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以前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刘据低着头,轻轻地说道。
“据儿,以前舅舅认为你太小,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如今,你知道了也不晚!”卫青看着刘据低着头,情绪低落的样子。心底坚硬的某处悄悄变得柔软。这是他姐姐的孩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后辈,他将大手轻轻放在刘据的头上,感受着刘据柔软顺滑的发丝。这样的举动很是逾矩,以卫青谨慎的性格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是面前的人不同,这是他的家人,是他准备倾尽全力去保护的子侄。他所有的心思除了振兴大汉之外都放在了这个小小少年的身上。他自然觉得这样的举动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这个少年明白他的关切和爱护。
感受着头顶大手从掌心传来的火热温度,和其中包含的关切与爱护。刘据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不过还好,这样不好的事情没有被别人发现。只是看着卫青关怀心疼的目光,刘据心里还是隐隐苦笑。
怎么不晚。这样的话,已经晚了一生一世,晚的几乎他没办法听到。
深吸了一口气,刘据脸上再次浮现出卫青熟悉的弧度。他笑意浅浅的对着卫青说道:“舅舅,放心吧!据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卫青看着刘据重新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心中的不安慢慢消散。只是一股酸涩萧索的感情渐渐浮了上来。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是为了少年唇边那抹渐渐纯熟的掩饰自己真正情怀的微笑,还是少年眼底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真切悲哀。
只是他敏锐的发现,那个时刻开怀叫着他舅舅的少年,那个对着任何事情都抱着美好态度的少年,那个高兴会大叫,难过会哭泣的少年,似乎慢慢成为心底最缱绻的记忆,一去不复返。
在时光的流逝中,在皇权的倾轧中,慢慢消散……
第十三章
太子刘据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几乎所有的宫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刘据的待人行事变得温文尔雅,淡然雍容。就连太子少傅石清都察觉到刘据能沉稳平和的读书了。这种态度的变化不是流于俗事的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平和。
石清不知道在太子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显乐于见到此事的发生。所谓太子,一国储君也。愈是稳重,愈是有利于大汉王朝的将来。只是看着太子慢慢趋于沉稳成熟的气息,又不得不感叹一句“天家无少年”。自家年龄相差无几的臭小子,现在还只想着挥霍时日,呼朋唤友。而太子却已经慢慢成长为一个合适称职的储君了。
刘彻也发现了太子的变化。因为太子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不那么抗拒他了。甚至准确的说,太子变得越来越恭敬他。平日里的请安问候,考校学问时的文采卓然,应对实事时的符合赞同,甚至是刻意逢迎,还有人前人后看着他时目光里流露出的濡慕敬仰……除了深夜熟睡时无法抑制的颤抖僵硬。
他在假装!
刘彻非常敏锐又丧气的发现了这一事实。他的儿子,他的太子,他的储君,他寄予厚望的接班人,正在慢慢的刻意的疏远他。刘彻清晰的记得这几年刘据对于他出兵攻打匈奴时的反对。认为他穷兵黩武,挥霍国库。他甚至因为这些话产生刘据“不类己”的想法。而现在的刘据,虽然依旧不能赞同他的做法,却已经理解了这些战争的必要性。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可以说这就是刘据现在的态度。或者说是刘据现在摆在明面上的态度。刘彻坐在偌大的建章宫内,仔细的研究了刘据这几天反常的行为,慢慢的发现,刘据的态度,并不像是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态度,倒像是一个臣子对于皇帝的态度。
刘彻心中恍然。
“太子前几日出宫时去了大将军府?”刘据开口问道。偌大的建章宫内,只有他一个人。声音透过空气在建章宫内嗡嗡作响。
突然,一个声音自空旷处传来。“是的,陛下。”
“他为什么会去大将军府呢?”刘彻有些不解的轻声问道。据他所知,刘据虽然和卫青的关系较好,但是十多年来确是从未去过卫青的府邸。
“……”空旷的建章宫内杳无声息,似乎暗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了答案。
“刘据去卫青的府邸,卫青和他说了什么?”刘彻继续问道。他思来想去,刘据的改变是从半个月前出宫归来后开始的。而他出宫唯一的变数就是卫青府邸。所以出现问题的也一定是卫青。
“大将军屏退左右,没人知道大将军和太子究竟说了什么?”暗中的声音传来,淡淡解释道。
“就连你们暗卫也无法探听的到?”刘彻皱眉,不喜的说道。他不喜欢这种不在掌控的状态。
“是的!”
