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的那天晚上,我家闯来一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把他给带走,之後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但是我还清晰记得
他身上的那股香味,和宁王书信上散出的那股味道一模一样……”
秦文生说到最後禁不住呜咽起来,而後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我和夫人没有子嗣,那段时间我们一直把
他当作儿子般对待,所以才会……但,但是今晚的事……”
“那种香产自西域,不过中原一带也有贩卖,单凭香味不能断定是一个人呢。”褚云以笑回答,其实他和苏慕
晴都心知肚明,只有花子渝才拥有这种采自天山冰崖谷底生长的“闻素花”花料,味无毒,然一旦碰触,哪怕
只有一点,马上皮肤溃烂而死,是可怕剧毒。
起初文生还半信半疑,但见褚云扬出一抹让人信服的微笑,便点头应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天色已晚
,我先告辞了。”
“慢走。”
秦文生离开以後,两人很有默契地低头不语。那是别人的故事啊,而且那是一个被白道视为眼中钉,费心想要
诛杀的邪教魔头的故事啊,为什麽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呢……褚云扭头看向苏慕晴,这时恰有一股风来,随风
而起的青丝轻柔地挡去他的视线,令他无法捕捉到对方刚毅温柔的脸上,曾经有过稍纵即逝的一点碎光。
10
夜晚的风有些大,新添的几柱香也燃得特别快,只一会雕花香炉里的灰烬又铺厚几层。
“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橘色烛火微亮,一道黑影随著来人推门进入而变大拉长,暗了明亮的桌台一角。看
向倚坐窗边已逾半刻的年轻男子,笑道:“我越来越好奇这个姓苏的男人了。”
“凭心而论,他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窗边男子轻捻手中之物,而目光不转。贴墙垂落的绛色绣凤长袍拖出飞
扬流畅的线影,灰暗的轮廓铺张成随形的魂,妖媚而不张扬。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呵呵……”男子低眉微笑,极为随意地蜷指一弹。风流仿若长箭穿破夜色,只眨眼的瞬间,不远处沐浴於月
华之下的巨石缝隙中蓦然嵌入一朵浅黄雏菊,有风拂来,茎叶悄然脱落,只留下一缕浮动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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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头,天空明净如镜,絮状的云随风变换形状,静观也不觉得腻味无趣。平视,松海起伏如涛,小鸟震翅穿梭
细声鸣啼,闻者心旷神怡,和悦耳丝竹相比,又是另一番韵致。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清闲自在过了,苏慕晴坐在
石阶上,单手支腮,看著曲起的膝盖上,停落的一只歪头歪脑,左叮右啄的小麻雀。
佛堂里飘出“笃笃”木鱼声,和著僧侣的低声吟唱,悠悠远远地回荡。“你说人真能看破红尘吗?”苏慕晴伸
出一指,点了点麻雀的脑袋。麻雀先是看他一眼,而後吱一声跳到他手上,美美地转了几个圈。
“寺庙待久了,真能沾点灵性呢。”苏慕晴微拢十指,将麻雀捂到胸前,很小孩子脾气地哄道:“唱几句来听
听。”
麻雀不高兴被禁锢,更不会唱歌给他听,倏然飞出指缝。眼前掠过一道黑影,而後头皮传来酥麻的微痛。苏慕
晴呆怔一下,又憨憨笑了,居然把他的头发当窝,这东西真跟褚云一样爱粘人。说起褚云,最近几日都没见他
,不知又跑到哪里去打听小道消息了呢?
