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来看,让你活着的益处,要远远大于将你除去的罢了。所以老夫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尽可能让你安安稳稳地
活到再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那一天。」
「如此,晚辈自会竭尽所能地不让『那一天』来临。」
东方煜朗声回道。尽管面前长者的脸色已由初时的淡漠转为冷沉,他却依然没有分毫避让退却……瞧着如此,
关清远双眉一挑,而在默默打量了眼前的孙媳妇——或者说孙婿——好一阵后,极其难得地流泻了一声满载感
慨的叹息。
「今后可莫要忘了你的这番豪语……回去吧。」
「是。」
见长者终于下达了自个儿梦寐以求的逐客令,东方煜如蒙大赦,一声应后便即按足礼节辞别长者,怀着多少有
些复杂的心境回到了自个儿和情人暂居的房中。
——舱房里,满室幽暗依旧,隔着层层舱板透来的簌簌雨声亦未曾停歇。可那在他离去前犹自于榻上酣睡着的
身影如今却已披衣坐起,神情间原有的餍足亦为淡淡的警戒和忧色所取代……知白冽予必是因担心自己的状况
而没能安寝,东方煜心下怜意大起,连忙几个跨步上前迅速褪下外衣除了鞋袜,而旋即张臂拥住情人与其一道
躺回了榻上。
「醒很久了?」
他轻声问,带着几分歉意地,「我本不想吵醒你的,哪知最后还是……」
「没事的。我可不是那个连着一个多月都没能好生安歇一天的人,不差这一刻钟的光景。」
微微摇首制止了情人道歉的言词,白冽予眸光微垂、略一凑前将头枕上了男人胸口……「却不知那位前辈究竟
有何要事,竟需得大半夜地扰人清梦?」
「……真要我说,感觉就像是女婿见家翁的外祖父版。」
简短地下了这么句总评后,东方煜微微侧首、边回忆着边将方才同长者的对话内容尽数道予了怀中的青年。
白冽予虽不觉得关清远会是那种一心以儿孙幸福为重的慈爱长者,可听罢情人的转述后,却也不得不承认二人
的谈话确实有那么几分翁婿相对峙的味道……就不知长者是单纯有意「警告」煜一番,又或者是想借此传递些
什么讯息给自己了。可不论答案为何,现下显然都不是考虑这些的好时机。也因此,片刻思忖后,青年当即搁
了思绪,仰首轻轻吻了下犹自关注地望着他的东方煜。
「既已回来,就先别管这些了……对如今的你我而言,更为重要的,还是让你好生睡上一觉才是。」
说着,白冽予眨了眨眼,唇畔淡笑浅勾:「或者……你又已失了睡意,须得再次靠『外力』好生培养一番?」
「呃……那倒是不必。」
因情人那「外力」二字而不可免地忆起了早前的一番缠绵,东方煜吐息微促、面颊一红,却终还是逼自己拒绝
了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只要能像这样拥着你、像这样共享彼此的体温,就够了。」
「……嗯。」
白冽予先前的「提议」本就是调笑之言,对情人的决定自没有任何异议。一声低应过后,他也不再多言,而就
这般柔顺地依偎在情人怀里、轻轻地合上了双眸。
环抱着他身子的东方煜,亦同。
翌日清晨,当白冽予和东方煜由睡梦之中醒转时,一切已然彻底变了个样。
船依旧是原来的船,可这些日子来一直在那儿震慑着二人心神、有若实质的迫人威压却已消失,船上原有的仆
役和水手也全都无了踪影。偌大的一艘船上便只余下了他们这两个大活人,甚至于船体本身,也在结束了连月
的航行后让人停妥——或者说弃置——在了某处临着浓浓绿荫的浅滩之上。
关清远实现了他的承诺。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简单梳洗过后,对此冀盼已久的二人当即收拾行囊下船、就此离开了这个软禁了他们月余
之久的牢笼。
近两个月的光景,四、五十个日子……在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终于再次得以置身光天化日之下
、得以沐浴在仲夏温暖的阳光中,抬眼仰望那一望无际的蔚蓝天色。
可两人却没有太多沉浸于此的闲情逸致和余暇。
碧风楼楼主东方煜、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身为正道两大势力的领袖人物,本置身于江湖动乱中心的他们
被迫脱离了外界如此之久,所带来的影响自然不容小觑 ——且不说各自所属势力可能陷入的慌乱和随之而起
的轩然大波,单是这一个多月间的可能的情势变迁和二人因之错失的应对机会,便已足为整个事态带来极大的
影响了。也因此,稍微适应了外界的光线之后,二人当即展开轻功,隐于密林之中循着河岸一路往下游的方向
行去。
与外界脱离了一个半月,不论是东方煜还是白冽予,眼下的当务之急自然都是尽快自个儿家中取得联系并弄清
