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在李云蓦心中的位置相当于苍风之于沈犹枫,是无法舍弃的存在,如今有舞风为证,无论流云是否真的谋逆,李云蓦都感到欣慰,他至少目前可以确定,流云当年并未跟朝廷勾结制造那起惊动整个江湖的麓州惨案。
“流云和舞风姐姐难道互不相识?”九毒咂巴了口茶,不禁问道。
沈犹枫微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四风、四云和四影皆是盟主悉心挖掘并且栽培的少年杀手,他们与我们三旗座年纪相仿,少年时代便陪伴在我们身边,可谓亲如手足情谊深厚,只是在这十二人里,舞风和流云又跟其他人不同。”
“有何不同?”九毒问道。
“舞风十一岁入盟,一年后便隐姓埋名去了五刃世家,而流云则是在四年前,也就是他十六岁时才加入龙鼎联盟的,流云和舞风这些年来从未见过面,即使对面相看,也不会相识。”
九毒更奇:“那流云和制造麓州惨案的朝廷兵马又有何关系?”沈犹枫道:“你也知道麓州惨案?”九毒笑道:“此案当年惊动江湖谁人不知?九儿早在做小乞丐的时候就偷偷在茶馆听说书人讲过了!”
李云蓦冷言道:“此事绝密,你今日已经知道得太多,这对你而言并非好事。”
九毒瞪了李云蓦一眼:“可什么也不知道对我而言绝对是坏事……”
“小狐狸,你的枫哥哥对你这个初来驾到的盟众,可是比对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四风都要好上百倍,你骗我无所谓,就忍心骗他么?”李云蓦语气微酸,厉声道,“流云之事乃是我天云旗的份内之事,本座劝你还是规矩地跟在风座身边,否则没他庇护你,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
“云座倒是说说,九儿骗了你们什么?”九毒粲然一笑,毫不生气。
李云蓦声色俱厉:“我且问你,你究竟师承何门?为何会有血竭这等残忍的毒药?”
九毒淡然道:“那日在金盘到名州的路上,九儿已经跟风云二座秉明,我与连弟皆出身平民,少时曾机缘巧合受过一位不知名的高师点拨,因此略懂一两门用毒之术罢了!”
“不知名的高师?”李云蓦冷哼一声,“你可知道研习奇门秘术需要天赋和机缘么?”说着,他看向沈犹枫:“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用毒之术究竟从何处学来?”
沈犹枫淡然一笑:“九儿用毒既能保护自己又能为我盟效命,如此甚好,他从何处学来又有何重要?”
“你——”李云蓦铁青了脸,气不打一处来,“罢了罢了!我在你面前说不得他半点不是,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沈犹枫,你听着,今后本座再也不会多管闲事!”
“云座今日多次动怒,怕是劳心劳力,还是早些歇了罢!今日辰时,本座在轩辕台恭候大驾。”沈犹枫既不动怒也不多言,波澜不惊地起身告辞,他能察觉到李云蓦落在自己背上的那两道冷漠而失落的目光,但他无暇顾及,更是无法面对。
李云蓦所言,沈犹枫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
第三十三章:烫情
作别舞风,沈犹枫携着九毒离开云坛,趁着夜色向九毒所居的紫竹苑奔去,时近三更,春夜的晚风踏着月光拂面而来,丝丝寒意却浸入发肤,九毒不由得微微一颤,沈犹枫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冷么?”九毒点点头,沈犹枫褪下身上的墨袍替他披上,“还冷么?”
九毒摇头,抬眼静静地望着他:“你知道我在骗你,是不是?”沈犹枫凝视着九毒的眼睛:“是。”九毒的双眸竟是雪亮:“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是不是?”沈犹枫的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是。”
“那你为何……”
“嘘——”沈犹枫伸出食指抵住九毒的唇,眼神闪烁,竟是坦然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做无情之人。”说着,他伸出手按住九毒的双肩,轻声道:“是你说的,无情之人,才是最悲哀的人……”
这句话,他记下了么……
那一刹那,九毒只觉全身的寒意尽数消散,他鼻翼微酸,心中却是喜悦的。
数月前,在洗泪崖面壁思过的时候,九毒曾想过用许多无情的方式来终结心中的欲念,可是在真正面对沈犹枫的时候,他所计划出的所有无情都变得不堪一击,哪怕明知这个冷漠而理性的男人终究是胸怀天下,明知这个太过聪慧而毫无破绽的男人一直在怀疑自己,利用自己,甚至跟自己一样无时无刻不在逢场作戏,但九毒仍旧心甘情愿地陷下去,只因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无法忽视,直至……再也控制不了。
九毒,身为天门弟子,毒圣最得意的传人,灵予山未来的主人,他是理智的,狠辣的,决绝的,所以他在沈犹枫面前依然隐瞒身份,依然乖僻邪魅时真时假,依然把龙鼎联盟,把天风旗,把这个高高在上的风座视作最危险的对手和寻求真相的最终目标,可是,当那个男人需要的时候,他依然在为之赌命。
赌命是什么?