“看来江湖从不缺寂寞,寂寞的只有人心而已。”
健稳的脚步声传来,苏慕晴扭头看去,来人一袭金黄僧衣,斜披大红袈裟,右手持九环禅杖。空明大师,明德
寺得道高僧,刚才迎接宁王时,两人曾见过一面。
苏慕晴忙站起身来,头顶的麻雀受不了突然的大动作,“啪啪”震翅离开,朝松海的方向飞去。见空明合指成
掌鞠身行礼,苏慕晴也作个抱拳的姿势回应,微笑道:“大师所言极是。”
“老衲在皈依我佛前,曾经杀了很多人的性命。”缓缓收回视线,不出意料地对上微讶的眼神:“但当我如愿
杀了仇家以後,可我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反而更迷茫,更痛苦。”
“所以我不喜欢杀人。”苏慕晴的声音舒缓醇厚,听起来像随沙沙作响的松叶和唱,正个世界都像缩小在那双
黑白分明而温情柔和的瞳孔深处。
“上苍恩赐了我们生命,虽然只有短短数十年,但已能够让我们收获许多。从出世到成长,或者以後的成亲生
子终老,且不论经历是好或不好,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何不放弃执著令自己痛苦的仇恨,以感
激的心情去过快乐自由的生活?只是‘放下’远比‘拿起’要难得多,不过超然洒脱虽然遥远但并非不可及,
为之奋斗也未尝不可。”
柔风带来泥土和花草的味道,连空明都不觉出了神,日光映照下,苏慕晴额上微飘的长发闪烁著如星金光,明
亮但不刺眼。
“命是别人的,谁都没有资格去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利。虽然这话出自一个江湖人的口中,十分可笑。”枝头上
下轻颤,落下几片树叶落在苏慕晴袍下,随即又被风卷走。
“倘若将来遇到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你又会怎麽做?”空明的声音低得有些让人
听不清楚。
“杀了他……然後用我的性命偿还。”苏慕晴轻轻叹息,垂下的眼帘恰好遮去稍纵即逝的伤感,那瞬间凝聚的
悲哀却是投放於这宽大的松海亦无法容纳。而後,转过头的苏慕晴眼里已没有了那丝伤感,明亮穿透人的心底
,令人的心都温暖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我最好不死,我娘说了,如果我要死那一定要是失足掉
崖或者误吃毒物诸如此类的‘意外死’,如果死於被杀或自杀,她不会帮我收尸,也不认我做儿子……”
“哈哈哈!”空明禁不住大笑,附近树木的细叶都被他的声音震得蔌蔌落下,“听你这麽说,令堂是个奇特人
。”
“是啊。”提到娘,苏慕晴流露出牵挂的表情。
洛阳的牡丹,洛阳的高城,美丽而繁华。
洛阳的村庄,洛阳的孩子,淳朴而单纯。
只是这一切,何日才能重见?
“大师!不好了!”
正沈浸於美好回忆的苏慕晴被一声声急促的呼喊扯回现实。几个和尚拿著木棍急急而来,见到空明连礼都忘了
施,只管大声道:“有,有人闯入寺中,还打伤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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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太久没动,骨头都硬了。”说话的人夸张地轮了轮肩膀,看向跌倒在石下,正被同伴拉扶的护院弟子
挤出个无奈的笑容。忽听有人叫了一声“苏盟主来了”他扬了扬下巴,“哦?”了一声,目光微变,而笑容却
咧得更大:“小苏,别来无恙?
抓住肩膀衣物的鹦鹉歪了歪脑袋,震翅噶一声大叫,有样学样地问候:“小苏苏~小苏苏~”
立在嶙峋山石上,身段颀长的男人依旧罩著一身巨大黑色斗篷,从头到脚包裹得相当严实。斗篷、鹦鹉、松木
杖,是凌渊堂堂主吕湘尘现身的固定装束。面对最近“诈尸”的人,苏慕晴只淡淡说了声:“这次论到你了吗
?”
“算是吧……”吕湘尘扯了扯被风吹得向後的黑帽,抿唇微笑:“两年不见,你好象又瘦了,嗯……秋天适宜
进补,你得好好调理调理。”
被他关心,苏慕晴实在高兴不起来。“你要找的人不是他们,何必伤人?”
