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傍晚的时候,张冀长依旧心中愤愤不平。本待去寻童公公将未尽的话说完,谁知走到院门口却见到本应在董奇
光院落外当值的禁卫军在外面巡逻。一问之下,才知竟是被童公公支出来的。他心中疑惑,望了望童公公小院
里一片黑暗,似是没人,便转头向董奇光落脚的院落走去。
一进小院,见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张冀长心念一动,便蹑手蹑脚潜至窗外,凝神静听,竟听到童公公在审董
奇光。
屋内两人一坐一跪,屋外张冀长却越听越心惊,原来这次官银被劫居然是董奇光暗中指使!
张冀长抑制住心中的震惊,继续听下去,却听到屋内董奇光开始商议将罪责推脱给自己,二人平分脏银。张冀
长心下大惊,脚步不稳,趔趄了一步,暗自咒骂董奇光无耻,待稳住心神继续听下去,谁知童公公竟也不反对
。
张冀长只觉一股邪火上涌,再不管什么隐蔽不隐蔽,暴怒地冲进屋中质问两人。
董奇光唯唯诺诺,一副被人撞破奸计的可耻嘴脸,童公公却是一脸镇定,面上仍挂着那恼人的冷笑,仿佛什么
都不能打动他,什么都不能击倒他。
然而下一刻,童公公暴起出手,董奇光转瞬间丧命,张冀长愣在当场,望着那颗渐渐滚圆的人头,一脸愕然。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情景?
童公公收回刀,神情冷淡地望着张冀长。
许久,张冀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怎……怎么这就杀了他?”
童公公皱眉:“该问的都问了,还留着他作甚?”他厌恶地望着地上的尸身:“幸好此事衮王没有参与。若是
把他逼急了,搬出衮王来,就不好下手了。”
张冀长这才缓过口气来,知道这冷血的公公向来是谈笑间取人首级。耳中听着他的话,心念电转,也知此事应
是董奇光自己做主所为,否则他也不敢许诺童公公共分脏银。
然而董奇光毕竟是衮王的人,童公公怎么敢……
“你就这样杀了他?你……不怕衮王怪罪?”
童公公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双眸清亮,映着烛光一漾一漾,然而那眼神却让张冀长莫名地身上发寒。只
见童公公挑起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谁说人是我杀的?”
张冀长闻言哑然,望着他手中提着的刀,自己亲眼看到的,难道他还能赖了去?
“不是你杀的……那能是谁?”
童公公笑笑,将刀随手丢在血泊中,从怀中掏出丝帕,细细地擦拭着他那双白皙的手:“此间只有你我三人,
即不是我……还能是谁?”
张冀长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意识到他所指是谁,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就合该替人顶罪?
“我与董奇光同归衮王属下,你却是瑞王府中人。我与他相处和睦,你却处处挑剔找茬。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阉人,你是以一当百久经杀阵的将军。就连行凶的刀都是你的,你说,人是谁杀的?”童公公面上仍是冷热,
却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和戏谑。
张冀长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人。
这些栽赃嫁祸的把戏,他怎就如此熟稔?
童公公又是一声轻笑:“咱家劝张副统领别在这大眼瞪小眼了。”说着,随手将那封信丢到张冀长怀中,“该
怎么办想必你很清楚吧?早日将这人定罪,你这人才杀得有理有据。”
张冀长接过信,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狠狠瞪了童公公一眼,却终究拿他无可奈何,转身出去
召集人手去了。
却没有看到背后那人白皙如玉的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张冀长召集禁卫军,另借了涉州城五百府兵,趁夜奔袭芒荡山,剿了山寨,夺回二十万两银子,押运回了涉州
城。
他一身血污地赶回太守府,童公公仍独自守在董奇光无头的尸身旁。
张冀长心中恨恨,却终奈他不得,与他交代了剿匪之事,他才站起身来,走出屋外,向众人宣布:“董奇光勾
结土匪,私劫官银,又暗中与其书信往来,通风报信,有书信为证!”说罢,将那封信递给一旁的李攀。李攀
也早被府中一宿的兵荒马乱吵醒,慌忙接过信来,信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董奇光再翻不得案来。童公公继
续道:“咱家与张副统领本欲劝他认罪伏法,不想他却冥顽不灵,殊死反抗,刚刚已被张副统领毙于刀下。”
众人闻言,也是唏嘘不已,有人进屋去,收拾董奇光尸身,童公公也写了折子教人快马呈报京中。府中各人散
去,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一宿过去,董奇光也已装棺入殓。童公公亲自率人拿几辆大车装了银子去了河堤上,交与季丰。
季老手上仍缠着白布,满面病容,一身尘色,然而想到自己曾污蔑童公公贪墨赈灾钱粮,甚至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登时羞得无地自容,扑通跪倒,向童公公磕头赔罪。
童公公倒是显出难得一见的大度,做戏做到十成,亲自扶起季丰,好好勉慰了一番,直说得季丰一个白发老人
声泪俱下更是羞愧难当,誓死报国。
这一出就算这么揭了过去,皆大欢喜。只有张冀长紧紧盯着童公公。此事他竟从头到尾推脱得干干净净,毫不
相关。
他暗叹一口气。
这人做戏的本事倒是十足十。
而后就这么一路巡视江南五郡,分发钱粮,赈济灾民,一路顺遂。转眼一月过去,秋汛已过,桃花江渐渐平静
,河堤也已加固,各地赈灾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灾民一步步得到安置,二人南下使命总算完成,终于踏上了
回京之路。
回程路上,张冀长骑在马上,望着童公公的车架,仍是心中难安,思虑再三,勒转马头,听在童公公车前,钻
了进去。
童公公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低下头去,继续吃着茶,并不理会他。
张冀长只得开口道:“你怎知董奇光一定会沉不住气,给芒荡山上通风报信?贼人身在濯郡中,你也只是猜测
而已,有何把握?万一猜错,你又如何逼董奇光就范?”