师父毒圣口中的赌命,是那句不停萦绕在耳际的叹息——
明知是刀山火海却依然义无返顾,这不是劫,是命。
“疼么?”沈犹枫的手掌轻轻地抚上九毒前襟那淌紫黑色的血迹,幽幽叹道,“若非事先将裂重衣给你穿上,现在我见到的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九毒缓缓地伸出手握住沈犹枫放在胸前的手掌,柔声道:“枫哥哥会害怕失去我么?”说着,他又低下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九儿心中欢喜,因为此刻见到的不是昨日那个威风八面冷冽无情的风座,而是……而是九儿最初遇见的那个枫哥哥……”他声音越来越轻,却不带半点戏谑玩笑,那双如潭的黑眸中悄悄地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羞涩,句句听来竟都是真切。
不见沈犹枫回答,九毒缓缓地再次抬头,却恰巧迎上沈犹枫如炽的目光,他沉默地看着九毒,英俊的轮廓里溢满笑意,这笑容包含了千言万语,骄傲地跃动着足以融化黑夜与寒冷的火焰。
“我……”九毒轻启朱唇,齿间的那个音还未完全跳出口中,便被沈犹枫的吻毫无预兆地掩盖,“唔……”生动的唇齿相缠,让九毒脑海中血气翻涌,沈犹枫动情地吻他,没有暴虐,没有掠夺,只是将弧线优美的唇轻缠住了九毒洁白如玉的皓齿,舌尖轻探,如丝一样缓缓地滑过,似乎尝出了一点甜味,便温柔地退出。
这是他么,还是他么,真是他么……
宛如月华般柔和浅淡的亲吻——九毒心中叹道,或许这温柔的浅吻之下真正隐藏着的是任性妄为,甚至霸道横行,因为他是风座,强悍,冷酷,凛冽,无懈可击的风座,但此刻,他是沈犹枫,他只属于九毒并且真实地属于九毒。
是不是他,已不重要了……
在这个乱世,生离死别与明争暗斗随时随地都在上演,在共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之后,九毒最渴望拥有的也正是沈犹枫毫无保留付出的,即使这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者是一个温柔的浅吻,但是他们之间,至少在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猜疑,没有顾虑,这感觉亦如他们在燕城初次相遇,并肩坐在酒肆的屋顶上,望着无情画舸烟水笼月华时的模样。
多么生动而美好的感觉,那怕只有一刹那,他们也义无返顾地让这感觉随心所欲地蔓延,因为他们都清醒地知道,当天边再次泛起微白的时候,他们又将携手,奔进下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之中。
“如此……你算是履行承诺,邀我赏月了么?”九毒在沈犹枫的唇离开的同时笑着问道,这突如其来的动容与痴缠,竟使他易容面具之下的脸颊烧得滚烫。
“若你觉得满意,那便是了!”沈犹枫莞尔笑道,或许是情不自禁,或许是情根已种,怎样都好,一切开始,只因不愿做无情之人。
月华倾泻在沉睡的天地之间,静夜普照,灿烂若斯,一层层地给相拥而立的两道身影披挂上水样洁白的银纱。
无情之人,其实才是最悲哀的人。
但是此刻的你我……
宛若神仙眷侣,再不识人间浮华。
第三十四章:流云
连翘独自在紫竹苑等了几个时辰,他通宵未眠,心里一直在扑通乱跳,总觉得不塌实,眼见天边泛上灰白,连翘越等越焦急,遂拉了件单衣便要去寻九毒,立时房门微开,九毒闪身进屋。
“九哥哥!”连翘大喜,既而看见九毒前襟上的血渍,惊道:“你受伤了?”
“别担心,我没事,赶快拿件干净衣服给我换上。”九毒一边说一边褪下被毒血弄脏的袍子,他摸了摸内里身着的裂重衣,却并未脱下来。连翘到里屋拿了件白色锦缎的干净衣服出来,九毒利落地换上,随后走到门边,谨慎地开了个小缝向外张望了片刻,回头问道:“连儿,现下是何时辰了?”连翘答道:“已到卯时了。”九毒想了想,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可有人来找过你?”连翘摇头,九毒又问:“那你是否离开过这里呢?”连翘正色道:“这里人生地不熟,九哥哥又不在身边,连儿哪里敢乱走动啊……”九毒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连翘迷惑道:“你这一夜去了哪里?衣服上为何会有血迹?究竟发生了何事?”
“嘘——”九毒警惕地看看了四周,拉过连翘闪进里间,低声道:“今后你我说话出行皆要万般谨慎,沈犹枫命四名风杀跟在我身边,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此外……”他顿了顿,缓缓地摊开手掌,向连翘道:“你认得它么?”
