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撩起帘子,钻进车厢,示意张冀长重新起行。
见童公公忍了这口气,并未责难季丰,张冀长忙张罗队伍重新起行,却不料季丰老倔脾气上来,竟仍跪在当地不肯起身,昂起头大声道:“老夫替江畔数千名民夫,替江南五郡千万百姓恳请公公,将朝廷赈灾银两交出来!否则老夫长跪不起!公公若执意要走,就从老夫身上碾过去吧!”说完,竟直挺挺躺在泥水中。
众人大惊,慌忙惊呼劝阻。
而童公公却突然嗤笑一声,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瞟了泥水中的老人一眼,冷冰冰地道:“你若真愿躺着,便躺着吧。起行!”
说完,便一甩帘子,再不露面。驾车的马夫无法,只得听命,一扬马鞭,车轮碌碌作响,竟真的朝季丰身上碾过去。
季丰身旁众人见状大骇,慌忙扑上去又拖又拽,将季丰从车轮下抢了出来,然仍是迟了一步,季丰已被马蹄踏断了一条手臂。
“大人!”众人悲声大呼,再向那马车望去,只见马车已经走得远了。
第45章
一行人一路回了涉州城,各自安顿。
而张冀长总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心中,直烧得他坐立不安。
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位年逾七旬的古稀老人,跪倒在一地泥泞中,尘霜满面,满身污泥,苍苍白发早被泥水浸湿。而童公公的车架就这样活生生地向老人身上碾去。
张冀长硬憋着口怨气,跟在童公公身后,一路进了太守府,走进童公公落脚的小院。
童公公素来不喜旁人靠近他的卧房,因此这小院中也是空无一人,一路走去,直到童公公进了卧房中,回头一看,只余张冀长一人铁青着张脸瞪着他。
童公公扫了他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径自坐下,倒了杯茶喝着,幽幽开口:“张副统领倒是悠闲,跟着咱家作甚?”
张冀长狠狠瞪着他,双拳紧握,拼命控制着自己,生怕一个松懈,自己就冲上前去要把这人活活掐死。
他抿了抿唇,这才道:“公公真是铁石心肠,竟真能从那样的老人身上活生生碾过去。”
童公公轻笑一声,放下茶杯:“季丰这老匹夫,竟如此顽固。他都指着咱家的鼻子骂了,咱家又何必与他客气?”
张冀长双眼都欲喷出火来,怒道:“季大人不惜己身,为百姓操劳,昨夜一晚为抢修大堤,曾两次晕倒在堤上!这样的忠臣良吏,你怎么忍心如此对他?他今日对你无礼,也是因为心系百姓,为那些不幸殒身洪水的民夫请命,你这样,倒不怕背上骂名?”
童公公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斜睨着他,面上又现出那样恼人的嘲笑:“只不知咱家如此是为了谁?”
张冀长被他问得一愣,只听童公公继续道:“若不是你护卫不周,丢了银子,咱家用得着跟那老匹夫定什么五日之约?用得着跟他较这劲?”
这一句话便问得张冀长哑口无言,愣在当场,胸中却仍是气闷不休。
童公公勾起薄唇,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张副统领,本是你失职,丢了官家银两。咱家顾念同侪之谊,帮你遮掩。可你倒好,反来指责咱家冷血无情,欺压百姓,折辱忠良。只不知咱家这骂名是替谁背的?”
张冀长被他这一通抢白说的脸色煞白,便又句句都反驳不得,怒瞪着那人一张精致脸盘,只欲冲上去撕毁这人一脸的假笑。
童公公又是一声冷笑,道:“张副统领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家劝张副统领还是少管这些闲事,抓紧追查银两下落才是正经,也省得整日里连累咱家。”
张冀长看着他脸色的嘲笑,一脸的鄙夷,只觉胸中怒焰直冲头脑,再也抑制不住,跨步出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低吼道:“你……!”
那人白皙的面颊近在咫尺,却仍是一脸不屑的冷笑,毫无惧色,看得张冀长只想一口啃下去,将这人撕裂,扯碎,拆吃入腹。
正欲开口说话,却听院门处有人扬声道:“公公?”
张冀长闻声愣住,停下手上动作,童公公看看他,嗤笑一声,便扬声答道:“是何人?”
院门那人喜道:“原来公公在院中。在下有事与公公商讨,可否进来?”
听声音,原来是董奇光。
童公公眯着眼睛瞟了眼张冀长,看他迟疑着,便又是一时冷笑,抬手拨开张冀长揪住他衣领的手,扬声道:“董大人请进来吧。”
董奇光闻言应着,便走进院中。
张冀长深深看了童公公一眼,苦于外人在,又不得发作,这才愤愤然转身离去。
他怒气冲冲跨出门去,正逢着董奇光进门。
董奇光见张冀长也在童公公屋中,先是一愣,又慌忙微一躬身,与张冀长见礼。张冀长满腹怒气无处发泄,见面前这脑满肠肥的户部尚书更是一肚子火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大跨步走出小院。
董奇光被他这恶狠狠的眼神瞪得心里发毛,正自纳闷自己是哪里惹了这张冀长了?却听童公公在屋里道:“董大人请进来吧。”
董奇光这才慌忙又进了屋中,只见童公公随手整理者衣领,头也不抬地问道:“不知董大人有何事?”