童公公啜了口茶,递给身后的人,却并不答言。张冀长却仿佛刚刚发现车中还有另一人,讶然道:“你怎么在
这里?你不是……”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面上露出恍然神色,终于明白其中关节。
那人给张冀长打了个千,笑盈盈道:“奴才给张副统领请安!”一张白净脸盘,眉目清秀,正是之前半度坡上
失散了的小福子。
童公公缓缓道:“那日半度坡上,小福子藏身车底,逃过一劫。之后潜匿行踪,悄悄缀着贼人,一路跟回了濯
郡,探知了贼人老巢在濯郡芒荡山。你我初次去桃花江堤时他便悄悄与咱家碰了面。”说着转头看向小福子:
“没想到,你倒有这份能耐。”
小福子又是一礼:“全赖公公栽培。奴才能只求能侍奉公公,为公公分忧。”
童公公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北行,向着那座屹立三百年的潋京城行去。
张冀长突然想到,从前小福子虽说是童公公贴身侍从,童公公却从未准他进过这车厢。
他望向窗外,时序已入深秋,落木萧萧,一片萧索。
他们这趟出来,也仅一月时间,但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
很多事情,在他心里,变得不一样了。不止同行之人,不止路上景致,不止时序节气。
尤其他与车中这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却又似乎没有。理不清,说不明,他不再去想,甩开头,望向远方
的天空。
而在那潋京城中,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第48章
时隔一月,一行人终于回到京城潋京。
远远便望见城门处有人相迎,一点点走近,才看到原来是瑞王府众人知他们近日归来,特意在此迎接,简潼也
在其中。
一月不见众人,张冀长甚是想念,此时再见故友,也是欣喜。然而众人见面未叙上几句,便被童公公催促着进
京面圣。
进宫见了皇上,交卸了差事,张冀长这才回了瑞王府,整过行装,这才有空闲与众人谈论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斩杀董奇光之事,童公公早已奏报朝廷,京中众人均已知晓,皇上也下了旨意,由简潼升任户部尚书一职。张
翼长又将此事详细告知众人。
听罢张翼长的话众人均是沉默。
瑞王沉吟片刻,道:“简潼,你是如何看此事?”
简潼想了想,答道:“依我看来,此事衮王到底有没有参与,仍不能枉下结论。目前看来,似是董奇光擅自作
主,劫了官银。”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童公公……依他素来所行看,许是董奇光擅自行动,惹恼了童公
公。据翼长所言,事发前他一无所知,且在半度坡上还受了伤,吃了大亏。以童公公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会亲手斩杀董奇光想必也是为此。”他又皱了皱眉,补充道:“他与董奇光同属衮王属下,却下如此狠手,
其间有何原由,或是牵扯到衮王派系内部利益分配,也未可知。”
张冀长听他如此说童公公,心中不快,听到后来,再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他就不能真
是为百姓着想,想追回官银,为民除害么?”
简潼听他如此说,语气不善,不由愣住。
张冀长显是在努力压抑住情绪,却仍是透漏出一丝愤怒,压低声音道:“旁人如此说他倒还罢了,你想想他平
日如何待你?怎么连你也如此想他?”
简潼闻言更是无措,脑中不由浮现那公公的模样,也是没来由的一阵心疼,然而他身为瑞王幕僚,不得不照实
说出自己的猜测。
一旁瑞王府众人见他俩这样,均是奇怪,张冀长平日与简潼素来交好,怎的今日竟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还是向
来敌对之人对简潼恶语相向?
李承宪不解地问道:“简潼也只是照实说而已,那童公公平素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向来是个行事狠辣的主儿
,又极贪财好利,简潼如此猜测又没有错。”他见张冀长仍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恼怒样子,更是好奇:“
你与那童公公向来交恶,平时他来府中传旨,你恶行恶状的恨不得能打起来。怎么如今一起下了趟江南,反倒
替他说话了?”
