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花明。
书生灵感顿生,当下就赋诗一首:
“‘枝头如何比钗头,一样花明一样红。’人如其名,好人,好名。”
白马门的汉子则迟疑地看了看身边的师妹,没敢上船。
“请。”花明再让。
半晌仍无人敢第一个上船。
你看我我看你生怕其中有诈的一般模样。想必玉素庄的恶名实在太过深入人心,那样的心存芥蒂是情非得已的。
我却暗暗心焦,如果这么僵持下去,铁公子的毒就来不及解了。
“请让让!——”
我拨开人群挤到花明的面前,对他施了一礼:“花公子,我愿意上船。”
他惊讶地看我:“这位公子是哪门哪派?有请柬吗?”
“我是金玉门的代表,请柬在途中丢失了,但是我很希望能参加品鉴会。”我忐忑不安地报了乱造的门户,祈祷不要被拒之船外。
“金玉门?恕在下年轻寡闻,不曾听说。不过这位小公子如此有诚意有胆识,在下可以做主给您个破例放行。”
他笑了,看上去纯真无邪。
被那笑容鼓励,我在众目睽睽下率先冲上了搭板,朝船上走去。
其他人见我上船也都放开胆量跟了上来,最后竟无一人落下。
“开船!”
锚起船行,眼看那岸边越来越远,渐渐隐密进暗夜中。
船舱里望月,依然那么明亮。
我再度想起了曾陷入月亮阴影里的水金玉的脸,哀婉的,无助的。
她会守在铁公子身旁吗?
会的,一定会。
“小六子,你胆子还真大。”书生和我挨在一起坐在座位上,船身随着波浪左右摇晃着,我们的肩膀也跟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相碰。
我本能地向里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一些,尽量不让我们之间产生身体接触。
“是吗?我只是想尽快看到龙涎。”我说。
“大家都想看到,可是第一个敢上船的却是你,佩服。”他蜷起双腿抱着膝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
“我只是觉得花明不像个坏人。”我实事求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好人,起码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是坏人。”
“谁知道呢?不像坏人的坏人多了,”书生感叹道,“你江湖阅历浅,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善于伪装,看上去像好人的人偏偏是坏人,看上去像坏人的人又偏偏是好人,不到最后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不管是好人坏人都要讲理吧。反正我不害人,他们也不会害我。”
“呵呵呵,如果世界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不害你,你也不害我。”他笑道,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一丝无奈。
“小兄弟,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待会儿到山庄里要提防着点。那么多门派和武林中人聚在一起,这就是江湖了!”
我一震,没错,这就是江湖了。
曾经梦想过的江湖,梦想过自己是一个侠客,而首先给我这个梦的人,是江临风。
他如今在哪里?江湖吗?如果是,那么他的江湖跟我的又有何不同?
“还真是蠢奴才!”我暗笑自己。
当然不同,他在江湖,我在他家,他的天地要比我广阔得多。
可是,我在你家啊,你出生成长却怨恨的家,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家,你一辈子也难以割舍的家,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来到了这里?
你更看不到,我得意的笑。
第二十三章
船再一次靠近岸边。
在花明的引领下,所有人都下船登陆。
先是石滩,然后是山路。玉素山庄便是建在那山顶之上。
眼前是一处陡直的山崖。
这里的山麓与湖外不同,那简直就是峭壁,光滑而奇险,没有任何坡度可言,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想要上山的话,就必须施展武功借用峭壁缝隙生长着的植物枝蔓攀爬而行,或者把自己变成一只壁虎,靠着吸盘吸附而上。
“各位跟我来。”花明淡淡地撂下一句,便提着一顶纸灯飞身鱼跃而起,捞住了其中一根藤条借力上升,然后又松开抓住另外一根,不一会儿就爬到了两丈高的位置。黑暗中早难分辨他的影踪。
其余人见他一闪不见,唯恐自己被落下,纷纷抓藤蔓提气运起轻功跟随而上。
书生拍了拍我的脑袋说:
“小兄弟我们也上吧。”便紧跟着少林和尚爬了上去。
他一定以为我是个会家子。
天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只好眼巴巴地瞅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上了山。
我被落在后面,心急火燎地寻找还有没有别的上山之路。
落在后面的还有那对主仆。
那奴才抄着手一直在冷眼旁观着,心平气和地瞅着他们一个个没了影子,然后冷冷的瞟了一眼茫然无措的我,对他主子说:
“我们走。”
富公子不甘心地抿了抿嘴唇,迈开了脚步。
我以为他们要爬山,特意侧身为他们让开了路。哪知他忽然抓起富公子的肩膀沿着峭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想上山就跟着。”他丢下这句,自顾往前迈步。
我愣了一下,大脑还在考虑这句话是不是说给我听的,哪知思维没有跟上,脚却已经迈出了。仿佛中了邪般,坚信跟着他就一定能上得了山。
他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黑夜里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徐缓的山坡前停住了。
仆人面向山坡审视良久,视线最后定格在一处凹陷的地势上,他上前摸索了半天,轰地一声塌了进去。
灰尘散去,是一个黑色的洞口。
他两眼放光,微微笑道:“还好,没封死。”然后回头朝我们喊:“过来!”
