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开着,里面的人西装革履,表情严肃,嘴唇一开一合,说着天南海北的消息。屏幕转黑的一瞬间,来人看清了左上角的台标。其实就算没看到,这样熟悉的场景,他也早就确定了这是什么节目。只是,她竟然会看这个节目,倒让人意外。
“你怎么会这个时侯来找我?”妇人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那人选了离自己最远的座位缓慢的坐下,眼里有关切,但是仍旧没有出手相帮。
任致鑫扶着沙发扶手小心的落座,没了张楠的扶持,他的动作稍稍显出些笨拙来,但很快又极好的掩饰了起来。
“有事才来。”
“这我知道,没事你当然不会想踏进我这门了。”任家主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对着自己唯一的亲子她好像也没办法再像他小时候那样咬着牙板起脸来了,“怎么了,有什么事?”
“嗯……我和张楠得回去了,他家里有点事情。司卓要照顾二哥,我不想这时候麻烦他。”
“急着回去?”
对着自己卸了妆已经露出老态的母亲,任致鑫的声调不由自主软了一些,“他母亲之前胃不舒服,到我们那里去看病,复诊的日子已经过了好久,再不去怕会耽误了。”
张楠的几个姐姐都没有到过他们所在的城市,而且老人的病情也只有张楠最清楚,上个星期老太太就该过来了,张楠瞒着他和家里商量,把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今天被催得急了,他才把事情说了出来。任致鑫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临走前张楠还和自己说这事儿来着,自己转眼就忘了。自己担心二哥,他难道就不担心母亲么?
“不是要守着你二哥?”
“二哥的情况暂时也稳定住了,而且司卓会好好照顾他的。如果张楠母亲没什么事情,我们会再回来。”
“他忍心让你来回折腾?”
“如果我不一起回去,他不会放心。跟着他,我反倒会更好。”
妇人沉默了一阵,点点头,拿起小几上的电话听筒,安排好了明天的航班和接送车辆。放下电话,两人再对上双眼,告知了航班号和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了。
母子俩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平静的面对面过了。每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激流暗涌。母亲是因为年岁渐长,对最爱的孩子硬不下心肠来;儿子是因为爱人规劝压了心中怨气,又因为亲眼所见而不由自主的心软。不管怎么说,冷却多年的母子关系,似乎是有了一点点的回温。
但是这样的无言相对终究还是被人打破了,任致鑫双手撑着扶手,准备起身。一直挺直的腰背有些酸痛,身子一软,手肘却被人托了一把。
下意识的扭头,四目相对,很快两个人都避开了目光。任致鑫站直身子,悄悄脱开,那只手也顺势收了回去。
“我先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任致鑫早早就起来了,戴着口罩和张楠一起到二哥的房间又看了看他,叮嘱司卓有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自己,才恋恋不舍跟着张楠走了。
司机把车开得又快又稳,赶在行车高峰之前抵达了机场。两人办理好登机牌,在候机室里坐了一会儿,登上了回家的飞机。
可就在任致鑫准备关闭手机的时候,司卓打来电话。
任致睿,醒了。
第三十九章:二哥产子
机舱门还没有关,和空乘人员协商了一阵,刚刚登机不久的两人就又提着行李走下飞机。来送行的车已经回去了,两人只好在出租车站前排队。不巧的是这时候已经到了中午的行车高峰,来的空车并不多,他们之前还有大队的旅客在排队等候着。
四月的天,倒春寒惊动本就清浅的暖意,一夜之间就能消弭了踪迹。羽绒衣早就脱下了,从机场走出来的旅客裹紧身上的外套,搓搓手,跺跺脚,还不时张望着前面队伍的动静,期望在浑身的暖气都散尽前能搭上一辆的士。只是如果他们眼里够好,看得到队伍前面那位被冻得通红的鼻头,他们也就不会如此乐观的奢望了……
“冷不冷?”
“还好。”扭扭被张楠用围巾给裹得严实的脖子,任致鑫点点头,把下巴也缩进羊绒围巾里去。
张楠压了压自己的帽檐,让皮帽的毛绒里子能稍微替耳朵挡挡风,他拉着两人的行李箱,围栏的间距有些窄,他站在任致鑫斜后方一步,不时往来车的方向望望。
“对不起……”圆头皮鞋踢了踢铁质的栏杆,任致鑫低着头,似乎是在努力的想看到自己的脚尖,“急急忙忙的就拉着你下来了,你妈那边,又要耽误了……”
主动承认错误的任致鑫有点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低眉顺眼的,但稍一错眼,他就挑了眉眼偷偷瞅着自己的表情。其实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这一趟就是来看他二哥的,现在人醒了,总还是要看一眼再走的。
“没事,既然你二哥醒了,去看看你也就心里踏实了。我们改签下午的飞机也行,实在不行,坐明天的航班,让方焱或者鹏哥带薪薪去接他姥姥一下,先找个宾馆安顿下来,我们回去再去接她。也就着半天一天的,不是啥大事儿。”
“真的没事?”