张冀长闻言怔住,不知如何回答。不由想起南下时光,独处的那些日子,以及受了伤后的童公公,是他未曾见
过的温顺,还有柔弱。
他不禁有些怔忪,却蓦然醒悟,怎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便想起那人来了?
登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脸上竟也觉得有些燥热。
好在瑞王适时插进话来,遮掩过了他的尴尬:“罢了,此事也没什么好争。简潼也只是说出他的猜测罢了。”
又转向众人,继续道:“此次冀长南下,除了董奇光,现在是简潼升了户部尚书,此消彼长,我们与衮王势力
又接近了些。只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道:“衮王招江南巡抚卢肇时进京述职,猜想其本
意,是借机治了他的罪,安插自己的人手接任江南巡抚之职。另派董奇光南下,想必也又一探江南虚实之意。
之前买官卖官之事,又查出他借机向江南安插人手。江南五郡乃瑞王府起步之地,若真让他放了人进去……”
说着,皱起了眉头。
“哼!”在座的陈亦鸣冷哼了一声:“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如此辛苦动作,最终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
闻听此言,众人均是沉默,张冀长正好奇出了何事,只听史克解释道:“那柳青函……本就曾替殿下掌管江南
事务,与卢肇时相熟。此次衮王发难,他从旁协助皇上,力保卢肇时,如今卢肇时已安然返回任上,却对柳青
函感激涕零。”
听到柳青函的名字,瑞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来,啜了口茶。
史克深深看了瑞王一眼,继续道:“柳青函也算本身,今年春上中的状元,如今不满一年,已官至一品。又深
得皇上器重,更得恩旨可以夜宿皇宫。”
张冀长等人从前跟从瑞王从南方进京,自是认识柳青函这人的,对他多有怨言。张冀长更是直接骂他做三姓家
奴,听到史克如此说,一脸不屑地冷哧一声。
史克又继续说道:“柳青函人品风流,文才甚高,又是新科状元,素来受仕子拥戴,自刘仁风刘大人遭祸后,
他更是声望日隆,近日来已俨然是清流领袖,他府门前日日门庭若市,与朝中野中仕子往来甚密。且皇上又极
倚重他,以帝师之礼待之……殿下,只怕我们日后的对手不止衮王一家。”
话说到这,瑞王似是心神激荡,不由手中一抖,些许茶水洒将出来,连杯子都差点拿捏不住。史克见状,连忙
上前扶住,接过杯子,放回桌上,又伸手去摸他衣衫下摆。瑞王望着面前躬下身子替他擦拭弄湿的衣摆的史克
,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目光迷离,不知在想着什么。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常态,眼中仍是温和与精干,微微一笑,谢过史克,开口道:“如今京中形势
便是如此。另有西南戎王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揭竿而反。”他顿了顿,微笑着道:“我们也只有兵来将挡,水
来土掩。只是我辛太安倒也未必惧怕他们。”语气虽是一贯的温文柔和,但却透着股让人忍不住拜服的自信。
众人均起身施礼,齐声答道:“听候殿下差遣!”
张冀长收拾完东西,打点好一切,躺到床上时,已是入了夜了。
他躺在床上,舒展着筋骨,又想起日间的谈话。
衮瑞二王之争已近在眼前,府中众人均做好了一战的准备。而这时最牵动他的思绪的还是简潼的那席话。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又有些愤怒。童公公平素待简潼极好。简潼有麻烦,他总是第一个来示警的。简潼身陷险
境,他也是挺身而出来救简潼的。简潼有什么事,他虽然面上仍是冷冷,丝毫不露,然而实际上却总是当成自
己的事一样关心。
张冀长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为何待简潼如此。可即使这样,简潼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没有人懂他。
张冀长心中微微刺痛。
不由想起与那人独处时,他即使被羞辱,被狠狠侵犯,也仍咬紧的唇,仍压抑的呻吟,僵直的身体,还有那自
始至终都不肯低下的头颅。
忽又想起南下时光,他因失血而更显苍白的脸色,他倔强的抿起的薄唇,他低下头在他掌中喝水时扫过他手腕
的碎发,他倚在他怀中,僵硬挺直,却慢慢放松依靠的脊背。还有他终于温顺地伏在他背上,默默叹息。
这样的他,有谁懂得?
张冀长只觉得胸中被一股无名的情绪充满。他这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的情绪。这样难以名状
,这样的不知所措,却又这样的满足和窃喜。
他将手掌平摊在胸膛上,心脏鼓动着,沉稳有力,击打着他的掌心。
突然想起那人,自回京后,两人便再无机会说上话,就连打个照面也无。
他突然抑制不住那种心情,想要见见他。为何要见,见了面要做什么,要和他说什么,却统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