我踌躇着和富公子对望了一眼,他轻轻叹了口气,撇下我朝洞口走去。
“进去!”仆人在下命令。
富公子迟疑了一下,消失在洞口。
我也在迟疑。
“进不进去随你的便!”仆人冷冷地说,一闪身也进洞了。
我孤独地在洞外站了半天,冷风飕飕,还是因为恐惧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洞里很黑,没有照明,从空气里弥漫着的腐霉味道可以判断,这里已经许久无人来过。
我想起了水金玉给我的火石,连忙掏出来打着,微弱的光芒下依稀可见一条半圆形狭窄的隧道,黑暗尽头有两个恍惚的鬼影……
“啊——”我惊叫了出来,一个鬼影迅速朝我跑来,夹裹着阴风一把抢过了火石,低声警告道:
“不能大叫!震动了土石一塌方,我们都会被埋在这里!”
我看清了鬼影的脸孔——是仆人,他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一脸怒气。
我点了点头,他才松开我,用火石把手里握着的一根火把点燃。
走了许久终于出了隧道,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空间,我刚要往前迈步,却被他伸手拦住了:
“等等!”
他用火把伸到前方探了探,一条黑蒙蒙的水潭横在眼前,他又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扔了进去竖耳倾听,起身对我们说:
“这水很深,看来要游过去了。”
“游水?”我和富公子异口同声叫道,“不会怎么游?”
“那就做水鬼!”他再次发作,一边弯身脱下鞋子,一把抓过富公子夹在腋下:
“我先渡他过去,再来渡你。”说完跳入水中。
我打着火把,眼瞅着他们一点一点游过对岸,心里盘算着,如果他不回来渡我,我要怎么过去。
正想着他却真的游返过来了,摆动着手臂停在水里,一下一下从嘴里吐着水泡:
“下来!”
举着火把,这次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水很冷。
他紧紧圈着我的脖子,从他湿透的衣衫下我感到了温凉肌肉的坚实,他的头发散在水中,偶尔会有几丝飘进我的耳朵,痒生生的,经过水的浸泡,淡淡挥发出草药的味道。
虽然有他拽着,但我还是呛了好几口水,潭水似乎和外面的湖水相通,遇到几处漩涡的地方,我险些被卷了进去,幸亏他奋力拉住才没被卷走。
上岸后我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肚子被胀得滚疼。
“好没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拎起后脖领把我仰面朝下架在腿上,在后背上捶了几下,我哇地把水吐了出来,这才觉得气息通畅了。
“能走就别拖后腿!”
他淋干了身上的水,带着富公子往另一个洞口走去。
我狼狈不堪地跟着。
这个洞相对平整,似乎是四方形的,而且好像能通到山顶,因为黑暗中有一柱光亮从洞顶投射下来。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他走到一堆大石前拨开石头,有几块实在沉重,他却仅用两根手指就震碎了大石,从里边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石槽。石槽四边拴着四根很粗的铁链,在上方总结成一条直通光柱而上的铁链,似乎顶端饶过了某个轮滑,另一端与这端平行垂落在半空。
他跳到石槽里抻了抻末端的锁链,觉得没问题就招呼我们上来。
富公子先迈了进去,仅剩下很小的空间,根本不够再容纳另一个人的,我犹豫着不知该上不该上。
“过来!”
他命令我,同时抓住了末端锁链。
仿佛那命令是无法抗拒,我鬼使神差地乖乖地过去,却不知该如何下脚。
“抱住我!”
他一勾手就把我从地上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按在自己身上,“抓紧了,掉下去可没人救你。”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得不让自己像壁虎一样爬在他身上,紧紧勾住十指与他抱在一起。
“上去了!”
于是在他发力拉动锁链时,他身上混杂着淡淡草药的味道又再度弥漫在我的鼻腔里。
我湿漉漉地抱着他,地面离我们越来越远,光亮离我们越来越近,而始终离我最近的,是他的脸——那张平庸的脸,虽一如既往地僵硬着,此刻却因为卖力劳作而显出了那么一点点生动。
在他发力躬身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产生了想在他耳朵上狠咬一口的冲动,咬住他,恶作剧般的,看他会如何反应:松手凭我们掉下去,还是忍着疼痛继续埋头苦干。
最终还是没那么做,毕竟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
升到洞顶,果然那里就是山洞的尽头。
快接近时他叫我拽住锁链,夹着富公子跃了出去,然后趴在洞口朝我伸出手臂:
“抓紧!”
