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 第四卷——耽墨

作者:耽墨  录入:06-20

“苍风遵令。”苍风谨慎地将信收好,却依然感到担忧:“那暗中作祟之人……”

“眼下疫情严峻,你我身在明处,只管抚城安民便是。”沈犹枫目光平静地看着苍风,竟淡淡一笑:“龙鼎联盟可是有三旗。”

苍风一惊,顿时豁然开朗,再不多言,辞别沈犹枫后遂策马向麓州城外奔去,马儿如闪电般经过城门口,苍风并未察觉到,此时此刻,却有个身着纯白貂裘披风的少年独自站在暗处,静静地目送他远去,貂毛连衣帽遮住了那少年大半张脸,无人能看清他的面容和神色,待城门再次紧闭,那少年转过身来,伸手拉紧披风,悄然走向那片瘟疫肆虐的村落。

第一百十九章:神医

夕阳向西边的地平线沉了下去,天幕逐渐变得幽蓝,月亮探出云层,几颗星辰闪着寒光挂上天边,无声无息,摇摇欲坠。

麓州城郊,被湿雾瘴气笼罩的村落渐渐地没入又一个漫长幽暗的黑夜里,村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村子里火把流动,哀鸿遍野,连翘随军给村民们派送衣食和药品,一路上不断看见有尸体被抬出去烧掉,他异常难过,却无能为力。这瘟疫来势凶猛,传染性极强,普通的药物根本无法医治,连翘从天门带来的药物也仅仅只能遏止传染,却无法令患者痊愈。

大屋用苍术和雄黄烟熏消毒之后,铺上几床厚厚的棉絮,十来个人躺于屋内,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病情较轻,暂无生命危险,大屋旁侧还有一间耳室,室内躺一个名叫小栓子的孩童,已是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死掉,为免加重传染,连翘早已将他隔离开来,在耳室内单独照料。

“连哥哥……我……难受……”小栓子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地呢喃着,连翘叹了口气,拔出他头维穴上的银针,轻轻地替他盖紧被子。小栓子感染瘟疫已有七八日,他是最先受到瘟疫传染的病患之一,却也是染病后活得最久的人,在三日必死的魔咒之下,小栓子还能活到如今亦全凭连翘的照料和鼓励,可是病魔无情,没有治根之药,他小小的身躯惟有被痛苦一点一点地吞噬,虽然他一直都很听话也很坚强。

连翘不忍再看小栓子那张惨白的小脸,遂别过头,轻声道:“哥哥又给你施了针,你闭上眼睛歇一会儿……歇……”他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忙起身走了出去,竟不敢再看小栓子一眼。

耳室内又只剩下小栓子一个人,他神智恍惚地望着月光幽曳的破旧屋顶,动了动干裂的唇,毫无血色的面容上竟绽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下病情恶化,他年纪虽小,却已能够读懂自己的将来,待笑容散去,他无力地转过眼角,也就在这一瞬,他恍若置身梦境一般,刹那间呆若木鸡——

眼前朦胧的月光之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浑身纯白的少年,衣饰华丽,气质超然,他悄然褪下罩在头上的貂毛帽,一刹那,眉宇间光华流泻,风采夺目,竟美得令人不敢正视。

“你……”小栓子呆呆地望着他,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全然忘记将目光再从他脸上移开,“嘘……”那少年却将食指放近自个儿唇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栓子恍恍惚惚地点点头,默然瞧着那少年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一粒淡绿色的药丸,他双指一夹,再一送,那药丸便利落地入了小栓子的嘴巴,舌头一含,药丸的味道竟是甘甜宜人,芳香四溢,小栓子猛然清醒了半分,想也没想便用力将药丸咽了下去……

