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瞅着客厅矮桌前,像是一只战战兢兢的大狗般,毛发直竖的大男人,挑高眉毛打量着。「你是一只叫『扶霄』的孤魂野鬼,附在汪靖翔身上……那,汪靖翔怎么了?死了吗?」
如果是因为这只叫扶霄的鬼害得汪笨蛋挂掉,杨奕不排除自己会当场将他剁成肉酱包水饺……扣除两个人的孽缘不说,好歹也是从小到大的哥儿们,早就已经是家人般的存在,对于这个「杀人凶手」自然是不必太客气。
扶霄听了差点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我才不是孤魂野鬼!」郑重澄清!他的误解真是太伤人太没礼貌了!什么叫做孤魂野鬼?这肯定是最严重的污辱!
「明人不说暗话,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可以不老实回答,一样用什么失忆来蒙混我,但我也可以不相信,把你丢出门去自生自灭……这两天寒流来,气象局低温特报,外面冷得可以冻死人……我将视你的回答来决定晚上要让你在外面睡路边还是让你睡在我温暖的床上。」
冷血!扶霄毫不怀疑,这个人真的会把自己丢出去!就算自己这副身体,是他多好多好的朋友也一样!
在两道X光一样的视线下,就是奸巧如扶霄,也不禁气弱:「我、我是人……」只不过不是这里的人……他强调:「我不是孤魂野鬼,真的!相信我!」
一向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白王——虽然全是被装饰出来的名号——纵然出身复杂,但从小就被当成大少爷般养大的扶霄,哪曾如此委屈过?
什么孤魂野鬼嘛,从前只要稍微给他脸色看的人,不是当场被打扁,就是暗里让人去教训过了,谁像他一样这么瞧不起人,呜。
杨奕翘着脚,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神态悠闲,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冰珠子也似,一字一字打得扶霄不禁发冷。
「我要知道的,你全没回答到。警告你,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耐性,同样的问题,不要让我问两次。」
「你好凶。」坏人,呜。
「不准哭!」杨奕实在受不了这个「人」频频使用汪靖翔的脸作出一些汪靖翔不会做的表情,让他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习惯性出手要往他额上敲下,谁知对方虽然看来呆蠢,竟是一个扭头就闪了开。
要糟……扶霄受到惊吓,身体的本能比什么都快,闪躲拳头的姿势自然而迅速,根本无需思考,见对方举着拳头楞住,他简直想仰天长啸——
扶霄你这个笨蛋!对方只不过是个不懂武的人,像白天一样让他敲个一、两下又不会少块肉,躲什么躲……
很爱演啊,这家伙。
杨奕虽然大感意外,但却也明白了,白天若非这家伙有意让自己几分,怎能碰着他一根汗毛?冷冷淡淡哼一声,惊得扶霄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随便乱动。
「可以开始讲了。」杨奕用眼神暗示他,他的耐性已经用罄,最好不要再跟他瞎扯淡。「给我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让我决定该怎么处置你。」
扶霄紧张得像面对夫子的测试,只不过这一次如果成绩不好,他就要打道回府,而且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我、我叫扶霄,扶善惩恶的扶,气凌霄汉的霄,不过我们家里只是作小本生……喔不是,是无本生意的,也不知道老爹干嘛把我取个这么正义凛然的名字,跟我们家的生意一点都不搭嘎,害我每次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丢脸死了。还有我长得很好看,比这个什么汪靖翔的好看太多了,很多姑娘看到我都会脸红的,你不要以为我是挑上他的长相,这样真是太误会我了啊,他只不过是比我高一点、壮一点,牙齿白一点,其他也不怎么样嘛……还有,我喜欢比较强壮的身体,这样子看起来比较像是个男人……啊啊,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要讲重点了,就是、ㄟ……那个……唔……我想一下……啊……其实……啊啊,不要把我丢出去不要丢我啦,大哥你总要让人家想一下该怎么讲嘛,呜呜……」
摆出可怜兮兮的神情又被瞪,扶霄嘟了嘟嘴,结果又被人用眼神警告不准嘟嘴,最后只好正正经经的装酷,拿出从前的唬人气势,只是嘴巴里讲出来的依旧是毫无重点的东西:
「那个要从很久以前讲起啦,我有一个很讨人厌的青梅竹马,叫做司空铎,长得比我高、胳臂比我粗,别人都说他体格好,不过在我看来他根本就像个长工,而且还专门用鼻孔看人,尤其是看我的时候,那个鄙视啊……对了,他是我家那个粗鲁爹捡回来养的,小时候笨笨蠢蠢的还颇可爱,谁知道长大了以后变聪明变厉害就看不起我了,本来想说既然他那么行就给他当老大好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接下老爹的生意,他吃了我们船上的米粮那么久,大家也信任他,理所当然接去做也不是不行……没想到我想尽方法要给他当老大他还不屑是怎样!哼!后来我就决定要无时无刻找他麻烦,让他讨厌我、痛恨我,期待他可以推翻我进而取代我的位置——结果他更看不起我了,后来都直接用鼻孔看我……」
杨奕无言以对。
这种死小孩行为着实不足取,要不是那个叫做司空什么的听起来脾气似乎不错,他现在哪来的小命跑到「这边」来玩?
