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少爷连尸骨都没寻着。那女人凭什么进王家祖坟?王家没下聘娶她!”老妈子还在叫嚣。王老夫人转起念珠喃喃自语并不回答,公司方面终
于来了人,摆明了主持王氏夫妇葬礼的态度,公司派了车很快从镇子上买回了棺木。
下午的时候,公司能来的中国人全到了,出乎大家的预料,王老太太竟然也一个人过来了。王氏夫妇不是教徒,但JOE神父还是念了段悼文,然
后是大伙儿依次上前鞠躬。只有王老夫人,一直站在最边上,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的看着火光燃起再熄灭。墓碑很简单,周至严坚持写上他们
夫妇两个人的名字——他庆幸自己还记得王夫人叫月柔。
晚上,周至严躺在床上,梦讫似的给BIELING讲那次和王守业之间的谈话,谈到王守业和自己说,等孩子落地了王太太身体恢复了,要找个机会
带她去天上看看,当时自己还感叹这就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可转眼,他们就入了地……
旁边的屋子传来了响动,周至严心里一动,叫住了要起来去查看的BIELING,很快,呜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周至严听清楚了,长叹一声,
“是王老夫人……”
哭声持续的传过来,周至严心里忽然觉得荒唐——人都去了,这又是何必呢?!他相信王老夫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王太太会选这条路的,可事情已
然发生,就算真看不上儿媳妇,孙子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了,门阀,真的那么重要吗。
BIELING坐在自己床上安静的听了许久,还是耐不住起来披上衣服过去了。半晌回来,那屋的声音小了很多,
“你们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就告诉她他们很相爱,以后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是啊,王夫人跟着王兄到了这里都没有埋怨过一句,她求的,也就是永远在一起……”
周至严突然想到那次BIELING的‘预言’,不禁大笑,倒有点吓着了BIELING,
“你还好吗?”
“我很好……BIELING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坚持活下去,好吗?”
BIELING的表情沈了下来,
“周,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BIELING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慢慢的摇着头,
“你知道我是教徒,我死了,也只不过是回到主身边去,你,也一定会上天堂,我们……”
“天堂?是,你是教徒,你相信世界上有天堂。可我们飞到过40000英尺,你找到过天堂的大门吗?!中国人相信西方有极乐世界,可我们不断
的向西飞再飞回来,极乐世界在哪里?!”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要咱们能在一起……”
“不……”周至严平缓了自己的情绪,很认真的看着他,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真的,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想了很多。还有之前咱们在重庆,要是你没找到松先生,现在咱们会怎样
我都不敢去想。王兄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现在国家是这个样子,我走不掉。你要和我在一起,以后,我也不会再赶你。我们
都要好好活着,要是真有能走的那一天……我也想跟你去海边看看棕榈树……”
那是BIELING的愿景,周至严能说出来他本来应该很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就是很想哭。脱了鞋挤到他身边,紧紧抱住,
“会的,会有那天的。”
“那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活着。”
“嗯我答应你,但你也要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等你回来找我。”
两人听着彼此的誓言和心跳拥抱,周至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费劲的从颈后解下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翡翠观音,
“知道这是什么吗?”
BIELING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
“这位夫人是谁?”