那少年掀开被子,伸出右手手掌放于小栓子胸前的膻中穴,掌心借力顺势而下,他动作轻柔,手法娴熟,掌心滑到天枢穴嘎然收住,再反掌一送,小栓子顿时感到憋闷的胸中漫过一股奇异的清凉之气,竟似散去了他体内的热毒一般。那少年灵动地收回手掌,埋下头凑近小栓子耳边,悄声道:“膻中,天枢,雪薰草,记好了!”他连说了三遍,言罢缓缓地站起身,朝着小栓子温颜一笑,那笑容竟映得这耳室蓬荜生辉,小栓子难以置信地张大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少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拉上身后的貂毛帽遮住倾城之颜,再一眨眼,人已如幻影一般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之中。

小栓子痴痴地又望回那破旧的屋顶,仿佛他之前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不过是场梦,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怔了半晌,方才身子一颤,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惊喜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娘……栓儿今日瞧见神仙啦……”

村西池塘边的药地里,连翘点着火把,染着月光,满手是泥地挖着草药,不时地摘下一株放在口中细尝,不知不觉,天边已微露晨曦。

“连哥哥——”报信儿的小孩高声唤着,从远处匆匆跑来,惊得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扑上天去,“小……小栓子他……咳咳……”

连翘心中一咯噔,抱着那小孩道:“别急,慢慢说,小栓子怎么了?”那报信儿的小孩又累又惊,吞吞吐吐,呀呀了半晌也说不清楚,“唉!”连翘一顿足,丢下手中的草药便向大屋奔去,前脚刚踏进屋子,后脚才迈到半空中,整个人便生生呆住。

“连哥哥!”小栓子拖着一身皮包骨头裹在棉絮里,惨白虚弱的面容上竟浮现出红润之色来,连翘吞了口唾沫,惊异地走上前去,抬起小栓子的手腕静心号了片刻,脸上惊异更甚,怪了,原本紊乱微弱的脉象竟然趋于平和,再摸他背心,温暖异常,连翘惊喜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怎会……”他着实想不通,这个病入膏肓的垂死孩童怎会奇迹般的好起来。

“是小神仙!”小栓子痴痴一笑,粲然叫道:“连哥哥,是小神仙!是小神仙呀!”连翘更为震惊,急道:“谁是小神仙?”小栓子一愣,埋头想了想,又开心地叫道:“就是突然飘来一个好美的小神仙!他拿出一瓶好香的药,栓儿吃了便好啦!”

连翘神情一震,刹那便想到了什么,他心中大动,猛地抱着小栓子的肩,几乎叫出来:“快跟哥哥说,那小神仙他长什么样?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小栓子吓了一跳,呆望着连翘,一字一字道:“栓儿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模样好美,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连翘鼻子一酸,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沉吟了片刻,又极其认真地问道:“他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恩!有!”小栓子天真地点点头,伸出手放在自个儿嘴上,笑道:“他说‘嘘’……”言罢放下手指,又凑到连翘耳朵边儿,学着小神仙的样子,悄声道:“膻中,天枢,雪薰草,记好了。”一连说了三次,句句清晰。

膻中,天枢,雪薰草……连翘入神地反复轻念着,似乎是在琢磨,又似乎是在推测,忽然,他眼里光亮大盛,豁然领悟,直叫道:“是了!是了!”他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空阔的坝子里,仰头四望,向天空厮声喊道:“九哥哥——是你吗——”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那般清晰,一声声既惊喜又迷茫,既苦涩又眷念,他唤了良久,终于无声地低下头,已是泪流满面。

