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蒂。”
安格斯挪动了一下腿,仍旧抱着手臂,同样低声说道。他嗓音沙哑,眼底下面是一片青黑。威尔逊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疲于对付,而且严重的睡眠不足。
他清楚自己的极限,也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
安格斯还不想自己的人生就此终结,虽然死在一个宁静的村庄里可能会让自己的葬礼(如果有人为自己举办的话)上多一段伤感而抒情的追悼词,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多活上个几年。
“关于耶摩尔城主,我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最后,安格斯这么开口,带着叹息的说道。
“真巧,关于萨莫斯特,我也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卡萝蒂同样开口说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知道在何时,雪已经停了。乌云还聚集在高空上,而大地,依旧是一片沉寂。
52.崩塌
那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卡萝蒂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冷静,那种被寒冷冻结的冷静。威尔逊注意道她的指甲上沾着血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问。
他的任务是接受命令,然后执行。
他从来不问多余的问题。
卡萝蒂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现在才刚刚过了正午,但是天色却昏暗的像傍晚一样。北风安静的吹拂着树梢,震动着枝头几片还未跌落的枯黄树叶。
村庄中央的空地上,护卫队的成员们正三三两两分散的坐在地上。他们偶尔会交换一个眼神,但是却并没有交谈。马匹们聚集在一起,互相厮磨着颈部,缓慢的咀嚼着草料。
这个雪中的村庄,像是睡着了一样,带着一种温柔的静谧,自顾自的沉默着。外界的任何变化,似乎都不会打扰到它的安静。
卡萝蒂突然很想带维特来这里看看。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对威尔逊说道:“休整完毕之后,就带大家回帝都吧。”
威尔逊点了点头。
安格斯慢慢的从房间离走出来,微微皱着眉头,他和威尔逊的视线短暂的相交了一会,然后迅速的错开。
“我不能回帝都。”安格斯低声说道。
萨莫斯特不是他杀的。
在最初的交锋之后,那个男人突然微笑着放弃了抵抗,毫无预兆的撞向了他的剑刃。
他是自杀。
但是即使如此,罪名却仍旧算在了他头上。
卡萝蒂回头冷冷的斜了他一眼,说道:“在帝都,没有谁会盘问提斯兰迪家族的护卫队。”
安格斯依旧皱着眉头,但没有说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改变了发色的安格斯穿着护卫队的制服,踏上了返回帝都的路途。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在加上阴沉的天气,赶路的气氛变的更加的沉闷。
卡萝蒂握着缰绳,手心里被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那种隐隐的疼痛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她清楚安格斯说的是实话,这让她更加痛苦。
她不明白为什么萨莫斯特要这么做。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但是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对方其实了解甚少。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浪,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为耶摩尔城主。她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他会选择死亡。
这种认知简直让她觉得绝望。
她仍然没有改变对安格斯的杀意,但是卡萝蒂同时也清楚,现在即使杀了安格斯,自己也不会觉得觉得有丝毫轻松。
她想着这些让自己越来越绝望的事情,觉得手心里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她甚至开始无法分辨那疼痛究竟是来自于自己的伤口,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心灵。
就在卡萝蒂恍惚的时候,队伍的最前方,突然传来的一阵细微的骚动。领头的威尔逊低低呵斥了一声躁动不安的马匹,他的声音唤回了卡萝蒂的神智。
她抬头看去,威尔逊出鞘的利剑反射的寒光,映入了她的视线。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很快的被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披风里的人,只有握着缰绳的手露在空气中。那双手很漂亮,卡萝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年轻,而且养尊处优的女人。
她的皮肤太好了,只有无所事事的贵族才会保养的这么细致。
她完全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庄,而更适合在某栋别墅里喝下午茶或者参加舞会之类的。
卡萝蒂看着她,觉得有一种熟悉感,这个人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个人低低的咳了一声,然后转向卡萝蒂的方向,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脸,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在外面。
“你好,卡萝蒂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她开口说道,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卡萝蒂却觉得那种熟悉感越来越重了。她觉得要更正一下自己的称呼了,这个人明显还是个女孩子。
她还没有变声。
卡萝蒂低头思索着,却忽略了安格斯一瞬间绷紧了的身体。
“有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我想卡萝蒂小姐一定有兴趣知道。”那个女孩子似乎低低的笑了笑,她握着缰绳的手指却开始收紧,凸出了纤细的手指关节。
“杜鹃占据了……”
“安琪儿!闭嘴!”
