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钱,我把那些钱还给他……”
谭冰坐在床沿上表情木然,手里像攥扑克牌似的捧着一把钞票和五颜六色的银行卡。他数钱数到脑浆子疼,还是数不出一千块。
他手里根本就没有钱。每月到手的那一千五百块工资,大半都寄给父母了。自己剩下几百块钱,还要维持平日里在队友面前足够正常体面的花销,基本就是月光,入不敷出。
上一回谭家父母从老家过来队伍里,背着大包小包的土产山货。谭冰习惯性地把爹妈悄悄带出去吃饭和住旅店,不知会旁人,总觉得自己这种小门小户人家,比不得展二少那样风光体面,不好意思让家里人在队伍跟前露面惹人闲话。
不成想,他爹妈一进宿舍门就走不脱了。小辉辉从床上张牙舞爪跳下来,赤膊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叼着苹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好”,点头哈腰地招呼,又帮提行李又给沏茶倒水,自来熟,丝毫不见外。
冰冰妈对小辉辉这孩子一见如故,看对眼了,贼喜欢!从带给领队教练的东西里分出几包山珍黑木耳榛蘑,还有一大口袋辽东特产大红苹果,硬要塞给程辉尝尝。
“阿姨真好,我最爱吃苹果嘿嘿!”小辉辉真不客气。
“爱吃?爱吃好嘞,下回姨还给你带来哈!”冰妈笑出一脸欢喜的皱纹。
“阿姨,冰冰长得真像您,您年轻时候特别特别好看吧?冰冰是我们队的队花儿,可美了,您当年是你们那个县城的城花儿吧!”小辉辉爆出红果果结实带响的一句马屁,把冰妈乐得捂脸摆手哈哈大笑,把谭冰窘得哭笑不得。
“小辉呐,俺们家冰儿,在队里和人处得好不?和你处得成不?”冰妈用手攘了一下程辉的胳膊,亲热地问。
冰妈念起谭冰的名字,在“冰”字后面坠一个很别致的儿音,把儿子叫得跟个姑娘似的。程辉狠狠地点头:“处得成,特别成!冰冰跟我可好了!”
谭冰一副薄薄的面皮涨成半透明,隐隐爆出一团红血丝。小辉辉哼哼哈哈赖吧唧的,算是干嘛的?这场面怎么如此奇怪,简直像是老辈和小辈见面相亲?!
程辉是拿出当年招呼萧妈的手段来巴结讨好冰妈。这人总之是脸皮厚,嘴巴甜,用他家小鸟的话来讲︰小辉辉你是男女老幼通吃你连中老年妇女都不放过,你要脸吗,你还要脸吗!
冰妈面露欣慰得意地跟程辉说长说短:“俺们冰儿现在可长本事了,能挣钱了!以前家里困难住小房子,现在俺们在县城里开的小店都是孩子挣出来的,卖个烟,卖个体育彩票啥的。俺们冰儿打比赛的时候,整个一条街都轰动,都跑来店里看他的比赛……俺们冰儿老能干了,老孝顺了!”
程辉对冰妈的“推销”极为受用,暗暗给冰花抛了一个媚眼:“是啊,可能干了,可乖了!”
谭冰手里攥着手机,迟迟按不下那一串号码。
那时程辉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四个人在宿舍里围着小桌吃着盒饭说说笑笑,多么和谐美好的一副图画,就像一家四口人一样。
酒精的辛辣刺得他眼球蒙上水雾,眼泪劈劈啪啪落下来,睫毛沾了一圈水珠,泪滴挂在下巴尖上,盈盈欲坠。
程辉抱住人,哼道:“至于的么?哭什么啊……”他更擅于哄骗中老年妇女的欢心,不太擅长调教哭哭咧咧的小美人。
谭冰在他颈间呜呜呜地哽咽,漂亮的脸蛋都抹花了:“我怎么跟我爸我妈说呢……欠的债都还清了呢,店也开了,我让我爸妈再把钱吐出来吗……我打球打得不好,我拿不到冠军,他们多失望啊,我这么没用呢我……”
“多大个事儿啊?别哭了!下次比赛咱俩再拿个冠军,挣到奖金甩给那不男不女两只眼睛镶假钻石的家伙!”