“假的有事!”
任致鑫侧过身,张楠也正目不斜视的对着他,四目相对,眨眨眼,嘿嘿一笑。
不再是一个人默默的隐忍退让,虽然妥协让步的仍然是自己,张楠却觉得自己的付出都被他感觉到了。家本来就应该是能让人放心休息的地方,没必要让过了头的善解人意挡住对方本能看到自己付出的目光,既然都不是通透到从眼神就能窥探内心的人,倒不如让沟通来弥补不足的默契。
机场立交上的车辆缓缓前行,面对堵车,再心急的人也无可奈何。而等待似乎懂得一种神奇的魔法,它总能随意的改动人心里测量时间的沙漏。
两人越是着急,时间就越是走得快,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一辆蓝黄相间的现代,载上他们朝着来的方向返回。可上了车他们才知道,这车内的等待,除了不再忍受冷风,和刚才相比难捱程度绝对不相上下。
当午后的阳光从黑色栅栏的间隙中照进任家大院,汽车终于载着两个早晨就离去的人回来了。
把行李箱交到保姆手上,张楠跟上连围巾都来不及扯掉的任致鑫,结果两人在楼梯口恰好遇到得了消息迎下来的任大哥。楼梯才上了一半,两人就被任大哥拉到半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一向淡然到没什么表情的大哥一脸愁容,嘴里还顾左右而言他,本来就是心急火燎赶回来的任致鑫根本坐不住。
“二哥不是醒了么?出什么事了?”任致鑫双手撑着沙发,看那架势就好像马上要冲上漏自己去一探究竟一样。
“没什么,致睿早上醒的,医生在给他做检查,司卓在房里,我们都在外面等着呢。”任大哥还是不松口,可是他躲闪的眼神,实在没办法让别人信服他的话。最后,他大概也明白自己不是那种能瞒住事情的人,叹了口气,把事情和盘托出,“致睿要生产了。”
“什么?”任致鑫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不是早上才醒吗?怎么这么突然?”
原来任致睿早上终于醒了,医生帮他做了全身检查,结果表明他身体并无大碍,但是进一步的脑部检查还需要到医院进行。可是医生还没走,司卓就发现任致鑫有些不对劲,一问才知道他开始阵痛了。医生当时就推荐立刻送医,进行剖腹产手术,可是任致睿却坚持要按照原方案进行。原来很早之前,任致睿就和司卓还有医生商量过,因为剖腹产手术恢复时间太长,所以希望选择顺产。
“搞什么啊,他昏迷了那么久,身体能受得了么?”
“医生也反对,可是你知道致睿的那个个性,他要办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他说这一段时间公司一定堆积了很多公务要处理,他——”
“那个破公司有这么重要吗?他不要命了!”一把推开拉着他胳膊的张楠,任致鑫气得直冲楼梯就去了,“瞒我?什么都瞒我,有意思么?你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可是就算他再生气,腿脚不灵便还是事实。还没走两步,脚下太急结果绊了一下,右臂被人稳稳扶住。张楠跟在他旁边,撑着他身子大半的重量,送他上楼。
任致鑫着急,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上他二哥他就会淡定不能,张楠知道现在不是劝他的时候,不亲眼看看,他一定平静不下来。
刚到楼梯口就看到任致睿和司卓的卧室门关着,门边的沙发上坐着任致鑫的母亲和大嫂。看到他们,任致鑫脚下微顿,但很快就迈步走了过去。
对着紧闭的门板,任致鑫抬手推了推,门没动,而他身后被他忽略的妇人却开口说道,“还是掉头回来了,来吧,来这边坐。”
“什么时候了,坐这儿干什么?”