连翘惊诧道:“这是连儿的铁蒺藜啊!九哥哥,它为何会在你手上?”九毒眉头深琐,冷言道:“五刃世家的玉蝶夫人你还记得罢?”连翘点点头:“当然记得,她替连儿施过针!”九毒吁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将昨夜种种简单告知了连翘。
“什么!你说玉蝶夫人是龙鼎联盟天风旗的人?”连翘惊得目瞪口呆,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床头,从小在灵予山长大,向来不识人间烟火的他哪里听过如此残忍而奇异的事实。九毒拍拍他的肩,将铁蒺藜放回他掌心,沉声道:“此暗器今后不可再用,玉蝶在刺杀万长亭时,这枚铁蒺藜不知从何方飞出,瞬间弹开了玉蝶的剑尖,如此万长亭才得以脱身,恰巧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连翘不解道:“这个使暗器的人会是谁呢?我的铁蒺藜和你的狼牙钉皆为天门独造,这里除了你我,根本不会有人持有它!”九毒思索道:“当下我也深感疑惑,此人不仅持有天门的暗器,而且仅凭一枚暗器便能挡开玉蝶的剑锋,可见其内力深厚,定是武功高强之人。”
连翘一听,冷汗直冒:“难……难道……是师父?”此话一出口,他立即捂住自个儿的嘴巴,拼命摇头道:“不会的……师父十多年来从未踏出过天门半步,不会是他的……”
九毒沉吟道:“起初我也以为是师父来了,可是仔细推敲,并非如此,其一,师父行事作风坦然豁达,绝不会乔装改扮隐于人群之中暗自出手;其二,师父不问世事,常年居于山中,又怎会突然出现去救万长亭呢?”
“有道理!”连翘松了口气,但天真的眼睛里很快又染上深深的忧虑:“可是……此人会是谁呢?谁会有我的暗器呢?!”
九毒托着下巴,问道:“这铁蒺藜你平日里都放在何处?”连翘答道:“既是暗器,定是随身携带。”九毒眼神一动:“那么你可曾跟谁有过贴身的接触?”连翘顿时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重重。九毒追问道:“连儿,你有事瞒着我?”连翘垂下头,嗫嚅道:“没……我……”
“你哪次撒谎能骗得过我?!”九毒叹了口气,语气凌厉起来,“你若不说,迟早会坏大事!”
“我……我这几日并未接触过任何陌生人,只有……”连翘紧咬着嘴唇,眼神竟有些闪烁,只听他喃喃道:“九哥哥其实也知道此事的,那日咱们从金盘客栈骑马进城,我……我……”
九毒一惊,当下侧眉微一思忖,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果然是他!”
连翘忽然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拉住九毒的手:“不……不会是流云大哥的!”
“为何不会!”九毒冷言道,“在金盘客栈,我向唐青羽使出狼牙钉之时他也正巧在场,以此推断出你身上必然也有独门暗器又有何难?我们骑马入城之时,他跟你贴身而坐,想从你身上偷得暗器那是易如反掌!他身为李云蓦的四大心腹之一,亦能够随意进出夜宴台;他武艺精湛,想要暗中破了舞风的攻势也是绰绰有余;他这枚铁蒺藜射出,既化解了万长亭的危机又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此城府手段,除了流云还会有谁?!”
“难道他……想借此来陷害我们天门?”连翘瞪大眼睛,语气含满惊惧。
“他从你身上偷走铁蒺藜的初衷应该不是为了救万长亭,因为此次刺杀计划乃是绝密,除了风云二旗座、舞风和我,不会再有其他人事先知道,再说,他也不知道你我的真实身份,若说陷害天门倒有些牵强,我想,一切该是机缘巧合罢!”九毒轻轻地合上连翘的手心,叹道,“因为当时时间紧迫,所以他才会被迫以此暗器出手,对流云而言,除了你我,这铁蒺藜落到其他任何一个人手里,都不会被认出是何门所造,他流云也可以绝对安全的蛰伏下去,谁知就是这次瞬间的出手,却恰恰被我见到,铁蒺藜又回到了我们手中,哼……连儿,这是上天在助你我,最先查到他的真实身份啊!”
“可……可流云大哥怎么会是朝廷的人呢?”连翘仍是不信,“他既然身在龙鼎联盟,又怎会向着万长亭?你不是说,龙鼎联盟的人对万长亭都是逢场作戏么!他……他怎么会是……”
“连儿,你太单纯了!乱世之中从来都是利益当头,难道只许龙鼎联盟在五刃世家设下棋子,就不许朝廷在龙鼎联盟安插眼线么?”九毒冷然笑道,“只是那龙鼎联盟似乎仍被蒙在鼓里,虽然怀疑他却拿不出证据。”
“那九哥哥要将此事告知旗座吗?”连翘怅然道。
“不!”九毒邪魅地一笑,“我不仅不会这么快就让风云二座知道,我还会在适当的时候帮流云隐瞒身份。”
“为何?”连翘有些诧异,眼睛里却闪着难以掩饰的惊喜。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只许他龙鼎联盟利用我来让五刃世家和朝廷鹬蚌相争,就不许我坐山观虎斗,好好地看一出朝廷跟龙鼎联盟的无间好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