“那朕要你们还有什么用?”刘彻冷冷的说道。
“陛下,大将军的实力已经突破先天。暗卫中已经没有人能够在悄无声息的暗中保护他。”暗中的声音不慌不忙,依旧是淡淡的说道。他清楚的知道,刘彻并不是真的生气。或者说他就算是生气,也离不开他们暗卫的支持。所以暗中的人并没有害怕。
“就连你也不行?”刘彻有些好奇的问道。
“……大将军的实力如今已和我相差无几。若是三丈之内,必然会被他发现。”
“哼!卫青习武不过二十年,你今年已然过百。居然敢说和他相差无几?”刘彻目不斜视,冷冷说道。
“大将军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自然与常人不同。”暗中那人并不介意刘彻的讥讽,已然平静的说道。活了这么多年,侍奉了大汉朝几代帝王,他对于皇权的畏惧早已经降到最低了。
“哼!难道说从现在开始,居然没人能辖制得了我们的大将军了?”刘彻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大堂,冷冷说道。
“……虽然无法正面打败大将军,若是想他死,倒还是有很多办法的。”暗中那个声音沉吟了片刻才传来,平淡中带着几丝阴狠。
“……漠北大战之后,卫青会被封为大司马。”刘彻安然的闭上了双眼。帝王者,善用人。只要能辖制的住就好。
“至于那个霍光……找个机会,让咱们的骠骑将军去认识一下。毕竟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随他去吧!”
“诺!”
“还有,观察一下霍光……若是真有几分才智……不妨培养一下……知恩图报是个好事……太子的周围……需要几个人才了……”
“诺!”
“之前让你查的,那个私下和太子见面的人,你可查到了?”刘彻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没有任何迹象!”暗中的人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
“哦?”刘彻睁眼,定定的看着头上的天花板。“居然查不到?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暗中的人也不再说话。他心中也有狐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然也不相信太子一病之后会性格大变,当然也不会相信宫中“太子失心疯”的流言。看来……
暗中那人眼内精光一闪——
遇见对手了。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东方朔倒是知晓一二。”刘彻直起身子,开口说道。“只是可惜了,不是一路人啊!”
“……”暗中的人依旧沉默,关于东方朔,已经不是他这个层次能解决得了的。
“东方朔!”刘彻暗自叨咕了两遍这个意味着“变动”的名字。“倒是一个有才智的。只是可惜了……”无法掌控在握。
所以这么多年,刘彻只好将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一方面是由
自己盯着,看着,片刻不敢松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
“你先去吧!这几日大军就要开拔了。盯着卫青,朕不希望他有再次和据儿独处的机会。”刘彻对着空无一人的建章宫说道。
半晌,建章宫内没有半点声响。只是刘彻突然睁开双眼,目光冷冷的看着左边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居然敢试探朕?若不是父皇的计谋,我大汉皇室还真的就要被你们这些人掌控在手中了。只可惜……”刘彻闭上双眼,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唇边浮现出一丝冷笑。
第十四章
时光荏苒,如流水般转瞬即逝。一晃间,将近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舅舅卫青和表哥霍去病已经随着大军向漠北驶进。刘据知道再回来时舅舅卫青就会成为历史上最出名的大司马,还有那个封狼居胥的去病表哥。卫氏一族的显赫将荣登冠顶。
刘据平静的坐在书房里,手中的刻刀不停的在竹简上移动着。一个个“忍”字跃然于上。他已经写了快有俩个时辰了。
刘据知道自己的心开始变得浮躁起来。原因就在于那些多出来的记忆。因为刘据有些绝望的发现,即使脑海中多出了那些记忆,即使他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一切,他依然没有什么机会——
或者说是刘彻从来就没有想过给他机会。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刘彻的掌控中,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刘据可以肯定在自己的周围一定有刘彻布下的眼线,每时每刻,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交代给刘彻。
这样的认知让刘据有些心浮气躁。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危险处。他面前的敌人异常的强大,他拥有这世间最顶峰的权利,他拥有这无比的耐心和超高的手段,甚至所有能为他所用的人。而刘据现在所拥有的只有自己脑海中说不清是真是假的记忆。
刘据在耐心等待,他有三十年的时间去准备,逃离这个皇宫,逃离他的厄运。
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不敢让母后知道自己的不安,不敢让卫氏一族因为他可能轻率的举动而牵连进来。可是他依然遭到了刘彻的怀疑。
所以任平被借口服侍不周拉到掖庭打了十个板子,所以他在昨天请安的时候刘彻意味深长的告诉他“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据心下有些沮丧。这些举动让他更明了了自己的弱小。这种认知也让他变得心慌意乱。没有任何办法的他只好在书房中认认真真的练字,一方面向刘彻示之以弱,告诉他自己向来的安分守己。一方面让自己清台清明。因为他现在仅有的优势只有平静而洞察一切的内心。若是内心也乱了,这场战役,他必输无疑。
顺着笔画的理顺,刘据也检讨了这些日子以来的举动——果然是太过浮躁了一些。
一个正常的,十一岁的孩子,哪怕他是一个太子,也不会做出这些举动,主要还是他将沙盘交给舅舅时提到李广的话语引起误会了吧!刘据心中暗想。
经历了巫蛊之祸的刘据,自然知道军权在这个封建皇权至上的时代究竟是个多么敏锐的事情。虽然他无意插手军事,但是言语间透露出的内容依旧让很多人误会——这其中自然包括了他所敬爱的舅舅,还有那个让他惧怕不已的帝王。
可是就此藏拙岂不是欲盖弥彰?刘据有些苦恼,而且他也知道以汉武帝的雄才大略,若是自己真的平庸无华,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上辈子的经历已经证明这一点。“仁恕温谨”的过了头,刘彻还不是 “嫌其材能少”,不类己?况且从舅舅卫青,表哥霍去病和那个霍光甚至是早些年的韩嫣的得势中也能看的出来,汉武帝刘彻喜爱的,往往是那些锋芒毕露少有才艺的人。大抵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觉得掌控一些将才会满足他明军的心思吧!
