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眼,张大了口发不出声,这才瞧见自己发着颤的手枯瘦槁黄皱纹满布。
霎时,回忆汹涌袭来,几快将他淹没。
原来,这才是现实。
他忍不住笑了,又或者哭了,他也不晓得。
宫南琁只是站起身,唤了青逢进来,而后坐至床沿淡漠望着他,不发一语。
努力伸直手,掌心颤抖贴着宫南琁面颊,「……我爱你。」抽噎咽着气,简单三字却沉得让他喘不过气,心口
发疼。
「我是……真的……爱你。」
宫南琁垂着眼,神情宛若多年前他亲手埋入土中的陶偶,瞧不出心思。
再次亲腻唤了声,宫南琁仍是不为所动,他终是放弃。
别过头,青逢领着御医跪了一地,磕头齐声喊着圣上,似是不忍看他。
咳了几声顺过气,命闲杂人等皆退下,仅留青逢。
宫南琁瞧了他一眼,站起身让青逢跪在榻旁,好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青逢……传朕旨意……」
无意识动着口,他目光一分一刻皆无离开宫南琁,贪婪望着那缓步离去身影。
他想开口留他,可国不能一日无主,他得、他得……
噎着气,热泪早已溽湿衣襟。
朱红雕花宫门咿哑阖上,再瞧不见那背影。他只觉再疲倦不过,闭上了眼,却见满湖皓白盛开荼蘼,背对他的
那少年淘气喊了他名讳,骂道怎能偷溜出宫,不怕遭人密告?
他弯起嘴角呢喃琢磨着少年的名,而后放任自己沉沉、沉沉睡去。
98.(下)
慵懒趴靠窗台,承恩饶是感趣地盯瞧天际火红,点点星火荧荧熠熠随风飞散上腾,漫舞点缀墨黑帘帷,令他忆
起炽炽焰火中崩坍焚毁的百花楼。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不禁扬起笑。
又看了一阵,听得身后窸窣声响,承恩侧过身,以手訩脸,瞧锦雪皱眉忍痛自床榻上訩起身。仅被捉来充数陪
伴,没想过真要当牢头,承恩满脸蛮不在乎:「我以为,四哥意思是要你好生歇息。」
「殿下真这么以为?」锦雪不以为然,拿起外裳艰难换上。
「毋关我怎般认为,而是关乎你吧?」承恩皮笑肉不笑,将问题推回与锦雪,「话又不是朝我说。」
不愿回应承恩质询,锦雪垂首打理身上衣裳,好一阵才抑着声:「殿下欲拦阻我?」
「我半点武功皆无,重锦又不在,要怎般拦阻?」承恩耸耸肩,双手一摊,无关紧要。「我想,外头应也无人
敢真出手。」
锦雪自嘲笑笑,没多评跋。
外头那些护卫怎敢阻挠他?就算他武功再不济事,他们也不敢动真格。
幸悯当然也知晓。毕竟幸悯才是下令之人。
不得伤他一分一毫。无非就是要让他走得顺利些。
只是幸悯不会明说,因幸悯认定了他够聪明,抑或够痴傻……他不愿深思。
目光定于墙上长剑,锦雪忆起幸悯眼底遗憾。幸悯欲习武习不得,他却宁可不要有这身功力。他已厌倦杀戮。
他不要闭上眼,就见着那些人脸色青绿谴责索命。尽管他不过听命。
见他没回话,承恩伸手将散落胸前的长发拨揽至身后,自个儿也没发觉的女气。
「呐,你说,这场宫斗会是谁胜出?」虽欲平静问道,口吻却隐隐欣喜。
谁胜谁负,与他有异吗?不管谁当上皇帝,都无法让他得着真正想要的。姚纾晴傲慢数落句句在耳,次次剖剐
穿心。
或许,当悲哀凌驾心痛仅剩麻木,就能不再奢望强求。
锦雪仔细觑瞧承恩未脱去稚嫩的脸庞,想起他这般年纪便历尽风霜世故,锦雪不由得开口:「殿下,听我一句
劝。放下吧。」对他说,也对自己说。「皇后娘娘已经死了。」
「大殿下跟七殿下……合该与这些恩怨无关。」这也是为何幸悯问起玉佩之事时,他刻意欺瞒之因。自己恋情
已难圆满,他不愿再见别人恋情遭迫,纵使宫斗收场未明。
「我们……都该学着放下。」