她的话只开了个头,就被突然出声的安格斯打断了。
卡萝蒂不知道埃米尔公主还有一个安琪儿的名字,所以,她只是挑了挑眉,看向变得愤怒了的安格斯。
“安琪儿小姐是吗?请继续说下去。”
安琪儿停了一会,偏过头去,伸手拉低了帽檐。继续说道: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检查自己的巢穴。杜鹃冒充了您的雏鸟,虽然外表一样,但本质却早已不同。”
卡萝蒂皱起了眉毛,嘲讽道:“这是一个比喻句么,你应该多加强一下自己的文学素养的。”
“用我听的懂的语言,再说一次。”
卡萝蒂命令到。
安格斯看着安琪儿,摇了摇头,他神色中的恳求是安琪儿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是他也许不知道,这反而增加了安琪儿的决心。
她看了一眼安格斯,在注意到他眼睛下面青黑的阴影和憔悴的神色时,渐渐下定了决心。
她伸出手,干脆利落的拉下了自己的帽子。
“既然如此,让我们来把这件事情说个明白吧,卡萝蒂夫人。”
格瑞睁开了眼睛,屋子里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是长时间没有见到的日光的刺激,还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流出了眼泪。
那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格瑞的景颈窝,然后迅速的变冷。
他就这么静静的躺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他从来没有觉得清醒是一件这么值得好好享受的事情。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呼吸,温度,流动的空气,以及空气中传来的细碎的声音。
这个世界正清晰的包围着他,比起睡梦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未知,没有什么能比算的上是更好的安慰了。
格瑞微微侧过头,看向自己的枕侧,维特正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他修长的睫毛低垂着,看起来有一种安静的温柔。
格瑞把自己的胳膊从被子里移出来,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衣角。
“父亲。”
他低声唤到。
维特慢慢的睁开眼睛,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格瑞。他的目光一向是清澈的,像是春天的雪融化成的泉水一样,干干净净的流淌在石头上面。
然而现在,他看着格瑞,视线里却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他拉起格瑞的手臂,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拼写着单词。
“对——不——起。”
格瑞低声念出这个单词,心底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父亲……?”
维特没有再回答他,他看了格瑞最后一眼,然后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的嘴唇很冷,但是却很柔软。
格瑞看着他转身离去,内心像是空缺了某部分一样,只觉得空落落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醒了?”
卡萝蒂大步的走进来,冷冷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格瑞,眼神和声音里,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妈妈?”
格瑞颤抖的唤了一声,寒冷和恐惧像是某种粘稠滑腻的爬行动物一样,游走在他的皮肤上面。
“别那么称呼我!你这个魔鬼!”
卡萝蒂近乎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她死死的瞪着格瑞,胸口不住的起伏着,表示着主人强烈的情绪起伏。
“我真是瞎了双眼才没有看出来,居然真的相信那个失去记忆的谎言。你这个占据别人身体的魔鬼,就该一辈子呆在地狱!”
格瑞看着她,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世界开始崩塌碎落,从这一秒钟开始,有些事情,再也无法拥有,无法挽回。
53.尤朵拉
这一年的冬天以一种残酷的态度席卷而来,大片大片厚重的白色占据了大地,就连天空,一眼看过去也是惨白的。
候鸟们早就完成了迁徙,哺乳动物也大都陷入了漫长了冬眠期。现在,大地和天空陷入了从来没有的寂静。只有北风凄厉的嘶吼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来来回回。
“帝都从来都不会有这么冷的冬天。”
格瑞低低的说着,尤朵拉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情感分辨不出究竟是嘲讽还是怜悯。
“对与凡纳斯的冬天而言,这种天气只能算是刚入门。”她侧耳听着远远传来的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轻声说道。
于是,格瑞不再说什么了。
他裹着厚重的毯子,把视线从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暂时离开,看向窗外。火焰的橘红色还停留在视网膜上,于是视线中的雪地,便多了一点点闪烁不定的粉色。
但是几秒钟之后,这点粉色便消失了。窗外是一整片单调乏味的白色,这些白色强烈的反射着日光,看的久了,眼睛就开始刺痛。
格瑞收回视线,重新盯着壁炉里的火焰。正在燃烧的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这种木材很耐燃烧,它们持续不断的散发着热量,维持着屋子里的温暖。
如果没有它们,也许格瑞根本没有办法在凡纳斯这个国家呆到现在。
他将双手从毯子里伸出来,稍微靠近火源。跳动的火焰给他的皮肤映上了一层柔软的橘红色,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惨白,但是指关节处接近青黑色的冻伤,却是没有办法掩盖的。
这是在从帝都赶往凡纳斯的路上造成的伤痕,半个月之前,它比现在看起来还要严重。经过这半个月的修养,格瑞的手才终于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尤朵拉看着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真的能够在凡纳斯这个国家活下来么?