不愧是盟主大人,话都说到心坎里去了!适才殴斗中受伤的弟子在心里使劲认同“是啊,是啊!”。他们大多
因为家境贫寒而出家,离看透生死还有很长的距离。
“可我要找的人正是他们。”
斗篷大帽下射出两道阴恻目光,在人群中转了圈,凉凉一笑,惊得那群弟子鼻尖冒汗。正在这个时候,左侧墙
头响起砖头松动的声音,众人视线随即集中过去。一颗满头是灰的脑袋探了进来,边咳嗽边骂咧:“哎哟,疼
死我了!”又推掉几块砖头,那人整个身体钻进来,而後拍拍灰尘直起身。
“咦,这是什麽仗势?”发现数十道眼光落到自己身上,褚云歪了歪脑袋,喃喃自语。小春画的地图出错吗,
这里不是寺庙最偏僻的,保证没人会发现的角落吗?莫非刚才钻出来的时候撞了脑袋,错把树影看成人?不过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人好眼熟啊。
“慕晴!”他喜出望外地招手。
“褚云!”然而他听到苏慕晴急促的声音。
“倒霉的小鬼。”下一刻,他落入柔软的布料里。腰间蓦然一紧,整个人都轻起来,却是被人搂住飞向墙头。
仿佛天旋地转的视线急移,他看到因风掀起的帽子下一双亮如星辰的黑眸和俊逸的面孔。不过很快,帽子又盖
了下来,挡住彼此的视线。褚云脖子一阵冰凉,却是一枝圆头古松抵到喉间,“乖乖听话,我不会为难你的。
”
11
“我为什麽不能动啊?”眼眯成弯月状,瞳孔清澈纯净单纯稚气,满头土灰却丝毫不影响清秀俊逸的白衣少年
困惑皱眉。
吕湘尘愣了一下,心道:“这小子莫非是个痴呆?”
而这时褚云忽然五指成勾,从右边曲臂上扣,直锁向他咽喉。
“你也会武功?”褚云出手速度又快又猛,但吕湘尘却比他更快,木杖朝颈部横伸,化去他的攻击,“嗯,比
三脚猫好一点。”
“跛脚的猫才最没资格说这话吧。”猛地伸直五指并拢成掌,褚云平掌擦过他的前胸,软绵绵地带起一股暗风
,而後反拍向他曲起的下臂,想要籍此举借力後退撤。
然而吕湘尘飞疾收臂,以腕力克制使他挣脱不得,而後一抬右脚,狠狠踩向他雪白的靴子。
“啊啊啊啊!你太卑鄙了!”不理会惨烈哀叫有多刺人耳膜,褚云不满地指控,这太胜之不武了。
“你污蔑我肢体残疾在先,怨不得我。”近乎戏谐的口气,听得褚云涨得满脸通红,吕湘尘轻而易举地点了他
的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早叫你乖乖别动你不听,自然要吃苦头的。”
褚云冷冷瞥他一眼,被人挟制不还击,除非那人是傻子。
以杖轻点石面,吕湘尘搂住他退跃到墙头上,笑意未褪地将目光转投苏慕晴,“青衣教最讲礼尚往来,你上次
在寿宴上打伤我们的人,我们没理由不回敬。这样吧,今日我和这位小兄弟一见如故,不如便请他到教里住上
几天作为回礼,当然,一切食住都不收银两。”
“当心调虎离山之计。”已吩咐尾随而来的弟子团团围住吕湘尘的空明面色凝重地低声道:“苏施主,请以宁
王安全为重。”
好象是为了印证空明的话,远处佛堂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缕轻烟嫋嫋上升。
苏慕晴猛地沈下脸色,而靠在吕湘尘怀里的褚云也敏锐察觉四周冷气骤结的变化。虽然与吕湘尘素未谋面,但
第一眼相见,便清楚知晓他的身份。
撰写的江湖志中关於青衣教的部分,单是吕湘尘的记载已有厚厚一叠。褚云向来坚信“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
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皆唯心造”,因此对於吕湘尘,他不感排斥也不惧怕,反而为能近距离见到笔下所记之
人感到兴奋。
而此时的吕湘尘,则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
“大师,褚云就拜托给你了!”