「放下?你该不会要同我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生平最恨人说教,承恩轻蔑冷哼,「我可不信那套。」
「仇恨仅会带来仇恨。」锦雪别过眼,「杀了那么多人,您有好过些吗?」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承恩竭力笑得高傲不露情绪,若铁神色却叛了他心思,「你知道些什么?」
「或许我什么都不晓得。」拿下长剑系在腰际,锦雪有些同情地瞥了承恩一眼,「可皇贵妃打一开始,就没打
算救您。」
「你真以为我不晓得?」承恩眯细了眼,啐声:「她若真要救我,就不会让我流落宫外那么多年。」
「您不晓得。」锦雪垂下眼,再次理了理衣襟,「后来皇贵妃懊悔送走您,遂即遣了刺客要杀您,因兵荒马乱
失了您下落才未得手。」
「若非幸悯大了听说……」
觉得你有利用价值几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锦雪正迟疑,承恩待理不理,板起脸打断:「那又如何?我与四哥,
不过相互利用。」以手訩脸,承恩看着锦雪的眼神再冰冷不过:「……你话太多了。」
「就当我多嘴。」明了承恩听不得劝,锦雪也不愿多说,一声告退便要往外走。
「慢。四哥不是领兵欲逼宫,你去有何用?」
尖刻质问再刺耳不过,忆起年纪相仿的七殿下偶尔也是这般固执,锦雪不禁缓下脚步,喟叹了声,耐心解释:
「我不懂大殿下究竟盘算些什么。」纵使幸悯道大殿下已难与抗衡,他仍觉不安。或许他做不了什么,可他想
陪在幸悯身旁。至少,待得这宫斗落幕。
锦雪垂首苦笑自嘲,再怎么说,他仍是爱着幸悯,死心蹋地。
「如今是宓越遭刺让四哥兴兵诛讨老三,与那家伙何干?」
「……虽有撼地剑为证,也不能证明便是本人。」衡量说词,锦雪顿了顿。「别忘了,宫靖凌善易容。」
「那又如何?四哥要的是藉口,而非事实。」承恩把玩长发,假意天真,「况且死了便是死了,这般还能派得
上用场,不是挺好的?相信宓越地下有知定会感谢四哥。」
余襄仅杀死宓越,可幸悯为不留后患纵火杀的,却是宓氏一家老小……锦雪强迫自己别再想。「我只是想,这
事背后,不知有多少是出自大殿下旨意。」
「他如今在俪贤宫守着那死人,能变得出什么花样?」
「……我认识的大殿下,应不会这般轻易放弃。」他说来,也在俪贤宫潜伏了二十来年,「他明白有多少人在
他身后。」
承恩偏着头,忍不住鄙夷嘻笑出声:「如今可都没了。」
「风水早流转,现今握有大权的,是四哥。」
明明事情应在幸悯掌握之中,锦雪却仍觉得不安,没来由的,恐惧。「……我也不晓得……」不知该如何解释
心底骚动,锦雪直觉回答:「我从前认识的余襄,也并非那般人。」
「人是会变的。」承恩冷下声,只觉不耐。事到如今他犹豫些什么?「他不是也刺了老大一剑?」
「……」若真是他错觉便好。他放不下幸悯,即便幸悯最在乎的……不是他。
「要去就去吧,别罗哩八唆一堆。」令人厌烦。早知道就别问。承恩摆摆手,「慢了可追不上四哥。」
锦雪苦笑,再道了声告退。
这些个皇子,任性得相似。
话语未落,便听得外头杂沓脚步声,承恩瞧着锦雪僵直背影,饶是感趣地猜测来者是谁。
锦雪手搭腰际剑柄,随时欲拔剑。
步伐在门前停下,房内两人屏息以待。锦雪甚已有最坏打算,至少得保八殿下无虞。
「八殿下,主子请您至景仁宫坐坐。」
门外,春嬷嬷苍老声嗓粗嗄响起。锦雪神色复杂回望承恩一眼,却见得承恩笑弯了腰。
「若不幸遗诏上写的是我名,便可就地杀了我,用不着四哥出手是吗?」揩去眼角泪花,承恩阴狠咒骂:「贱
人。」
觑瞧承恩脸上不符年纪的毒辣,恻隐同情隐隐冉冉,漫了锦雪一身。
「你去找四哥,别管我。」承恩咬着牙,恨声道。「我跟她去。」
锦雪迟疑了会,终究颔首。
若,不要出身于这宫廷,他们会不会,好过一些?