程辉想着拿自己的钱给小冰花垫上,让那姓梁的彻底闭嘴滚走。
他的工资卡没在自己手里,都被萧羽锁在抽屉里呢。本来是搁在辉妈手心里攥着,辉妈最信任萧羽了,上回来队伍里就把辉辉的家当全部交给萧羽保管,千叮咛万嘱咐︰“小羽啊,辉辉那小兔崽子老娘可全交给你了,你给我盯严实喽,一个星期只能抽一包烟,抽多了不给他钱买!千万不能让他在外边儿搞三搞四地瞎造,光屁股一根毛儿没有,以后娶媳妇的钱都没处整!”
谭冰的声音缓缓低沉下去,近似呓语,唇齿间的热气从程辉的脖颈一路垂落到小腹,终于抵制不住酒精的烈劲儿,趴在程辉膝盖上昏睡过去。
他的两条手臂挂在耳侧,衬衫下摆露出一截腰肢,瘦削的肌肉群规规矩矩地束进裤内。后裤腰的边缘在昏暗的灯下显出一块凹陷的阴影,精致的臀缝勾勒出两弧圆润,呼之欲出。
程辉把人抱起来平放到床上。谭冰的手毫无意识地抓住枕头,面色绯红,睫毛低垂,领口和衣摆一齐凌乱,胸口袒露出一颗珍珠般晶莹的凸起;腹下两道美好的弧度,缓缓收拢进看不见的隐秘丛林,让人只看一眼就生出莫名的冲动,想要伸手滑向密林深处的欢乐源泉。
程辉愣愣地看着床上的人,看了许久,竟然生出呼吸困难惊心动魄的感觉。从来没见过冰花被一坛子酒融化掉的无边美景,心底的某个小角落也随之软化。
他伸手拉开谭冰的裤链,剥掉那一身沾满酒气的衣裤。
谭冰两条修长的白腿在灯下流淌出玉一样柔和滑腻的光泽,美得青涩,美得毫无戒备,美得有些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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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还没等程辉顶着一脸明火执仗的瘀伤在教练面前露脸,教练组先发制人,怒不可遏地把一群犯事的家伙提进小黑屋。
打架,打架,你们这群萝卜真是反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啊?啊?!离奥运会还有俩月,你们拉帮结伙地跑出去给老子打群架!
Danny梁最终顾及自己在官方眼中的正派慈善人士面孔,在粉丝心目中的偶像歌神地位,为国家队小队花与人争风吃醋还惨遭群殴的丢脸事,没给捅到《黑周刊》和《水果日报》去。
这人平白挨一顿打,忿忿不甘心,一大早给钟总打电话嘤嘤呜呜地哭诉︰“你们队里那个程辉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还有翔队草,他们俩打人!他们两个竟然打我呜呜呜!”
钟总被梁歌神嗷呜得浑身每一粒毛孔都迸发出诡谲的瘙痒,电话里陪着笑脸求爷爷告祖宗,千万别把这事捅给小报,更不能搁到网上,让那一群无事还要搅三分的网民给瞧见!奥运在即,大局为重,咱们可都是一家人啊!
彪哥气得几乎抄起棍子想要抽程辉。
杜老大才不在乎那位梁歌神三寸高的欧式鼻梁还能不能恢复原样。程辉一脸的伤痕几乎把他气得胃出血兼脑溢血。
而且,萧羽腮帮子上也破了相。
还有展翔,右手食指和中指关节都打爆了皮,露出已经结痂的红肉!
几个人异口同声,像是统一了口供,一致控诉是梁歌神造了口业嘲讽唐少,于是队友们为唐少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出手助拳。
老狡猾的钟总是坚决不信,把咩咩羊拎出来问:“卓洋,你跟老子说实话,他们昨晚为什么打架?”
咩咩的脑袋摇得像上了发条的波浪鼓,一句正事也问不出来,啥也不知道,就一句话:“那个涂口红和满眼闪着大钻石的家伙不是好人,他好坏!”
其实是羽毛总指挥昨晚做好了布置,揪着陈炯和卓洋那俩二货,耳提面命地威胁︰“小辉哥和小冰花做过的事,你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能说!还有——他俩做的事,你们两只不可以胡乱模仿,咩咩没满18岁呢!”