我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去够他的手掌,右手再承受不住石槽的重量,我闭上眼睛和石槽一起向下坠去。
“抓紧啊!”
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却停止了下坠,睁眼后看到他紧绷的脸,正扯住我的双臂奋力上提,儿我则像秋千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
然后“咔嚓”,我听到了一边臂膀脱臼的声音。
他把我扔到了地面,富公子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
我疼得满头冷汗,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脱臼了?”
他捏了捏我的胳膊,任凭我痛得眼泪簌簌往下掉。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江府数次脱臼,虽然疼痛难忍,但不呻吟不求救已经成了习惯。
“你还真是麻烦。”
他不无嘲讽地说,一边抓住我的手肘,轻描淡写地往上一推就装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去解富公子的穴。
我却震惊无比。
那不经意地一句责备,和为我手臂复位时漫不经心的态度,与江临风如出一辙。
这个与江临风完全天差地别的怪人,没有一处与他相似,除了说话的语气和冷漠的态度,模一样外……对了,还有身上的味道。
我依稀记得江临风身上也弥漫着这样一种味道——淡淡的药草味,可能与他研究医术有关,那样的味道是天长日久侵染上去伪装不来的。
“老……爷?”我试探地叫了他。
他背着我毫无反应。
“老爷。”我不放弃,又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故作迷茫:
“你在叫谁?什么……老爷?”目光是镇定而从容的,看不到任何伪骗的痕迹。
“没什么。”
对视了片刻,我失望地垂下了头。不是,他不是,如果他是的话,怎么会没一点反应?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啊——!”
富公子突然打叫起来,挣扎着想要逃走,结果被反应机敏的仆人点穴昏倒了。
“哼,不栓链子就不听话的狗奴才!”
他骂道,把他拖在背上,起身与我道别:
“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这里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好自为之。”
“你等等!”
他停住:“还有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入口?为什么你要来这里?为什么你要挟持自己的主子?你们根本不是主仆对吗?哪有奴才那样拷问主子的?他知道什么是吗?”我激动地向他质问。
除了江家人还有谁知道这个隐秘入口?
除了江家父子,谁会肆意把人唤作“狗奴才”?
只有江临风。
他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为什么……”
“你,你是不是老爷?”
“什么老爷?”
“是不是江临风?”
“不认得,是江家的人么?”
“那么陆祈云呢?”他顿住了。
“都是为了他对吗,陆祈云?为了找他你才假造了失火,用儿子做人质,甚至绑架这个不相干的人?”
他抬脚往前走。
“江临风,如果你是江临风的话就听我一句话:跟我去救人好么?水大姐的心上人中了毒,只有你们江家的人才能救,再晚几天他就必死无疑了!”
他没有停下。
“江临风,如果你没死就跟我走!”我愤怒了,从地上爬起来对他大吼。
“既然到过荣门客栈就什么都知道吧,为什么不救?水大姐毕竟是你的朋友!”
……
“闭嘴!”
他突然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我:
“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什么江临风!如果你再疯狗一样地叫,当心让你叫不出来,狗奴才!记住,不要多管闲事,尤其是大人的事,那些不是你这种小孩能管得了的!”
“那你承认了吗?你就是他?”
“混蛋!”
他一拳打在我脸上,转身而去。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呆坐了半天,直到听到有人喊我,才渐渐回过神来。
“小六子,你怎么在这儿?”书生拍拍我的肩膀,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书大哥?”
“嗯,我还以为你跟上了,哪知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人,就出来四处找你。这山庄好大,我找了半天反而迷了路,正发愁呢,可巧就碰到你了,正好一起走吧,否则赶不上晚饭时间了。咦?你怎么湿淋淋的?”
我打了个寒战:“我从另一个方向上山,半路掉到水洼里去了。”
“哦,那快回去换衣服吧,这样容易伤风的。”
我站起来,和他一起寻路而去。
第二十四章
书生带我左拐右拐也找不到返回的门路,山顶风凉,我又在水潭里泡过,风一吹,霜打茄子似的蔫儿到了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我心理惦记着江临风,总是七上八下的,他偷偷摸摸带着那么个人上山,谁也不让谁知道,鬼才知道想实施什么阴谋阳谋,万一他火气上来把自己老家给拆平了也是极有可能的,那个表面上冷漠实质火爆脾气的主子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