锦雪不愿再想。
99.(上)
一笔一划写下旨意,青逢小心翼翼捧起金黄绫锦,抬首想让圣上过目,榻上之人早已阖上了眼,神情安祥。
青逢啊了声,赶忙转身欲喊来御医及礼部衙门,声音未能出喉便遭一飞来小石子点了哑穴,疼得他弯身泪花直
转,忍痛抬眼,却见门前站了一黑衣人,不知何时潜入。
青逢警戒保护怀中物品,寝宫守卫森严,能突破重围而不被发觉……这人不容小觑。
不出青逢意料,黑衣人目的是他怀中遗诏,连声招呼皆无,提剑便朝青逢逼近。
发不出声也喊不得人,青逢退了几步,正想着该如何是好,这时有另一黑衣人自檐梁上跃下,挡在他身前,似
欲护卫他。
青逢屏息,静待机会脱逃。
雁寒冷眼瞥了身后公公,至今仍不晓得为何阳焰下令保全这公公性命,而非夺得手谕。难道阳焰不想知晓下任
的帝是谁?
雁寒稳住气息,握紧掌中剑柄,遥指眼前黑衣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与了他机会为雁安报仇。
「魏重锦?」
听见自己的名,重锦眯细了眼,仔细打量眼前突来不速之客。
雁寒运气左掌一个翻推上扫,重锦后倾退了步,脸上蒙脸布仍是遭划了破。
「没错吧?」见着熟识脸庞,雁寒不禁冷笑。
擦去颊上血红,重锦防备质询:「……你识得我?」
识得,怎么不识得?他护卫怀宁那么长一段时间,怎不识得这人?雁安渐没了温度的身躯贴在背上那般沉重难
受……他怎能不识得这人?
不愿多解释,雁寒率先出剑乘势夺得先机,逼得重锦节节败退。
可重锦也非池中物,几个反手运气又将局势扳回。朵朵剑花旋舞过招,交织凌厉声响,回荡诺大房内,青逢痀
偻身子挨着床榻,直盯着两人你来我往,大气也不敢喘。
招招化解雁寒攻势,重锦发觉这人路数剑法皆与那日宣武门交手那人相似……或者该说相同,应是师承一脉,
只是眼前之人少了那么些天真稚拙,舞起剑来娴熟狠戾,招招欲取他性命。
「原来……是为小家伙身旁护卫报仇?」重锦了然讪笑,「不管你他谁,我可没那时间同你耗。」
听重锦提起雁安,雁寒旋身以剑横扫,欲置重锦于死地,杀气腾腾。
重锦朝后翻跃躲开雁寒剑锋,轻巧立于宫灯上,食指遥指青逢:「擎王难道不想知晓下任皇帝是谁?」
青逢僵直身子,瞪着重锦,手按颈脖张口发不出声。
雁寒不甘示弱,「我只晓得,主子与我这机会杀你。」
「想报仇?」嗤鄙冷哼,重锦足高气扬,「那也要你杀得了我。」就凭这三脚猫功夫?
话语未落,重锦提气一跃,直往青逢攻去。雁寒见他欲夺遗诏,几个脚步挡护青逢,「别来碍事。」
凛冽剑气直冲而来,硬生生接下这招,雁寒顿觉虎口发麻,赶忙握紧剑柄,不露一丝慌张:「想抢?那也得你
过了我这关。」没与重锦多废话,雁寒运气催逼内力震开重锦,好争取些时间让手指恢复知觉。
察觉雁寒一瞬停顿,重锦晓得那定伤了他,旋即打蛇随棍上,凝气再出招。
为护着青逢,雁寒自怀中拿出一排长针,朝重锦飞射而去。畏惧上头可能涂毒,重锦不敢妄动,只得以剑一一
挥开长针,不由得啐了声,骂骂咧咧着不够光明。
他们当人影子的,哪管光明与否,更何况,重锦有资格说吗?