领队教练们盯着眼睛肿胀神情迷茫的谭冰追问:“打架这事与你有关吗?谭冰你也打架了吗?你和程辉究竟搞什么事?!”
谭冰眼里荡漾出惊恐,一个字的解释也说不出,就只不停地说“别处分程辉”,问急了就被逼出眼泪。
程辉对领队教练说:“你们别逼他了。冰冰又没有动手打架,是我跟别人打架了。处分我一个人背,不关别人的事,也不关小羽和展翔的事。”
谭冰不敢直视钟总和彪哥的眼睛。
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是队友们参与群殴受伤的罪魁祸首。
早上睁眼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小辉辉的臂弯里,胸膛贴在一起,呼吸纠缠。程辉从枕头里缓缓睁开一只眼,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嘴角瘀痕残留,没有说话。
程辉只一眼就射穿了谭冰的眸子,烧化了他的神智。那一刻彷佛时空停滞,魂魄脱窍到宇宙洪荒的尽头,从未品尝过的安详和静好。全副心思的流连与渴望生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个人缠绕卷裹。
钟全海用皮鞋脚底狠狠地踹桌子腿,程辉何止是跟姓梁的打架,这臭小子还在体育馆里袭击主裁判了!这件事比之前者更加让他栽面子和怀恨。
赛后第二天,网上就传播开来,当日在东花体育馆里主裁判被不明人士用一只苹果袭击,网民们无不拍手称快︰“唐唐太冤枉了,天怒人怨”!“黑心裁判遭遇绿林侠客罗宾汉的制裁”!
当时场面混乱,没有人抓拍到苹果侠出手的瞬间,但是据在场人士七嘴八舌的小道消息凑拢起来分析,就是小辉辉干的!
程辉那一记苹果杀招难得受到媒体人士与网络暴民的一致赞许,成为黑白两道心目中不畏强权惩奸斗恶的英雄。各家体育报随即展开对这件事的深度分析报导。
“一只苹果引发的正义维权之战!”
“被苹果打碎的奥运金牌怪圈黑幕!”
“光辉与梦想,荣辱与悲欢,关注运动员弱势群体的一腔血泪史!”
钟总心里那硌硬的滋味就别提了,好像张嘴吞下去一只苍蝇。
队员们分明是集体倒戈,明目张胆地为唐晓东鸣不平。程辉这个一贯挑事的刺头就甭提了,就连平日里一向最省心的萧羽和翔子,这一次也用无声坚定的面孔反抗组织!
总局领导为这事再一次大发雷霆。三年前展二少在总局门口与人动手对殴的闹剧余温才消,你们羽毛球队的娃儿们又皮痒了?而且公然反抗奥运指挥部的全局战略!钟全海你是怎么管教出来的队员,第一个应该挨处分被扒皮的就是你这个总教练!
领导们其实早在大年初一到羽毛球队里做奥运政治动员的时候,就记住小辉辉了。
那个脑袋上染得一片黄一片紫、一只耳朵嵌了耳钉、一笑就歪嘴斜眼、腮帮子上还长了一颗什么美人痣的,就他,就是他!咱们国家队里怎么藏着这样的运动员?怎么能滋长如此萎靡淫乱的精神面貌作风?
这次在中国站超级赛里辱骂袭击主裁判的人竟然也是他。
像程辉这类道德质量有问题赛场作风不正派人品素质不合格的运动员,怎么能代表咱们国家参加奥运会?!
手下的人弹不服,上峰又摆不平。
钟总觉得自己最近倒了霉运,简直是事事都不顺心。中层官员的位子他妈的最不好坐,被奥运夹心大馅饼生生夹在中间,自己就是馅饼中间的那块猪扒肉!
第一百二十一章:峰回路转
队伍回京后那几天,训练馆上空笼罩了一层密不见光的阴云。
球馆四面墙壁上挂满一条一条大字横幅。“用信念坚定理想,用信心接受挑战”!“同一份理想,同一种荣耀”!
