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方还是炙热的大太阳,烘得机舱里也暖洋洋的,那好闻的香味也随之蒸腾。
BIELING倒是没觉得什么,在这条航线上,通讯员的工作并不像驾驶员那么紧张,也就是起飞和降落的时候忙一点儿——中间的区域也几乎收不
到什么信号。更多的时候,做的甚至是装卸工的活儿——在飞机遇到极端恶劣的情况时听从驾驶员指挥随时准备往下抛货。
当然,BIELING在这条航线上还是新手,还不知道通讯员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就是随时检查飞机各零部件的正常——没办法,飞机太破了——不过
即使他知道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因为现在坐在他眼前,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周至严。
BIELING听过公司有人评价ZHOU,说他‘天生就是飞行员,一上去冷静得像魔鬼!’此时此刻,在他眼里,镇定自若的摆弄着操纵杆的ZHOU与其
说像魔鬼,倒不如说像艺术家——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兄弟去很远的地方欣赏交响乐,那个穿着燕尾服的指挥就是这样的。
周至严在这条航线上飞了几百次,对这里的气候熟悉无比。看着仪表盘上代表自己的小亮点逐渐向东移动,慢慢深呼吸让自己摈除脑子里那些乱
七八糟的想法,刚想摆出机长的威严提醒一下身边的小子,BIELING倒先开口了,
“ZHOU,你的发烧好些了吗?”
“……”周至严刚要竖起的壁垒功亏一篑——想起发烧,就想起自己是被这个人从浴室发现的,虽然那时候自己意识模糊,可仍能记得抱起自己
那人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道,轻轻咳了一下,
“我都好了,谢谢你。”
“是吗?”BIELING怀疑的看着他,要不是安全带绑着,脑袋都要伸到周至严前面去了,
“那你为什么脸还这么红?”
这个问题让周至严无法回答,迟疑了一下只能说一声,
“没什么,就是天气太热了。”
“哦……”BIELING不疑有他,跟着点点头,
“听别人说现在是冬季,要是雨季就没那么热了。”
……‘要是雨季你现在该做的就是爬到后舱检查棉花的防雨布去了!’周至严在心里这么说,不过好歹话题不再绕着自己转了,
“对,这条线上只分两个天气,冬季和雨季。雨季总下雨,冬季总刮风。”
“别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感谢上帝,我上次飞的时候没遇上什么风。”
周至严有点儿想苦笑——作为中联的老人儿,他也的确见过不少国际红十字组织派过来的医护人员,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教徒。他承认他们医德的
同时心里却对这些信仰不以为然——飞驼峰掉下来的信徒也不少,也没见什么神保佑过他们啊。不过这些话他不会对BIELING说:无论如何,当
作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倒是BIELING见他半天不回话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讷讷的转移了话题,
“ZHOU,今天的天气算是比较好的吗?”
“呃……算是吧。不过这条线上的气候变化无常,可能前一分钟还是好好的,后一分钟就变得恶劣无比。”
“是啊,我上次飞过来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雪,太可怕了,这里真是被魔鬼诅咒的地方。”
周至严的头有点儿疼——这人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这里一直都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上来,做地勤不好吗?”
“……”这个问题说实话BIELING也回答不上来,想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要做飞行员呢?他们说你是很好的大学的学生,虽然我对中国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这边大学生是很少的。”
周至严沉默了一下:“是啊,我的大学很好,非常好。但是日本人占领了滇缅公路,切断了我们的补给线。我不来飞,总不能让那些没受过教育
,学不会操纵飞机的难民来飞吧?!”
话说得很轻松,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BIELING心里还是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沉重,也沉默了下,然后深呼吸挤出个笑容,也不管身边那人看不看
得见,
“ZHOU,开飞机难吗?不如你教我吧。”
周至严这下终于笑出来了,“我教你?你知不知道只要是念过书懂英文的说一声想当驾驶员,经理马上会安排人来教,最多5天就会让你上来。
”
“可是,大家都说你是王牌……”
“……没有什么王牌不王牌,我最多是运气比别人好而已。”听到这些,周至严的表情又严肃了下来,不过BIELING倒是没看见,他一手紧紧自
己的氧气管,一手伸进领子握住胸前的十字架,
“我的运气也一直不错,我主保佑。”
周至严苦笑,不过这笑容还没收起来,最怕遇到的暴风就来了。
两人只觉得飞机忽然一震,仪表盘上几个显示灯瞬间就熄灭了。BIELING手忙脚乱的去摸索掉下去的氧气管,那边周至严一边双手齐上稳定飞机
一边大喊,
“别管氧气管了,赶紧系好安全带带上耳机。”
飞机不密封,舱外的狂风霎时间吹透这个小小的机舱,震动让BIELING从座位上摔了下去,听了周至严的话赶紧抓住什么稳定住身体,慢慢坐回
座位绑好,摘下一旁的通讯器带上。
周至严紧张的控制着飞机调整各项数据,余光看见BIELING正尝试着把耳机塞进飞行帽里,大怒,
“别管那帽子了,我们偏离了航线,赶紧听听还有没信号,什么都成。”
听了他的话BIELING才把帽子摘下来——霎时间就被风吹到后舱去了,哆哆嗦嗦的戴好耳机,一点点的旋转按钮,可里面传来的都是杂乱的噪音
,
“我什么都听不见!”