「有一次我听了巫子姑姑的故事……喔,她不是我真正的姑姑,是我以前在商港遇到的,那时候她正要去关外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有钱牧场找妹妹,结果不小心跟同行的丈夫走散了,刚好遇到我,因为她实在太漂亮又好玩,而且不像别的姑娘一样总是对着我流口水,所以我就请她去吃饭喝茶……呀,这不是重点……」
何止这个?你讲的全不是重点。你到底来干嘛?汪笨蛋哪里去了?你都没讲到……虽然脸上没表示什么,但杨奕心下却是很不给面子地暗忖。
「总而言之巫子姑姑不只是个巫子,还是你们这个时代过去的巫子喔,她说了一些你们这里的事情,当真是有趣极啦!比我在海上遇见的各种事情还要有趣几百倍,而且还说我命格特殊,跟她们姊妹俩有些相似,如果真有机缘,搞不好过来玩玩也不会被天打雷劈……」
杨奕放他一个人呱啦呱啦说故事,起身去厨房开冰箱倒了两杯饮料回来。说得正开怀的扶霄一点也没察觉听众离开了又回来,手里何时被塞了一个冰凉的水杯也不知道,他抓起饮料咕噜喝下半杯,停顿不超过一秒,又流畅地接了下去:
「巫子姑姑画了玉玦的图样给我看,我当下便记住了,尔后花了大半年才查到原来那东西让皇帝老爷收去了,不知藏在国库里沾了多久的灰尘。虽说皇帝老爷八成早忘了有那样东西存在,但若要从里面将那东西偷出来,还平安无事带出宫外,肯定要比登天还难。但我想想实在不甘心,这么伟大的计划要是能达成,我肯定是古今第一人,于是便花钱买通宫里几个执事的公公,暗中动了手脚,偷偷将那玉玦的名添在回赠海外友邦的礼单中,那上头项目成千上百,多了那一样名号古朴的东西,谁也没发觉不对劲,便这么让那东西上了船,然后我再指使大伙儿去抢了那船……哈哈哈!」
他终究是孩子心性,多年来的计划全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在进行,从前没人能够分享,心里总不免有些无法炫耀的遗憾,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让他讲出来威风威风,当下一个欲罢不能,说得起劲,硬是说了大半个小时没完。
「这个叫做汪靖翔的身体,是巫子姑姑算出来,现世最有可能拿到『太衡古玦』碎片其中之一人,而其他人实在都不怎么样,不是比我丑就是比我瘦小,就只好选他了,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拿乔唷,我是家族里唯一继承人,身分地位可高的哩!汪靖翔跟我交换身体,去我家吃香喝辣,成千的属下任他使唤,还有我家的船队也是当今天下最好的一支船队,走在海面不晃不摇,平稳得就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经过少爷我一番审慎考量、认真琢磨,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秉持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抛下一切来玩——嗯,我是说,给那个嚣张的长工一个当老大的机会,说不定他知道乐趣了,就会明白我的苦心,像这种烫手山芋——我是说我们家族庞大的事业,应该人人都会想得到,当然他也绝不会例外……哼哼,等少爷我过完年回去,诸事皆大欢喜,然后就能将包袱款款,实现我游历天下的愿望……呱啦呱啦……」
杨奕一手捧着新泡好的热茶,一手却是掩嘴打了个呵欠。
名字叫做扶霄,今年二十二岁,趁着过年期间将工作丢给属下跑来玩,家境似乎不错……到底是哪个朝代来的,他家族究竟作什么营生,杨奕听了半天也搞不懂。
另外,汪笨蛋还活得好好的,只是灵魂飞到古代去当大少爷享福去了,没过多久他们两人便能换回来,让一切恢复正常……害他担心了那么久,啧!
从扶霄一长串毫无重点的陈述中,杨奕总算整理出以上几个大要。
好不容易,扶霄的演说总算告一段落,他忽然话题一转:
「啊,对了这位大哥……」
「嗯哼?」
不、不是这么称呼吗?扶霄抓抓头,换了一个称呼:「大……大爷?」
「嗯哼?」
叫大爷也不行?那他到底想怎样?不过不怕,依他的聪明才智,难不成还会想不出适当的称呼?他即刻又换:
「大叔?大伯?大人?大……大姨妈?噢——好痛!」
这回不是头被打,而是裹着石膏的小腿重重地被踢上一脚,好狠……他骨折了耶,这个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呜。
「人家是想问你,你什么时候要带我出去玩?」没办法,经过一天的折腾,他总算知道这个世界简直超乎想象的神奇,再加上现在双腿骨折的窘况,没人带,他可说是寸步难行,怎么样也得死缠住他,就算这位大哥,看来实在不太好相与。
他还想着出去玩啊?