他还只有十四岁。
格瑞的生日舞会最终还是如期举办了,但是最重要的主角却只是匆匆露了一面。在他与埃米尔公主的订婚仪式完成之后,格瑞就不得不只身来到凡纳斯拜访凡纳斯女王。埃米尔公主名义上的母亲。
而事实上,这个程序并没有迫不及待到这种地步。
尤朵拉忍不住再次想起他们离开提斯兰迪家族是,卡萝蒂的表情。
对于格瑞的身体,她绝对是清楚的。但是即使如此,她却只是看着,甚至没有留给格瑞收拾行李,尤其是御寒衣物的时间。
如果不是维特一直看着她,尤朵拉绝对不会怀疑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情。
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让格瑞好过。
提斯兰迪家族派出的侍从,刚刚走出帝都的范围,就立刻消失,只留给他们一辆空荡荡的马车。如果不是安格斯后来赶到,尤朵拉甚至怀疑他们究竟能不能顺利的来到凡纳斯。
现在,他们呆在帝都设在凡纳斯的驿站,等待着凡纳斯女王的召见。也终于,能够暂时喘一口气。
尤朵拉其实是不明白的,为什么明明之前十几年一直视如珍宝的小心呵护的人,会突然间态度转变的这么大?
她看着格瑞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温柔的侧脸,忍不住问出了声:
“为什么,卡萝蒂会那么对你?她不是很爱你么?”
格瑞略微勾起了一点唇角,他看着尤朵拉,想到尤朵拉和曾经的他一样是孤儿,觉得她这么问也不奇怪了。
“母亲的爱,不同于父亲,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轻轻的说道:“她之所以爱你,是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所以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什么优点都没有,她也仍然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爱你。”
“但是,一旦这一点不成立。那么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有多优秀,她都不会愿意再继续爱你。”
而格瑞,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卡萝蒂的孩子。
就像卡萝蒂所说,他不过是占据这具躯体的恶魔罢了。所以,她可以尽可能的恨他,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个理论,是暮晓曾经捧着书念给格瑞听的。她曾经有一阵子很想见自己的妈妈一面,但是,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在夏天结束之前,暮晓就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那本书,也被她扔在角落里,再也没有翻开。
尤朵拉仍然带着茫然的表情,但是却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打算。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得到过,然后再失去,这过程会被刻在灵魂上。
她端起一旁炉子上已经煮到沸腾的奶茶,为格瑞倒了一杯。他们都不太喜欢咖啡,而凡纳斯这个国家没有饮茶的习惯。
“要加糖么?”尤朵拉问到。
格瑞摇摇头,接过有些烫手的杯子,捂在手心里取暖。奶茶的味道很香,虽然格瑞不是很喜欢这种过于甜腻的饮料,但是闻起来还是很好的。
尤朵拉与他一样的捂着杯子,她坐到格瑞身边,与他一起盯着壁炉里的火焰。
“你知道么。”她突然说道:“我小时候在凡纳斯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说道:“对于异邦人而言,那真的很长了。即使到现在,我也没有在哪儿地方呆过这么久的。”
这是格瑞第一次看见她笑,实际上,自从他们踏上凡纳斯的土地上之后,尤朵拉身上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就渐渐有消融的迹象。
这个有着寒冷的冬天的国度,在尤朵拉看来,也许有着它的温暖。
“异邦人是不能有国家归属的,但是实际上,所有异邦人都想要成为一个国家的一员。”尤朵拉吹了吹杯子上面浮动着的一层热气,继续说道:“听起来很矛盾。但是实际上,是只不过是因为自由的代价太大了而已,没有什么别的。”
“曾经差一点,我就会成为凡纳斯王国的一员。”她稍微偏过头,绿色的眼睛里一片迷茫“这是个很好的国家,我从没见过比它更好的国家了。”
但是,这却不是她的国家。
“我没有办法以灵魂发誓向它效忠,我做不到。”尤朵拉看着格瑞,低笑一声,问到:“你懂么,某种程度上而言,你可是个比我更彻底的异邦人。”
格瑞当然懂。
有些事情,有些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被取代的。
格瑞曾经设想过有一天自己如果被揭穿了会怎么样。他原本觉得,再次失去父母,自己一定会伤心欲绝,难以接受。
但是事实上,格瑞发现自己的感情波动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强烈。在面对卡萝蒂的愤怒的时候,自己虽然仍然难过,但是却有一种解脱感。
卡萝蒂毕竟不是他的母亲,他们不是母子。
即使他们相处了十几年,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的。格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已经塑造完成的,成年人的灵魂。
他可以接受卡萝蒂的一切安排,他甚至可以按照卡萝蒂的意愿死去。但是,这些是因为格瑞觉得他亏欠卡萝蒂的,他该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