周至严在心里叹了口气——根据经验这边已经离起飞的机场很远了,本来信号就弱,狂风一来……
深呼吸,眯起眼睛,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手臂上,迎着风根据刚才的印象掉转风向,期望回到之前的航线。
在自然面前,这架飞机就像城市中的一只飞虫,两人只感觉自己忽高忽地的被风吹着乱跑,就连平时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在狂风的呼啸下都变得
微乎其微。
BIELING看到周至严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这么冷的机舱,他能想象到周的辛苦,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让自己尽量的呼吸平稳,不放
过耳机里一点微小的声音。
狂风吹来了厚厚的云层,很快,他们连太阳的位置都不能确定了,透过舷窗,外面灰蒙蒙的一片,BIELING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恐惧,下意识
的腾出一只手伸进衣服却被周至严的声音打断,
“别去祈祷什么好运气了,你过来帮我拉住这个,我们试着冲上去。”
飞机上机长最大,更何况这机长是周至严。BIELING活动一下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指收好通讯器解下安全带,扶着自己的座椅蹲行到周至严旁边,
刚伸出一只手就被周至严牢牢的抓住,放到操纵杆上
“就这个力量,不管怎么抖也别松劲。”
然后自己解开安全带,扶着操作台站起来拽下帽子去擦舷窗上的雾气。又是一阵狂风,飞机剧烈摆动,周至严的身体陡然一晃倒在那里,
BIELING‘啊’的叫了一声可脑子里还记着周至严刚刚的话,脚往回拐勾住座椅下面两只手牢牢的扳住操纵杆。
他不知道飞机现在是在朝哪里飞,幸好周至严慢慢的又摇晃着站起来了,BIELING半蹲在那里,眼前伸过来周至严的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座椅,
那手上有血。
“ZHOU你受伤了?”
“……还好,就是磕了一下。”
周至严的声音有点儿虚弱,但语气一如平常,带着血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擦,然后握在了BIELING的手上,
“现在你回去,系好安全带,我们要转向了。”
根据周至严的说法,按经验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了狂风的中心位置,那只要能确定一个方向不变就一定能飞出去,关键是不能再偏向——当然
这个方向也不能是向东,所有仪表都已经失去作用,天知道他们现在的海拔是多少,要是向东飞出去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撞到山上粉身碎骨。周
至严根据之前碰到狂风的位置大概确认了下方向就开始拉高机头右转一点拼命拉操纵杆,风还在往机舱里灌,很快舷窗又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BIELING基本已经放弃了自己作为通讯员能做的事情,小心的解开安全带拿袖子去擦舷窗,
“你赶紧坐好别乱动。”
周至严看到了他的行动刚说完,飞机一阵飘忽BIELING没拉稳一下子就滑到了后舱,周至严头都不敢回咬着牙听到后面传来‘膨’的一声,不过
BIELING刚才经历了周至严被撞的心惊肉跳第一时间传来了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呻吟,最起码表明了自己还清醒。周至严的手微抖,这才想
起来后面装的都是棉花。
很快,BIELING手脚并用的爬了回来,也不是没有收获——捡回了刚才被吹跑的帽子,不管周至严的命令扶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到处擦——擦
到前面的时候周至严也没辙了,甚至腾出了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反正仪表全失灵了,只要有一只胳膊架住操纵杆就好。
BIELING把能擦的地方都擦过才又慢慢的蹲行回到自己座位,再绑好的时候才回想起刚才ZHOU揽住自己腰的情景:机舱寒风刺骨,被揽住的霎那
,真是暖和啊。
这种情形又交替进行了几次,只要觉得透明度不够了,也顾不上是舷窗外还是舷窗内的原因,BIELING都会去拿帽子擦一遍,顺便各处观察有没
有什么能确认位置的参照物,随时向周至严汇报,除了这些,两人都是一个字都不说,默契的尽量节省体力和注意力。等终于能再次看到太阳,
飞机也不那么飘了之后,BIELING才默默的在心里测算了一下,他们至少跟狂风搏斗了两小时。
出了风暴区,仪表也开始一个个的恢复运作,周至严又紧张的摆弄了一会儿,这才腾出手擦擦自己额上的汗水——血水被带进了眼睛——刚才太