董奇光忙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抬起头来看看童公公,只见他还是一脸的木然,并没有什么表情,这才继续道:“只是……只是公公刚刚对季大人……”
又来一个。
童公公嗤笑一声。
董奇光闻声顿住,慌忙向童公公脸上望去,见他一脸的不耐烦,忙赔笑道:“今日之事,确是季大人僭越了,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责问公公。”说罢,看童公公面色稍霁,这才继续道:“况且公公已与他约定五日之期,他仍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是太不识趣。只是……只是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公如此行事,怕总有些人会对公公记恨在心,对公公多有非议。”
童公公不屑地冷哼一声,又从桌上端起吃了一半的茶,悠哉地喝着,竟似毫不在意。董奇光又小心翼翼地道:“待五日之期一到,公公若是拿不出银子来,只怕……”
童公公啜了口茶,幽幽开口:“董大人怎么知道我拿不出银子?”
董奇光闻言身子一僵,又见童公公一双凤目如利剑一般扫来,登时冷了半边身子,忙挤出些笑容来,道:“公公……公公哪里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替公公担心……”
童公公这才转过眼去,不再盯着他,闲闲地道:“咱家的事,还用不着董大人操心。”
董奇光冷汗直冒,生怕自己一句不是,惹了这喜怒无常的公公,忙又赔笑道:“我这也是想替公公分忧。听说张副统领派出去的那些探子已将济、泞二州大小山寨都查探过了,却仍是追查不到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下落,我也不免担忧……”
童公公把玩着手中精细的白瓷杯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谁说那些贼人是济、泞二州的人?”
董奇光闻言又是一怔,不知如何答话:“这……张副统领明明派人去济、泞二州……”
“那是咱家故意放出去的消息。”童公公微微笑着,“障眼法而已。”
董奇光被这一说,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听童公公继续道:“只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其实咱家早得了消息,那伙贼人不是济、泞二州的。”他说着,定定地望着董奇光的眼睛,一双凤目中光华流转,面上笑着,眼神却让董奇光觉得有些莫名的寒冷:“其实,那伙贼人出自江南五郡。”
董奇光只觉浑身冰冷,僵着身子,却移不开眼去,强笑道:“哦?竟是这样?不知……不知公公是如何得知?”
童公公又盯了他片刻,这才移开目光,看着手中的杯子,道:“这就不劳董大人费心了,咱家自有消息来源。”
那双眼睛移去,董奇光觉得浑身陡然轻松,忍不住拿袖子抹了抹额上冷汗,道:“是……是……”想了想,又继续道:“公公如此说,我就放心了。只是……只是五日之期,明天便到,公公现在还没动作,不要耽搁了才好。”
“咱家说了五日,便是五日。董大人只坐等好消息便是了。”童公公淡淡说着,语气中却透着股不容置疑,“董大人是自己人,咱家就不瞒你了。”
董奇光闻言,忙应着,又听童公公继续道:“咱家一直没有动作,是不想打草惊蛇,让贼人得了消息跑了。咱家已与张副统领说定,明日便出兵剿匪,而那些贼人老巢,距我们极近,一日内便可往返,误不了事的。”
董奇光已被他的话惊得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低头应是。
“不瞒董大人说,“童公公挑起唇角,露出微笑,极有把握地道:“其实这伙贼人,就在濯郡。”
董奇光登时浑身僵住,只觉心都忘了怎么跳了,而童公公却仍微笑着盯着他。
忽然又想起刚刚进门时,张冀长气势汹汹的样子,和那狠狠的一个瞪视。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重新喘出一口气来,低头道:“如此便好,既然刚刚成竹在胸,我也就放心了。”
童公公笑着点头,继续低头喝茶。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与童公公告辞的,拖着脚步木然地走出童公公的小院,回了自己的住处。
然而他总觉得童公公那双微笑着却毫无笑意,冰冷犀利的目光仍盯在他身上,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就这样在自己房中坐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到书桌前,提笔飞快地写了封信,叫来自己的心腹仆从,竟信交给他,又交代了那仆从几句话。
夜幕降临,周围也平静下来,他看着那名心腹闪身钻进小巷子,消失于黑暗之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瘫坐在椅子上。
只盼信来得及送到吧。
第46章
一个激灵,董奇光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他居然在极度紧张过后,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伸手抹了把脸,揉开发惺的面颊,他却觉得不对劲。
周围静得出奇,即使是夜晚,也不该如此之静,连屋外值夜士兵的声响也完全听不到。
他正自奇怪,突然听到一声瓷器碰撞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循声望去,赫然看到童公公竟坐在书桌前,正轻轻扣着手中的茶碗。
在看到那公公白皙面庞上慵懒神色的一瞬间,董奇光突然浑身僵硬。
童公公一手轻轻扣着茶碗,发出一声声脆响,一边拿那双细长眼眸斜睨着他。
他心中有鬼,目光闪烁,不敢抬头直视童公公。
童公公也不急着先开口。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只有那一声声叩击茶碗的脆响在屋中回荡。一下,一下,就如敲击在董奇光心上一般。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真想冲上前去,揪住那公公的手,让他别再敲了。
他嗫嚅了几番,强挤出一丝笑,道:“公……公公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童公公仍是紧紧盯着他,丝毫没有看漏他面上的局促和僵硬。
噗嗤一声轻笑,童公公停下手上的动作,收回手来,问道:“打搅董大人休息了。”
董奇光干笑一声,忙道:“公公哪里话?公公肯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敢嫌公公打搅?来人啊,给公公奉茶!”