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态进展了……可关清远也不知将他们扔在了哪个荒郊野外,饶是白冽予已竭尽全力屏气凝神
感知外界气息,亦没能在方圆五里内觅得任何人烟。在此情况下,二人要想重返「红尘」,自也只有沿河而下
一途了。
二人先前在船上闷了许久,内功和一些近身的小巧功夫虽未落下,可像这样纵情伸展筋骨全力奔驰的畅快却已
是久违……感受着足下「脚踏实地」的稳实,享受着迎面而来的舒爽薰风,东方煜只觉压抑多时的身心全在此
刻得了释放,终忍不住气震丹田、仰首发出了一声长啸。
他本就是一流顶峰、只差一线机缘和体悟便可接触宗师境界的高手,这一啸又是一时兴起,并未刻意收敛,自
然惹来了不小动静。但见两岸林间惊起飞鸟无数,河里游鱼亦是躁动不休,过于浩大的声势让始作俑者的东方
煜一时不由得傻了眼,而在半晌呆滞后、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
「呃、一时兴奋过度……」
「没事儿的。」
知道情人是担心自身的举动会否太过鲁莽,白冽予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且不说这方圆数里之内根本杳无人烟,就算有,考虑到咱们眼下的状况,能将对方引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
「也对……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把咱们扔在这种荒郊野外也实在太不负责任了些。就不知那些船员到底怎么
样了——关清远能无声无息地离开并不让人讶异,可连满船顶多称得上三流角色的船员都能在不引起你我注意
的情况下消失,怎么说都有些……若不是我清楚你百毒不侵的体质,只怕会以为你我是给人用药迷得失了知觉
所致。」
回想起先前自久违的安眠中醒转、却赫然惊觉船上除他二人外已空无一人时的惊悚感,即便以东方煜的胆量,
在疑问之外亦不免存着几分后怕。
只是他这番带着困惑的话语,却一反常态地迟迟未能获得情人的分析和解答……身旁青年意料之外的沉默让他
不由得投以了半是不解半是担忧的一瞥:
「怎么了?」
「……那些船员……」
略带几分迟疑地,白冽予开口的音声微沉,犹未遮掩的无双容颜亦已罩染上了几许阴霾:「单凭他们自身的能
耐,自然没可能不引起你我的注意而离船……可若他们不是自己离开的呢?」
「你是说——」
「以门主之能,要想取走几件『死物』而不惊醒你我,同样不是难事。」
「死——」
闻言,东方煜先是一震,却旋又因随之于脑海中浮现的、长者和情人曾有过的对话而转为恍然。
——早从登上船的那一刻起,那些船员的命运便已注定。冽之所以容色郁郁,想来也是为此。
明白这点,东方煜心下一紧,本自前奔的脚步忽止,同时使力一扯、一把将身旁的情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他柔声道,「所以不要在意那些了……不值得的。」
「……每回听到你这么说,总让我不免有些罪恶感。」
「嗯?怎么说?」
「向来悲天悯人、温柔敦厚的柳方宇柳大侠,竟也会认为那些人的性命『不值得在意』……若让旁人听着,只
怕会认为是我带坏了你。」
「那是因为这些『旁人』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你——你看似冷情,实则却比任何人都来得温柔……只是过往的
遭遇让你学会了控制、学会了权衡,所以纵然心软,却仍是逼自个儿用理智牢牢克制住了任何可能的冲动,但
却又在做出每一个正确的决定之后,不可免地因那些你无法挽回的事儿而感到难过。」
说到这儿,东方煜微微一叹:
「虽然很不想举这个例子,可桑净之所以会对你动情,不也正是因为察觉了这一点?别忘了……九江初遇之时
,她最开始有意亲近的对象可不是『李列』,而是『柳方宇』呐!」
「……嗯。」
情人略带懊恼的口吻令听着的白冽予不由得一阵莞尔,虽只轻声一应,神情间的阴霾却已淡去许多……瞧着如
此,东方煜原本悬着的心这才得以一松,一个倾身将头轻轻抵上了青年前额。
「总而言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论那艘船上发生了什么,真正该为之负责的都是关清远,而不是你我
。你若还为此而烦心,也只是徒然称了他的意而已,还不如彻底忘了干脆。」
「当真?」
「当然——等等,我怎么感觉你似乎意有所指……」
「楼主忘了么?」
见男人面上犹自带着几分困惑,白冽予扬唇一笑,指掌轻握上男人环于自个儿腰际的掌,脱口的音声已然转趋
低回:「忘了……要将先前体验过的『绑法』通通回敬到我身上的事儿……」
「啊……」
这才忆起自个儿身陷体炼苦海中时曾和情人立下的香艳约定,东方煜面色一红,神情间已然带上了几分尴尬:
「那个……当然……当然还是得作数的,不能忘、不能忘。」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自然、自然。」
因那「后事之师」的「师」字而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某些极其旖旎艳情的事物,傻傻点着头的碧风楼楼主只觉
喉间一阵干涩,搂着情人身子的臂膀亦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少许。
只是以眼下的情况和二人所肩负的责任,不论这些想像如何美好,一时间也是断无实现的可能的。也因此,尽
管心下万般遗憾,东方煜还是在小半刻的停驻后松开了怀中总令他眷恋不已的身子,含笑柔声开了口;
「好了,继续启程?希望能在傍晚前找到宿头才好……咱们虽在船上憋了多时,可若离船第一天就得野营,怎
么说还是有些让人郁闷。」
「嗯。」
以白冽予的性子,自没有拒绝如此提议的道理。一个颔首应过后,青年足下轻功运起、延续着先前的行程在东
方煜的陪伴下一道往下游方向直奔而去。
——只是望着身旁情人的面影,思及二人方才的那番谈话,无双容颜之上虽未有分毫波澜起伏,心下却已隐隐
起了几分忧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还不如彻底忘了干脆」……这些话虽是煜用来安慰、开解他的言词,却也同样
反映了煜自身对这一个多月间的经历所抱持的想法:渴望能将一切就此尘封遗忘,再也不要提及。而以东方煜
一贯乐天开朗的性子来看,会有这样的态度,无疑便意味着此事已在其心留下了相当的阴影。虽说……在某种
程度上而言,这并不是个让人意外的结果。
和自小便已经历无数磨难摧折的他不同,煜成长乃至于出道的过程都可称得上顺风顺水,就算偶遇险境,也总
能在最后凭借着过人的实力、胆识和运气化险为夷—— 头两回与关清远交手也可勉强归入此列——却是从未
遭遇过如这回般深刻的打击,从未体验过……那种生死尽在他人掌控之中,自身却无力改变一切、更遑论保护
自个儿所珍视之人的绝望。
在船上的时候,迫于生存的压力和对他情况的关切,煜自然没可能让这样沉重的挫败感和痛苦掌控自身。可二
人如今既已得了释放,那些连月来始终压抑着的情绪,自也不可免地跟着浮上了台面。
——尽管煜对此似乎毫无所觉。
回想起情人先前那番惹来惊人动静的长啸,白冽予胸口已是一阵揪疼。
那声啸,何尝不是积郁多时亟欲得着宣泄的表现?再加上情人言词间隐隐透露出的、不愿再回首、面对先前境
遇的事实,煜所受影响之深自己显而易见。
可他又该如何是好?
又该怎么做……才能驱散煜心中的那片阴霾、不让先前的遭遇对煜造成太过深远的影响?
沿河一路行来,即便在中午歇下用干粮之时,同样的疑问也依然于白冽予心头盘桓不休,却偏生怎么也想不出
个合适的办法……身为过来人却无计可施的讽刺感令青年心底不可免地升起了几分沉重,一时甚至暗暗埋怨起
了这趟平静过了头的路程。
——若能在半途跳出几个拦路的蠢贼,至少还可以让煜舒展一下筋骨、好生发泄一下连月来的闷气,同时让他
多少转移一下这明显已遇着瓶颈的思路。可二人至少用着八分力赶了大半天的路,四下却依旧只有绿树浅滩川
流、飞鸟游鱼走兽……饶是以白冽予的定性,心有挂碍之下亦不免升起了几分烦躁。
也不知是否皇天有感,知晓了他心中所求,便在夕阳西斜、薄暮漫天之际,某种已暌违多时的金铁交集之声蓦
然入耳……青年本自前行的脚步因而休止,而在片刻聆声辨位后,同身旁的情人往斜前方的密林深处一指。
「有打斗的音声,但无法确定交战的双方……要去看看么?」
「当然。」
东方煜的性子说好听是「仗义」,说难听就是有那么点爱管闲事,眼下又是「久旷之身」,自然没有置之不理
的可能——但却又在脚步迈开的前一刻,因某着乍然留意到的事实而猛地煞住了势子。
「冽。」
他半是讶异半是关切地唤了声同样正打算动身的情人,「面具应该还在吧?你不打算易容么?」
这「易容」二字所指,自然是以「李列」的身份登场了……闻言,白冽予浑身一震,这才赫然惊觉自己已有将
近三个月的时间未曾用上「李列」的身份,竟连多年来理应成了本能的事儿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自先前入山寻云生剑谷至今,数十个日子里,不论是得遇机缘触着了宗师境界的门道、抑或是沦为阶下囚
被迫修习枯海诀……诸般跌宕起伏,全是他以「自冽予」身份经历的——不是归云鞭李列、亦不是那个体弱难
持的天下第一美人,而是真真正正、全无一丝伪装作戏的白冽予——而这,却是从他十七岁离山迈入江湖以来
、将近十个年头里的头一遭。
何其可笑,而又何其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