冷血流得慢,现在温度升高了可伤口并没有愈合,正想揉眼睛的时候旁边递过来了一块手帕,
“擦擦吧,干净的,昨天买的。”
即使他不说,周至严也能猜到这是BIELING昨天买的无数东西之一——上面还有印度熏香的味道呢,迟疑了一下,想到现在的情况,还是默默的
接了过来擦了擦。可能不擦还好,这一擦扯动了伤口,周至严‘嘶’了一声,觉得血流的更多了。笨拙的想用一只手把手帕叠叠再捂上去,旁边
看到的BIELING已经解开安全带过来了,双手固定住周至严的头,
“别动。”
不等周至严反应过来,已经觉得一个湿热的东西扫上了自己的额头,这下是真不敢动了。
为了不影响周至严的视线,BIELING扳着他的头向前自己尽可能的站在侧面伸长脖子;为了固定自己的身体,他尽量贴在周至严身边一边肘部用
力别住周至严身后的座椅靠背,直到觉得血不怎么流了,才继续用舌头小心的把豁开的皮肉舔回去,然后拿过那手绢围住受伤的额头在后面打个
结,做完这些再探头看看前面是否盖住了的时候对上了周至严的眼睛,BIELING有些发愣——周至严黝黑的瞳孔里无波无澜,就那么不带任何感
情色彩的看着自己,可却偏偏让人移不开视线。周至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本来下意识的是想从BIELING的反应中决定自己要说什么的,
可看着BIELING一片毫无作伪的关切目光,简单的‘谢谢你’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砰’!飞机又是一震,离得太近的俩个额头狠狠的撞到了一起,BIELING捂住脑袋刚要蹲下去突然想到周至严还有伤,半蹲的膝盖迅速的又直
了起来,‘砰’!这下撞到了周至严的下巴。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BIELING手忙脚乱想伸手去摸摸周至严的下巴看对方已经把头转向前面了又讷讷的收了回去。他不知道周至严心
里比他糟糕一百倍——自己怎么会对着他发呆看他撞到了还低头去看?!调整下呼吸用平时的语调,
“我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做好听听有没有什么信号……我们要向南飞走‘直线’过去了。”
第八章
BIELING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周至严所说的‘直线’是指什么——上飞机之前的培训教他的人零零碎碎说了很多,中间也提到了这条航线,不
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那人说的是‘这只是一条理论航线,当然之前也有人飞过,但是相信我,跟这个听起来不错的名字相比,你会更愿意
在雪山上祈祷……’
看得出周至严也很紧张,听旁边半天没反对的声音,才突然想起来没飞过多久的BIELING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条线路,
“……我们的燃油不多了,你看到了那边的风有多大,继续耗下去只能是耗尽坠机。要想回去,现在的方案只有先向南飞,穿过横断山脉,珠穆
朗玛峰的副山脉,走密支那飞昆明。”
BIELING沉默了一下,慢悠悠的提了句,
“密支那……是被日本人占领的吧。”
周至严无话可说——的确,他之前的话中提到了横断山脉、提到了珠穆朗玛峰,就是为了弱化‘密支那’的存在感,稍微对现实有些了解的都知
道,在这条航线上,最危险的,是日本人的‘零式’战机。
“是,那里是日本人占领区,他们在那里有军用机场,停的都是‘零式’战机。”
话说到这里,周至严索性也把话都说开——他甚至做好的思想准备,要是BIELING表示反对意见自己就拿机长的身份压他:反正这是运输机不是
客机,机长没必要为‘乘客’的安全负责——在这里飞了几百次,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稳重如周至严也被生生的磨出了悍气。
可出乎他的预料,又一阵沉默之后,BIELING轻快的声音传过来,
“那就飞直线吧,日本人也不能随时都在天上待着啊。”
要是在地面上,听了这样的话周至严估计会扭头走开,心里还会觉得这个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可在这里,同舟共济的地方,即使BIELING这话
说得乐观得几近愚蠢,可周至严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安慰:即使他什么都干不了,最起码,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
很奇妙的,周至严作为中国人争分夺秒运送物资,不舍得飞回去;BIELING也没提往回飞的事儿。
发动机继续轰鸣,天空中一架老旧的DC-3慢悠悠的往南飞去。
“收得到信号吗?”
即使知道没什么可能,周至严还是这样提醒BIELING,不放过任何一点儿可能性。
“……什么都没有。”戴着耳机不断搜索的BIELING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