回到屋里,连翘擦了擦眼角,“连哥哥,你怎么哭了?”小栓子竟有些惊惶失措起来,连翘抱着他叹道:“哥哥高兴,你们有救了……都有救了……”话音未落,人又泣不成声。

九哥哥,无法相见,你便用这样的方式来认可自己的存在,唤回我们的记忆么……

沈犹枫站在兵营的大帐之外,无声地望着不远处那片迷离摇曳的灯火,他心中记挂疫情,又是彻夜未眠。

自从这片村子被彻底隔离后,沈犹枫便同驻守村庄的盟军一道住进村口的营帐之内,以便时刻通晓疫情,及时为村子供给粮食衣物,不久后,苍风从宣、名二州调来数名医术精湛的大夫,携着药品马不停蹄,全数入了村庄,经多方配合,疫情很快便得到控制。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犹枫回转身,来者正是那数名从宣、名二州调来的大夫,众人见了沈犹枫,忙抱拳施礼,沈犹枫道:“不必多礼,今日疫情如何?”众大夫面露喜色,纷纷答道:“请风座宽心,迄今为止再未见到新的感染者与死亡者,疫情已被完全控制,在下再加大药量,对病人悉心调理,不需多时,所有染病者皆能康复。”

沈犹枫闻言,深蹙的眉头方才微微舒展了些,叹道:“辛苦了。”众大夫谦然垂首,只听一名大夫感慨道:“此番能迅速遏止传染,彻底断掉病根,皆是多亏了那奇方哪!”

“说得极是!”一名年长的大夫抚着长须,点头赞道:“老夫行医多年,治过无数疑难杂症,亦见过无数灵丹妙药,却从未见过这等奇妙的医术和配药……”

另一名大夫忍不住接口,语气竟饱含惊叹:“没想到那雪薰草的花汁竟是尚好的趋解热毒之药,更妙的是,他竟然想到通过膻中和天枢二穴来引气消疠,一下子便让药效发挥到极致,妙哉!真是妙哉!”

沈犹枫凝神听着,忽地问道:“尔等是说,有人寻到了根治疫病的药方么?”

“正是。”众大夫纷纷点头,倍感欣慰,说道:“是那个叫连翘的小大夫提供的疗法和药方,说是受高人指点……”一个年纪略轻的大夫插言笑道:“什么高人!是小神仙罢!”

沈犹枫神情一动,犀利的目光直逼着众人,问道:“什么小神仙?”

众大夫相视一笑,垂首道:“在下也不甚清楚,因为村里首个痊愈的孩童便是被如此救治的,嘴里一直在嚷嚷着小神仙,这传来传去,也就传得神了,依在下们之见,哪有什么神仙,定是个医术精湛,熟知药理的高人在暗中相助罢了!”

沈犹枫心中咯噔一下,他冷峻的神色依然显得波澜不惊,可心中强烈的六感却拽着他的神智向他不愿意承认的方向去思考,他默然了半晌,方才幽幽启齿,言语令人颇感意外:“引本座去见见那孩童。”

第一百二十章:错离

昔日安静的大屋骤然热闹了起来,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屋外的坝子里整整齐齐地伫立着两队身姿英武的精兵,兵墙之外则围堵着上百个来看热闹的村民,他们早就听闻过沈犹枫的鼎鼎大名,亦对这位骁勇神俊的盟军主帅在攻占麓州,夺取政权之后的功绩作为耳熟能详,平日里这些村姑乡绅们都呆在村庄里,哪里有机会一睹沈犹枫真容?如今听说龙鼎联盟的风座竟然屈尊驾临村子,竟纷纷奔来观瞻,踮起脚尖不停的张望,只见沈犹枫被一干精兵簇拥着,果真如传言一般气宇轩昂,风仪潇洒,众人不禁甚感仰慕敬畏,一个个跪着站着挤着往里瞧着,却都不敢大声喧哗。

“草民参见风座……”大屋内的老人孩子惊惶谦卑地跪了一地,沈犹枫眉心一蹙,凛然道:“尔等大病未愈,不必行礼,都起来罢!”众人方才感怀地起身,却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沈犹枫面无表情地环视着四周,目光蓦然落向坐在墙角的一个瘦小孩童身上,他不禁锁起眉,径直向那孩童走去,那孩童正是小栓子,抱着那孩童的人,却是连翘。

沈犹枫走到小栓子跟前站住,目光冷厉如剑,开口问道:“你便是小栓子?”

