了人。我说过,我要的只是你一人。”
“琉嫣……”戚尧望着提剑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心绪复杂万千,但最多的只有疑问,“为什么?”
听见他这么说,黑衣人脚步就是一顿,随后揭去面罩,声音也恢复如常:“果然,我总是瞒不过你的。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便让你痛痛快快地上路。”
黑色面纱下是戚尧所熟悉的脸,琉嫣的容颜依然美丽如初,但眼中装着的却是肃然杀气,他曾视她为红颜知己,又怎会认不出她常常舞的剑?
“你要杀我?”戚尧只感觉可笑又悲凉,被骗的次数多了,也不再在乎这最后一回两回,“至少,也该告诉我个理由。从头至尾,透透彻彻。”
“好,既然你开口,那我就令你死个明白。”琉嫣玩弄着剑穗,“不错,当初确实是我奉了太后之命前来此地,除掉你身边的至亲,但太后为何要斩草除根,我这做属下的也并不清楚。只是不料让那姓姜的侥幸生还,追杀多年也未成功,他还算有些劲头。之后,我为皇上所用,去了那巧玉楼做个挂名花魁,同你喝喝酒谈谈天,那些时日倒也过得自在。”
说到这,琉嫣表情变了一变,仇恨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千错万错,你最错的,就是不该害死我的芸儿。”
“你的……芸儿?”戚尧头昏脑胀,好像有几根线连在了一起,可仍在缠绕不休,愈发混乱。
琉嫣……琉……刘公子?
莫非陈夫人死前,戚尧见到与她在一起的刘公子,便是琉嫣?
“她进王府做妾,是皇命难违,我忍了。你待她好,让她渐渐沦陷,却依然风流在外,我也忍了。但是,她为你而违抗皇上的旨意,并未及时将你绑进皇宫,因此得不到解药暴毙,我却万万不能忍。若不是你,芸儿怎会死得那样凄惨?”琉嫣癫狂地大笑起来,“反正我知晓她在黄泉路上等你,将你送去与她做伴,她也没那么寂寞。只盼来世,她不会忘了我。顺便告诉你,我本名刘燕,乃皇影门现任门主。”
听完琉嫣说的,戚尧总算是全都清楚了,终究是天意叫他来不及平平安安老死,来不及与重要之人相守。这些,都是他的报应。
“对了,你恐怕还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从山上滚下的吧?”琉嫣的剑尖已经抵在戚尧咽喉之上,巧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