所以刘据知道单单温良恭谨是绝对不够的。不过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有才艺的同时又不能引起刘彻的芥蒂——这才是最难办的事情。
刘据有些烦心的扔下手中竹简。看着已经酸肿不堪的手腕,明白这样的工作量对于自己这个残弱的身子还是负荷太重。却忽然心里一紧,直起身子,看着红肿的手腕,轻笑出声。
他想到办法了。
为了迎合刘彻的喜好,藏拙是绝对不可以的。自己必须展现出自己的有用之处,不然就会被自己那个雄才大略的父皇轻易抛弃。可是太过锋芒也绝对不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若是这个优秀的树木本身就十分脆弱不堪一折呢?
换句话说,若是一个天资聪颖,优秀异常却十分孱弱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的太子,又有谁能对这样的人有戒心呢?
刘据想到这里有些开心的笑了笑,他突然想到这几天桂宫送过来的那些加了料的“补汤”,心情异常开阔。
“任平!”刘据开口叫道。
“诺!”
“将桂宫王夫人送来的补汤端进来,孤想要尝尝。”刘据淡淡的开口吩咐道。
“可是——”任平闻言,心下一惊。有些诧异的看着面容沉静平和的太子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别的宫门送进来的食物熏香一类向来是要避讳的。怎么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太子爷居然……
“拿过来吧!既然是王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还是接受了好。免得伤了王夫人的心。稍后你去库中挑选一只玉如意,打发个人送去桂宫,就说是孤的谢礼。也算是回应了王夫人的一片心意。”刘据看着有些惊愕的任平,淡然说道。
“可是——”任平开始不能理解。想要说什么,却被刘据打断了。
“照我说的做。”
“诺!”
喝完了加料补汤的刘据,心情甚好。突然想起已经好多天没有去未央宫向自己的母后请安了。于是就带着任平兴冲冲的向未央宫而去。走到未央宫门口时,就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
刘据好奇的走进去一看,除了卫子夫以外,大堂内还跪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妇,眉眼肖似卫子夫,正是刘据的姐姐,卫长公主(当利公主)刘妍。
刘据依稀记得自己三哥姐姐的婚嫁都不是太好。这个大姐原本嫁的是曹襄。乃是刘彻的姐姐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曹寿的儿子。也是个短命的,没几年就死了。后来汉武帝迷信长生不老之说 ,又将守寡的刘妍嫁个了一个方士栾大。后来武帝发现栾大是个骗子,怒火中烧,派人把栾大活活烧死,以泻心头之恨。最后还得刘妍疯癫而亡。而她惟一的儿子曹宗,也在“巫蛊之祸”中遇害身亡。
想到这里刘据苦笑,又是自己的债。
不过看着卫长公主此时容光焕发,幸福安乐的样子,想来生活还是美满的,只希望今世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姐姐安乐的状态保持下去。
“据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快来母后这里坐。”卫子夫看着进门的刘据,高兴的笑道。
“多日未见母后,甚是想念。今日特地来给母后请安。”刘据安然笑道。顺着卫子夫的意思坐在她的下首。
“请太子殿下安!”卫长公主刘妍起身行礼道。
“姐姐快起,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这么多礼。快坐吧!”刘据赶紧扶起刘妍,笑着说道。刘妍也顺势起来,做到了刘据的对面。
“姐姐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可给父皇请过安了?”刘据开口问道。他可不希望刘彻那个小心眼的因此记恨。虽然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