小栓子惶惑地点点头。

沈犹枫冷冷道:“告诉本座,你见到的小神仙是何模样?”

小栓子愣愣地望着沈犹枫,满脸的意外和迷茫,在盟军入城以前,他只是个饱一顿饿一顿的孤儿,盟军入城后他又早早患病,终日躺在破屋里等死,哪里会认得沈犹枫?眼下见沈犹枫厉眉傲目,神情举止咄咄逼人,又见身边的人都敬畏地站着不敢吭声,立时现了小孩心性,竟仰起脸倔强道:“我……我不告诉你!”

“为何?”沈犹枫犀利地盯着他,突然似笑非笑道:“莫非是你这小孩儿在造谣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神仙罢?”

“栓儿没造谣!我当真是看到了!”小栓子一听顿时急了,眨眼就掉进沈犹枫的圈套,赌气地脱口而出:“小神仙他人可好啦!才不像……不像你这么凶巴巴的!”他顿了顿,眨着眼睛望向屋顶,似乎陷入了回忆:“……他浑身雪白,跟个冰做的人儿似的!不仅会治病,还会笑,更会飞呢!他长得可美啦!笑起来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好看!栓儿从未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物!他飞起来就象一只燕子,哧溜一下就不见啦!”

“是么……”沈犹枫轻喃着,身子竟在微微颤抖,他凑近小栓子的脸,语气愈发地凄冷:“傻孩子,你知不知道,那些既好看又会飞的神仙……都是骗子呢?”

小栓子一怔,天真的眼睛里装满迷茫,但旋即又迫切地反驳道:“小神仙才不是骗子!骗子不会治病救人!可小神仙治好了栓儿的病,他救了全村的人!”

黄口孺子尚且看得明白,沈犹枫,你却依然不肯面对么……一旁的连翘望着沈犹枫,在心中幽然叹道。

面对小栓子的直言,沈犹枫没有动怒,亦没有再问,他凛然站着,悄悄地握紧颤抖的拳头,竟痛苦地闭上双眼,喉咙动了动,终究无声一叹,蓦然间,他一掀墨袍转过身去,冷冷地向屋外行去。

“风座……”连翘心中不安,涩声唤道,“小栓子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了一番,您……您就当是儿戏罢!”

好个儿戏……沈犹枫冷笑犹甚,眉宇间刹那划过一丝凄迷:“他敢下山,却不敢见我么!”连翘定住,一时无言以对。

“若真是神仙,就凭本事飞出去让本座瞧瞧!”沈犹枫神色黯然,浑身上下倏地涌起肃杀之气,他箭步迈出大屋,寒星一般的眼眸直视着屋外几十名精兵,厉声令道:“封锁出口,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给我搜!”

霎时间,那群精兵便迅速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寻向村庄的各个角落,村民们见状,不明所以,当下既惶惑又惊诧,不禁议论纷纷起来。连翘抱着茫然无措的小栓子,立时软在原地。

阳光泻在葱郁的树叶上透出粼粼的光亮,仿佛白日里的星辰一般灿烂耀眼,顺着坡上大树开阔的枝干朝远处望去,能清楚地眺到那片大病初愈的村落以及纵横交错的军营。

“你当真不肯见他么?”夜萤抱着头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俯瞰着九毒,悠然道:“既然不再见他,为何还要帮他?还有呐,你给那娃娃治病的时候就不知道遮遮脸么?沈犹枫那人,捏根丝就会结片网,这下倒好,整个村子的人全在找神仙……”

“说够了罢?”九毒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瞥了夜萤一眼,淡淡道:“你同我下山,究竟是来陪我的,还是来训我的?”

夜萤笑道:“幸亏我来得及时,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助你脱身,你还不许我念叨下哪!”九毒撇嘴一笑,问道:“你不是寻那冰山去了么,为何又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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