周至严苦笑,
“这是东方人信奉的神明,叫菩萨。这是我娘从五台山给我求来的,我从小就戴着的。我想过了,你是外国人,要真落到那些乡民那里,说什么
他们也不见得听的进去。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就拿这个出来给他们看……总比你光说强一些。”
会不会有效果周至严心里也不确定,唯一能确认的是‘南线’下面的人也都是信佛教的,BIELING戴着这个,他心里还能稍微安心一点。
BIELING并不清楚这些,只是听到了周至严那句‘我从小就戴着’,好不犹豫的也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
“这是我出生不久受洗的时候大区主教给我的,也给你,主会保佑你。”
外面传来了门响,想是王老夫人离开了,两个人又感叹了一会儿,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王家人就要走了,周至严最后还是去送了——对于昨夜,谁也没有提到一个字,只是看到王老夫人突然有些苍老的面容,轻轻的鞠了个躬
,
“伯母保重。”
王老夫人微微点头,忽然张口,
“他们的衣物我都带走了,回去……会在祖坟找个地方。”
第三十四章
周至严摸不清楚公司对于他们之前在重庆的工作知道多少,不过回来之后骤然接触的一系列变故让他无心再去纠结于这些,沉默,甚至有些麻木
的听从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公司给他联系了到附近驻扎的美军医院那里做详尽的检查,BIELING很开心,特别请假陪着他一起过去,坚持全程陪同。不同于他们那里只有JOE
神父这个‘兼职’大夫,后勤优良的美军虽然在附近驻军不多但军队医院的设施也十分齐全。全面的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们,
“你的断骨部位的确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很好的救治,但因为绷带的卫生达不到应有的标准,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伤口的愈合。等下我要把你的腿
处理一下用止血绷带重新包扎。”
话说着,护士拿来了医用吗啡,
“处理的过程会有些疼痛,我们会先给你注射麻醉剂。”
却被周至严制住了,
“不用了,我接骨的时候也没用这个,我知道药品紧张,留着给别人用吧。”
“我很为你的勇气感到赞叹,但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些吗啡也有你们运回来的。”医生一本正经的规劝他,旁边的BIELING也附和,
“是啊,重新清洗包扎,打一针吧,我陪着你。”
周至严笑笑,对着BIELING,
“那些盘尼西林也是咱们运回来的……”
BIELING沉默,瞬间感觉有什么从心里涌了上来,默默退到一边,
“大夫,听患者的吧。”
大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皱着眉头摇摇头,开始下一步的工作。
出乎周至严的预料,重新检查之后不知双方是如何协商的,他竟然被允许先留在军队驻地休息并观察几天,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于是也没有拒绝
。BIELING并不明白,他只是知道即使自己是美国人作为非在职军人也不可以在这边留宿,上下奔忙了一圈之后得到的许可就是可以在门口备案
之后进来探视周至严,
“周,这边的食堂我去看过了,挺丰富的,你要多吃些东西保证休息,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看你。”
“我知道,我也想早点回到天上去。不用为我担心,你才要多注意休息。”
挥别依依不舍的BIELING,周至严拄着拐杖慢慢回到这边的病房,独自坐了很久,终于找人要了纸笔,字斟句酌的写了封信,第二天托人邮了出
去。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公司就派了人过来——这边的伤员并不多,能动的都去娱乐室了,病房里空空荡荡,来的中方经理和飞行主管寒暄了一下就
直奔主题,
“现在几个主战场盟军已经占据了很大的主动,最新消息巴顿的第三集团军在洛林重创了德国人。你知道我们是商用公司,之所以在战争期间冒
着这么大的危险在这里运营,希望的就是和这边的政府打好关系,战争结束之后在中国开展民营运输。中国有那么多人,公司未来的前景值得预
期。我们商量过了,希望战争结束之后周先生还能留在公司工作。”
周至严心中漠然,但还是平静的发问,
“您说的这些我也清楚,的确,中国很大,有能力坐飞机的人也非常多……我只是想知道,您今天来找我谈这件事,是公司方面做出的决定呢,
还是……有其他什么因素在里面?”
去重庆是松先生一句话,回来也是一句话,虽然对很多人来说这甚至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赏识’,但对于周至严来说,这不得不欠下的‘人情’
还是让他心里有芥蒂,不问清楚,很多事情他理不清。
话一出口,头发花白的中方经理霎时有些尴尬,但毕竟是能坐到这个位子的人,略一沉吟,
“周先生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就我所知,希望留下周先生是公司方面做出的决策。除了您,公司也会在近期找其他一些优秀的飞行人员谈这件事
,而且我可以确认的是,公司目前的规划是把中国区总部设立在香港,你知道,那是英国人的地方。”
周至严点点头,的确,作为民营公司来说,把总部设立在物资丰富的香港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旁边的飞行主管也眨着蓝色的大眼睛,
“现在公司的股份是美方占49%,中方占51%,这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协议,我们只是用了中国的领空而已。当然这是国会敦促董事会做出的决定我
们也不能说什么,但今后不会这样的。周,你很有天份,到了香港之后,公司会酌情选派优秀的飞行人员去进修,我会向上面第一批推荐你。你
的薪水也会比这边高很多,我们是飞行员,你知道在美国飞行员至少都有别墅和奔驰车……”
飞行主管带着天之骄子的神情描述着天堂一般的生活,周至严静静的听着,心中百味杂陈。
“总而言之,我相信这边的公司上轨道之后,我相信你能成为这边的首席飞行员。”
中方经理也接过话音,
“公司的策略是尽力培养本地飞行人员,你知道系统的学习飞行是需要时间的,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飞行员还需要飞行时长,需要大量的经验。
我可以向你保证,作为纯民营运输,今后无论是飞行条件还是后勤供应都不是现在能比拟的。至严,我看你很久了。虽然咱们现在的中方人员都
不是正统出身,但你身上,有比其他人更适合这份工作的东西。”
周至严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
“那么,你们会和这边的美方人员谈这些吗?”