他高喊了一声,却没有人进来。
童公公饶有兴味地望着他,道:“董大人不要叫了,没有人会进来。”
董奇光突然觉得嗓子发干,喊声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小四,是不是?”童公公不紧不慢地说着,依旧把玩着桌上的茶碗。
董奇光听到他提起小四,心里咯噔一下。
小四便是他刚刚遣去送信的心腹。
他直觉不妙,呆滞地望着童公公,不由顺着他的手看去,看到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正把玩着一只精美的瓷碗。
而瓷碗边,书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书信。
董奇光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坠冰窟。
童公公看着他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封书信,故作讶然地道:“你说这个吗?”他拿起信来,那正是董奇光晚间写了,着小四趁夜送出府的书信。
童公公笑着问道:“董大人不好奇这信上说的什么吗?”见董奇光仍是目光呆滞,一脸惊恐,便又轻笑一声,道:“我倒忘了,这信本就是董大人亲笔所写,又怎会不知这信的内容?”说罢,径自拆开信笺,扫了一眼,念道:“芒荡山大当家王志远敬启,友奇光拜上。”念到这里,又是忍不住发笑:“兄前日所行之事已败露,明日便有官兵杀到,祸连整寨。兄应尽早打算,速离险地。阉贼手段厉害,盼兄小心应对,以策万全。”
念完又是止不住地笑:“董大人对咱家倒是推崇备至哪!”
董奇光听童公公清冽的声音念着那封熟悉无比的信,早已面如死灰,浑身打着颤,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下。
童公公道:“董大人这是何意?咱家受不起哪!”嘴上虽这么说着,却仍是牢牢坐在书桌前,纹丝不动。
董奇光趴伏于地,深深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落在这心狠手辣的公公手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
童公公喝道:“董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山贼,私劫官银?!”
董奇光头埋得更深,身子筛糠一般地抖着:“公……公公……”
童公公冷冷道:“董奇光,咱家一早便怀疑你。不,从一开始咱家就知道,这事的主谋是你。董奇光,你素有贪名,连那些子粮食你都不肯放过,跟别说白花花的二十万两银子。从你提议分兵两路赶往濯郡,咱家便知其中一定有鬼。果然,你收买的山贼在半度坡下了手,杀了五十名护送的禁卫军,劫走了银子。”
“咱家与张冀长所行路线极为机密,只你我三人知道。在半度坡糟贼人伏击,当时咱家便知道,这事与你绝脱不了干系。为了不打草惊蛇,张冀长率人去济、泞二州搜寻贼人下落。而真正的贼人,其实一直都在濯郡。只因以你的性子,伙同贼人劫了官银,必定要放在身边,放在你能够掌控的范围内,才可以安心。”
“但是你藏得很好,始终不露马脚,还妄图把罪责归到张冀长身上。咱家便与季丰定下五日之期,你起初很疑虑,不知咱家为何敢如此托大,故多番试探,想探出咱家口风。直至今日,咱家不惜与季丰翻脸,但却仍死死咬定五日之期,你更是疑惑不解,心中有鬼,怕咱家已知道了你的那些勾当。而咱家透出口风,说已知当日劫银的那伙人其实正身处濯郡中,踏中了你的死穴。”
童公公又是一声轻笑:“其实咱家并不知道你究竟与谁人勾结,也没有你与贼人勾结的证据。但是你却信了咱家的虚张声势,匆匆写了密信教人送去。”童公公掂起那封信,嘴角露出一抹胜利的冷笑:“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董奇光万念俱灰,瘫倒在地。这次是彻底栽在童公公手上,只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命可活?
他趴伏在地上,等着童公公如何发落他。
然而,童公公却没了动静。
他心中奇怪,却不禁燃起了一丝希望,偷偷抬起头来,望向童公公,只见他仍悠哉地把玩着那只茶杯,却并没有要开口发落他的意思。
那只杯子是上好的定窑白瓷,色晕俱佳,在童公公白皙的手中摆弄着,更显是精美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