苏慕晴最後看了一眼褚云,倏然转身,向佛堂飞去。
“这就走啊?”身形微动,吕湘尘想要追赶的脚步突然顿住。目光四顾,幽暗的树影寒光点点,蓄势待发。他
朗笑一声拍了拍褚云的肩:“看见没有,那些弓箭正对著我们呢!”
“是对著你吧。”褚云搐了搐嘴角,关他什麽事啊?
“这种时候就不要分你啊,我啊的,我们坐在一条船上,应该共同进退,同生共死。”
“谁,谁和你同生……啊!”
无数箭雨招呼过来,吕湘尘飞快旋转木杖形成一道屏障,阻挡的同时搂住褚云朝墙外飞去。身体猛然下坠的瞬
间,发丝因风吹乱的瞬间,吕湘尘醇醇的声音贴近他耳边响起:“和长得这麽好看的男人同生共死,你不会吃
亏啦!”
******
踢开佛堂大门,苏慕晴疾身跃入。前堂之内一片狼籍,血迹斑斑。“!啷!啷”,隔著一帘蓝布,後堂东西摔
落的声音清晰入耳。
冲进後堂,苏慕晴首先看到的是衣著华贵,已然断气的宁王尸体,而後听到破窗声,一缕红影在眼角余光中掠
出窗外。因震惊和心寒令苏慕晴脸色骤然阴沈,杀气蔓延,他长身一跃,没入了阳光耀眼的窗格。
健飞如鸟,两道身影一前一後在林海中穿梭。光线重重,花子渝半眯凤目,努力地辨认变得模糊的景物。血气
涌上喉咙,他猛地下咽,踏住一条树枝後再聚力跃跳,飘然已有六丈之远。
不知飞了多久,隐约听见有水流声,再向前几步,声音逐渐扩大,隆隆震耳。他举目望去,松海尽头、山石嶙
峋处悬挂著一条瀑布,瀑布两端皆为断崖,惟有一条残损的独木桥作为通行。
穿过独木桥时,溅来的水花令花子渝神志清醒几分。而後他後知後觉地发现,苏慕晴已不知何时追到他身後,
一道凌厉掌风毫不留情地拍落肩头。口中鲜血狂喷,花子渝如石般自半空坠落,擦过桥身时伸手揪住绳索,一
个回荡翻身上了桥。灰衫翻飞起落,纹丝不动地落到他眼前。
山间的风萧瑟地吹著,寒意侵袭。
花子渝以剑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惨白的脸色,潋滟的双唇色,赤红的眼睛,恐怖得竟像是地狱里爬出
来的厉鬼。
苏慕晴暗下吃惊,难怪刚才能轻而易举就追上他,原来他中了毒,而且中毒不浅。
“你要杀我?”风鼓展开宽大的袍袖,修长的剪影宛如欲飞的凤凰。
“是你逼我杀你。”眼中闪烁著寒意,苏慕晴一步一步逼近。
“哈哈哈哈……”花子渝恣意狂笑,笑声回荡在悬崖峭壁,比魑魅魍魉的狞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你受伤了,我让你三招。”虽不知他为何发笑,苏慕晴皱了一下眉头,取出袖中的长笛,横於胸前采取防势
。
“这种时候还要展示你的君子风度吗?”
花子渝冷笑一声,长剑挽了一道森冷弧光,招式看似轻飘如飞花落叶,实际暗含涛天巨浪般气势。苏慕晴只以
长笛左右挡隔,却不给予反击。实力相衡,花子渝尽管受伤但因先取得先机迫使苏慕晴处於劣势。
嗡地一声剑鸣,剑尖挑破衣袖,而这时三招已过,苏慕晴身形晃动,眨眼的瞬间闯入花子渝的防卫范围,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