“国籍不同,和美方现有人员谈判遵循的是另一份合同。”
周至严洒然——现在做同样工作的美方人员就比中方人员薪水高一大截……
中方经理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轻咳下补充,
“我们都是中国人,飞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背井离乡。我到这家公司,也是想着毕竟是能为中国做些事情的。香港,说到底也是中国人的地方
,虽说那里毕竟不是北平,但我刚刚说过了,这边以后上上下下都会尽量使用中国人工作。美国人也有自己的故乡,公司毕竟总部和最大的市场
还是都在美国那边……”
周至严知道中方经理能和他说这些已经是工作范畴之外了——老人的确是一直看着他们来来回回的,而且,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多么富有
激情的青年。之所以问出那个问题……还是因为BIELING吧。
“那好吧,请给我些时间让我再想想,谢谢二位今天过来,也感谢公司的赏识。”
听到周至严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两位也就改为客气的询问病情修养之类的话了——中方经理着重询问了周至严还需要什么帮助,周至严郑重致谢
——他听得出老人是真心关怀,又聊了些最近的局势,也就告辞了。
临走前,周至严突然用中文问中方经理一个问题,
“经理,敢问一句,您的家人,现在哪里?”
老人略微沉吟一下,还是有些愧然的回答,
“在美国,那里毕竟……”
周至严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其他意思,我明白,那里毕竟安稳些。”
拄着拐杖慢慢送了他们出去,看着上了车,才慢慢的往回走。军方机场远比他们正规,大家都是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的工作。毕竟在旁边的机场
飞了那么久,很多人就算见着不认识但在天上都通过信,见到他这个这里唯一的中国人,知道他是‘中航’的也都笑着打个招呼,说句‘天气真
好’之类的话。
周至严也一一笑着回应,心里乱麻一样的思索自己今后的路究竟该如何去走。
BIELING虽然很牵挂周至严,但也并不是胡来的人,飞个来回之后补足了觉才精神抖擞的过来探视。正守在娱乐室的角落收听广播的周至严看他
来了,脸上不可自抑的露出笑容,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只能一起出去散步。
BIELING挎着相机神气活现,不断有过来找他帮忙照相的也全都照做,答应冲洗出来后会送过来,让他们邮回家让亲友安心,周至严微笑着在旁
边看着,
“大家情绪都不错,咱们那边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BIELING有些黯然,
“和之前差不多。C-47真的是空中棺材,飞了这么久很多零部件都出了问题,又没零件替换,现在起飞之前自己亲自检查的飞行员越来越多了。
”
周至严微微叹气,
“记住,不管你和谁飞,机长是否检查,该做什么我也教过你,你自己都要好好查——在地面查得越仔细,在天上才更有希望活下来。”
“我知道的,放心,有你,我也摔不了。”想起那次餐厅里的承诺和后面周至严难得的在公共场合表现出的温情,BIELING嘴咧得开开的拍胸脯
。
周至严也想到了那次两只叉子交叉到一起的情景,也不禁微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和你说件事情……我给我表妹,也就是我的未婚妻写了封信。”
BIELING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心中莫名的有些慌张,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两人第一次在加尔各答的人力车上,自己鼓足勇气问出来‘你有太太
吗’的情景,
“你想要……?”
“我想要她和我们一起走……就做我妹妹。”
BIELING大口的呼吸——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心跳都快停止了。
看他那样子,周至严如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了,然后才有些萧索的,
“王夫人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在中国,女性,比男人活得更不易。”
BIELING慢慢思考着点头,
“是的,这话你在加尔各答就说过——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所不同的是,女性有羊毛,更容易受到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