大赛前备战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犯事的人诚惶诚恐地等待一纸即将落地的罚单。程辉很有可能被总局严惩禁赛的小道消息,在网络上甚嚣尘上。有球迷甚至在国羽论坛贴出游行总攻的布告,号召大家到总局大院门口集体静坐,请愿示威,要求“惩处黑裁判,释放苹果侠”,“辉辉辉辉我们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萧羽又去求过两次钟总,别处罚小辉辉,别剥夺辉辉参加奥运会的机会。
钟全海拍着萧羽的肩膀安抚:“这事跟你无关,你别瞎掺乎,认真备战,你给老子打好你自己的比赛就成!”
萧羽斟酌着说:“钟总,谭冰这孩子精神上一直不太好,我觉得他可能是,可能有……总之,如果这次他和程辉打不成奥运会,心理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弄不好就把这孩子废了。”
钟全海听得诧异,队花年纪比萧羽还大一岁,怎么就成了“孩子”?萧羽这小孩时不时地说话口气跟个大人似的,脑子里琢磨一大摊子事,小队花如果能有萧羽在比赛场上的自信心和意志力,哪至于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钟总当然并非真心想要处罚程辉。哪个主教练会在奥运开赛之际盼望自己麾下的主力因为犯事儿被禁赛?钟全海发觉总局上层有些人似乎与自己不太对付,在这个时候想要掣他的肘,妨碍他的夺牌战略,削弱队伍的实力,简直太可恶了!
萧羽的担心也很有道理。
在小辉辉吊儿啷当等待禁赛处罚的这段日子里,谭冰整个人都消沉下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憔悴得不成人形,漂亮的眼窝微微凹陷,人比黄花瘦。
每顿饭只能吃下两片面包,后来是喝半碗粥,就这样还要程辉逼着吼着或者哄着喂着才能吃得下去。一开始还能勉强坚持训练,几天后终于在训练馆里虚脱昏倒。
队医急忙请来心理专家会诊。专家直接宣布这人无法继续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只能服药静养。
教练组集体抓狂,谭冰怎么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发病!
静养的日子里,谭冰每天就睡在床上,从早到晚不起身,就像一段会流泪的木头,泪水哗哗哗地流。因为过度失水,皮肤和眼神都变得干涩晦暗。
队里希望安排谭家父母进京,这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劝解照顾,或许能尽快恢复。可是冰花坚决不肯知会父母。他害怕被父母知晓他不能参加奥运会的真相。
程辉每晚在被窝里搂着他陪他说话的时候,谭冰的情绪会好很多。程辉不在身边时,他就一个人蒙在被窝里,手里攥着小闹钟,一分一秒地数着训练课什么时候结束,小辉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实在熬不住了就偷偷地抹泪,压低声音哭泣,咬被子,咬枕头,咬自己的手背,整个人沉浸于极度痛苦的情绪,在灭顶的自卑和愧责感中无法自拔。
程辉晚间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惊讶地瞧见谭冰穿着睡衣,孑然呆立在窗口的桌子上,手扒窗棱,面朝窗外。
羽毛球队宿舍恰好位于“大裤衩楼”的最高两层,两条大粗腿当间,被队友们戏谑为“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的部位,窗口能够眺望到整个南城城区熙攘繁华的街市。
国际饭店顶楼的射灯光柱扫过谭冰的脸,他的脑袋几乎顶到天花板,窗口处一丛玫瑰色的明亮光芒勾勒出颀长的身形,宽松的裤管遮掩不住瘦如竹节的长腿。
“冰冰!你干啥呢?”
程辉惊愕地扑过去一把抓住谭冰光裸的脚踝,不由分说把人拖下来,按在床上。
“你爬那么高干什么?你开着窗户干什么?你脑子里究竟想什么啊?!”
程辉为脑子里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而发抖,咬着谭冰的耳朵狠狠地说:“你别乱来,要不要我把你捆在床上你就老实了?!”
谭冰躺在他身下发抖,喉头因为抽泣而话音含糊:“我没有,我就是,特别难受,难受得受不了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太难受了……”
桌子上散乱着五颜六色的盐酸氟西汀和盐酸帕洛西汀胶囊药粒。这些药就像毒品,吃多了上瘾,戒断不掉,逼得人想死。
谭冰的眼泪从眼眶里不要钱似的涌出来,铺洒在脸颊上,脸孔像浸没在水中的冰冷的雕塑。程辉一下子心软了,用被子裹住两个人的身体:“冰冰,别哭成吗?我陪着你不离开,你肚子饿吗,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