杨奕懒懒地觑着面前圆瞠着眼,豪不掩饰满脸期待的——唔,身体是汪笨蛋,里面的灵魂却是另一个叫做扶霄的小笨蛋——沉吟了半晌也不吭气,让等待回答的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杨奕挑眉,细细思索起来。
总算知道汪笨蛋平安无事,一整天来心里的烦躁这才平息下来,担心的事情没了,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甚至还觉得他有些可爱起来。
这般爱哭爱笑,灵动顽皮又带点小奸险的神情,他可从来没在汪靖翔这张狂妄到欠扁的脸皮上看见过,多逗人!多可爱!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抓在怀里狠狠捏他脸颊,拉他头发,让他露出委屈的神情,想必也是挺有趣的画面。
再说,这死小孩……自己爱玩就算了,以为造成别人的麻烦不必负责任是不是?既然你谁不选,硬是选了我家汪笨蛋,幸好没弄出人命来,要不然就是把你千刀万剐也弥补不了什么——
只是话又说回来,身体是小汪的,砍了他好像也没赚到的感觉?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整整你怎么都说不过去,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们求你来这边惹麻烦?
反正这家伙也是来玩的嘛!过年嘛,凑凑热闹,大家就一起「玩玩」啰!只是谁在玩、谁玩谁、谁被玩?这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处处人多到想骂脏话,一向只能躲在家里打麻将的无聊新年假期竟然多出了个「乐子」,而且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杨奕那张习惯抿紧的薄唇,竟然轻轻扬起,弯了个浅浅的笑容,当场惊得扶霄差点将眼珠子给滚了出来。
惊恐啊……打今天第一眼见到这个冷面男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简直、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吓坏了的扶霄忍不住整个人缩到沙发的角落,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大、大大大大人您有吩咐说说就好,不必这样盯着我看,我只是个胆小内向害羞的小孩子,禁不起吓的,呜呜,我受伤了,你要好好照顾我,你这样笑我好害怕……观世音菩萨救救我……」抖抖抖。
「不要怕,亲爱的,我只是想告诉你……」
杨奕俯下身子,双腿技巧地控制他逃脱的势子,在对方不敢太过使劲挣扎,再加上双腿负伤的情况之下,竟是轻易便将他制得死死……他缓缓将温热的呼息往那张紧张兮兮的脸上一喷,吓得他差点没叫救命。「管你是来我们这里玩的大少爷还是什么孤魂野鬼,既然上了汪靖翔的身体,让那笨蛋去你家帮你代班,那么于情于理你也该在这段时间内好好代替他活着,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你说是不是?」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动弹不得的扶霄,认真想了想之后,颤颤巍巍地点了下头。然后呢?他等着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他敢拿头打赌,这没天良的冷面男绝对没这么好打发!
杨奕呼吸轻缓,墨眸轻阖,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诱惑似的旋律:「我想到,我好像还没跟你说清楚我跟汪笨蛋的关系……」
第四章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总看过猪走路,什么是小白脸他没听说过,但是——
男宠?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鬼!
扶霄心里实在哀怨,洗碗的手劲更是给他用力,要不是才刚被警告再弄破一个碗盘晚上就得睡厨房,现在洗涤槽里肯定已经尸横遍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器皿。
去你的汪靖翔长这么大个儿什么不养,去养一个男宠,有没有搞错啊你!你娘要是知道你养了个男人当宠脔,地下有知也会哭的好不好?啧!
果然光看外表挑人是不对的!本来还以为挑个人高马大的肯定事业有成……就算没有事业有成,好歹也该品行端正吧!养什么男宠嘛,呜。
洗涤、冲洗、放入烘碗机中。
扶霄聪明得紧,虽然没看过这些厨房器具,但方才杨奕简单解说了下用法,示范一次,他便记得清清楚楚,三两下俨然已经上手。
将最后一个盘子摆入烘碗机中,他紧张兮兮地按下那个红色的按钮,然后看着这个正方的盒子发出轰轰轰细微的响声,把湿漉漉的碗盘烘干……
「混什么?碗洗好了,就端杯饮料给我,然后去洗衣服!」凉飕飕的命令句从客厅传了过来。
「喔。」扶霄收回好奇盯在烘碗机上的视线,哭丧着脸回应。
什么男宠嘛,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当主人的感觉?怎么这时代的男宠待遇这么好?不用伺候,不必做事,只要坐在那张椅子上敲那个叫「键盘」的东西就可以了,反倒是他这个当「主人」的都受伤了还要做事情,连他家长工的待遇恐怕都比他这个当「主人」的来得好,简直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虽然心里悲愤,他还是乖乖擦干了手去开冰箱……唔,好凉啊,就好像冰窖一样,偏偏里头又看不到任何一块冰……这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机关?
「干什么瞪着冰箱一脸饥渴?」
「好想要一个啊,炎夏里拿来冰镇梅汁一定很棒……」扶霄想得两眼放光,真后悔没事先跟巫子姑姑做好功课,要不然真想搬个一两具回去用。
「冰镇什么梅汁?梅酒家里倒是还有一瓶。」白晰的手臂横过扶霄眼前,从冰箱边门拿出一瓶深绿色的长型玻璃罐,翠绿的酒液在晶莹剔透的瓶子里摆动,底部还有几颗小巧可爱的绿梅顺着瓶底摇啊晃的,教人看了垂涎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