想起自个弟弟凄惨死状,雁寒更是使劲凝气扔掷。
长针四处飞散,为躲开四处飞散的长针,青逢缩起身躲窜,不小心拐了脚瘫坐在地,狼狈挪动身躯。
待长针用罄,握着剑柄的指尖已恢复知觉,雁寒趁着倾刻空档舞剑直逼重锦。
发觉雁寒长针用尽,重锦单单动腕以剑挡下攻势,压根不把雁寒放在眼底。
明明知晓不该着急,却不免心浮气躁,尤其被这般瞧不起。
若雁桦或雁安在就好……
雁安已经不在了。
甩去一瞬窜起的软弱依赖,雁寒咬紧牙关,艰难寻找重锦破绽。
「小子,你功夫还不到家,再打下去也无用。我已经跟你耗太久了。」重锦不耐唾骂:「不想死就让开。」
「你说让就得让?」豆大汗珠自额际滑落,雁寒倨傲冷哼。
重锦不再手下留情,手中翻飞朵朵剑花,直往雁寒颈间送。
雁寒连忙往后,眼看就快避不过重锦剑锋,耳际却听得一声低啸,长针飞快穿透重锦颈脖,鲜血飞散溅湿雁寒
脸庞,重锦惨叫倒地,双手捂着喉头苦痛翻滚。
雁寒怔愕瞪大了眼,不晓得那一瞬究竟发生什么事。
转过身,瘫坐地上的老者掸了掸衣上尘埃缓缓起身,面容皱纹满布,眼神却锐利清明得吓人。
「还不补刀?」无情盯瞧重锦按着颈倒地挣扎,青逢横了他一眼,淡漠说道。
「你……」
丝丝声响在耳际急促起落,重锦死命瞪大眼。他怎么也没想得会遭人暗算,他还得……遗诏……主子他……帝
位……
胸口一阵剧痛,耳际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重锦彷佛见着了许多人站在他身旁,男女老少皆有。他眯着眼再定
睛瞧看……爹、娘,是你们吗?你们为何掩脸不看我,我已为我们魏家雪恨了……
模糊意识里,身着白衣的妇人抬臂遥指他身后要他看。
娘,您要孩儿看后边?后边没有……
小弟……
血泊里,躺着他的亲弟弟。
努力伸长了手却使不上气力,仅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印。
父亲按着他的肩,对他摇头。他死命想喊出声,耳际却仅听得微弱丝丝声,眼前光亮渐渐模糊消逝,仅剩黑暗
。
他还有许多话没与小弟说……他……
别去……别……去……
似乎听得有人喊他,回头却不见任何人,锦雪登时失了神,惹得正与他说教的幸悯更加不满。
「锦,回去。」幸悯烦躁下令,「我不需要扯我后腿的人。」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小声质疑含糊遭风吹了去,锦雪低首安抚座下雪白马驹,不想在这般时刻让幸悯
瞧见他懦弱。「我要帮你。」
「粮草之事已够烦人了,不用你再添乱。」幸悯没好气说道,「回去。」
如今寝宫外围守的不仅他手下御林军,与老二关系匪浅的扬武将军戚诠一派也来搅局,还有棘手的太子禁卫…
…若真要动武他占不了上风。
他原先还庆幸宓越死得巧,恰好与他一个藉口加添调度兵力好逼宫……却没料得早先备下的粮草竟也遭人劫走
……依他看来,强盗是假,夺粮是真,是他太过轻敌。
如今粮草没了,宓越的钱也没了,这仗他也仅能硬着头皮打。
幸亏仍有裴诸海为他围困芙贵妃的咸福宫,只要能威胁阻挠老二掺和,理由什么的俯拾即是。
「锦,」见锦雪似没在听,幸悯再次喊了他的名,语气不耐。「别逼我真动粗。」
「幸悯,我……」爱你两字听来很远很远,似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锦雪訩起笑,竭力让自己神色无异:「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