“等。”女人很镇定,嗓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你允许了?他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竟然允许了?你不是一向看重二哥么,难不成那个破公司的一堆破事儿比儿子还重要?你这样的值得哥叫你一声母亲么?你替他考虑过没有啊!” 任致鑫一向容易激动,一旦被惹恼,往往就口不择言,而且事后就算后悔也拉不下脸来道歉,错误随着时间过去,反倒变成了再没有转圜余地的大大误会。
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任夫人的眉毛跳了一下,但仍然撑着淡漠的面具听他说完。接着,她站起来走到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小儿子面前,微抬起头。不知不觉间,这个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小不点,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了,而且也快要为人父母了。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罚跪,严厉打骂的调皮孩子了,原来,看着他逃出自己手掌心,再不受自己控制,是这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再看看楼梯口站着的大儿子,房门内正在受罪的二儿子,他们,都长大了,曾经发生在他们童年里的事情,或多或少都在他们的性格里留下了痕迹,不管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是对是错,都已经在他们身上造成了无法撤销的影响。
“你们都长大了,也不是我能代替决定事情的年纪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必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个个都是倔脾气,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她转身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可不管怎么闹,你们三个,都得给我好好的。”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四人停在原地。
任致鑫仍然站在门边,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门板,似乎在听着房间内的动静,张楠也猜不透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僵持了二十几年的母子关系,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这个强势了半辈子的女人,大概已经忘记如何在子女面前软化下来了,但总归不是没有一点动容。顺其自然吧,如果有心,总会有办法被感觉到的。
“他们这样关着房门在里面多久了?”
“四个多小时吧,司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医生正给致睿做检查。”任大哥走到任致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致鑫,别这么和母亲讲话,你二哥的性子犟,你是知道的。在上万人的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人,主意正得很,司卓都拿他没办法,母亲也只能顺着他。”
任致鑫没接话,只是抬手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回应。
“到这边坐着歇会儿吧,司卓和医生都在里面呢,会没事的。”任大哥劝不动他,用眼神求助于张楠。
张楠揽住任致鑫的肩,轻轻拍了拍,“致鑫,我们去坐着等,嗯?”
又站了一会儿,任致鑫终于肯挪动脚步了。可他刚没迈出第二步,房内传来的异动就紧紧攫住了他的注意力。看他一脸紧张,张楠也把耳朵凑过去。
厚重的门板隔音效果很好,仪器的滴答声和医生指挥的声音,都和司卓焦急的叫嚷声一起被阻挡了大半。若不是凑近了,那个被压抑得极低的,偶尔才漏出一两声的模糊色还那样根本就会被忽略了。
任致鑫惊得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微微张开,反应过来那是谁发出的,他更大力的拍了几下门,但很快被张楠握住了手腕。
“别拍了,别打扰他们,让你二哥分心。”被任致鑫不满的眼神盯住,张楠能理解他的惊异和担忧,“致鑫,生孩子是这样的。”
终于安安生生在沙发上坐下的任致鑫再也未发一言,张楠看他紧张成这个样子,伸手握紧了他的手指,他很快反手抓紧了。
“没事,有医生在呢,会没事的。”右手和他的手掌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张楠抬起左手拨弄了几下任致鑫耳后的碎发,“当时我大姐生薪薪,我陪着我姐夫在县医院里等着。大晚上的,站在产房外面的走廊里,里面朦朦胧胧的叫唤声差点没把我吓死。”
本意是带点逗乐性质的话,没有让任致鑫放松下来,反倒让他更紧张了似的,“生孩子真的这么疼吗?”
旁边坐着的大嫂笑了笑,“生孩子哪有不疼的!”
任致鑫眉毛都拧起来了,张楠赶快安抚他,“可以做手术,剖腹产就不疼了。”
“不可能,剖腹产术后更疼。”大嫂立马辟谣,“就算是打麻醉,也只能缓解,不能消除痛感。别看我是药房的,这些知识还是有的。”
“呃……”张楠没办法了,尴尬的笑笑,再看看身边的任致鑫。
他又闭上嘴了,眼睛盯着木门。
张楠也说不上他为什么反应如此过激,或许是被他二哥发出的声音吓到了,为他二哥担忧,但也许是想到了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经历同样的过程,同时也为自己担忧吧。
想到这里,张楠用拇指搓了搓任致鑫的掌心,把他的手又包进了自己的手心。
或许,直到现在任致鑫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没有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样,自己都会握紧他的手,陪他一起面对。
第四十章:婆婆来到
折腾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天擦黑,任致睿和司卓的长子终于呱呱坠地。阿姨被叫进去简单收拾之后,在门外守候了一个下午的四个大人终于被允许进到卧室里探望。
筋疲力尽的任致睿正闭着眼睛休息,听见身边的响动睁开眼,对自己一脸担忧的幺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医生不让他坐起来,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坐起来,只能躺着任由任致鑫冲过来死死拉住自己的手,再用自己不太灵便的手拍拍他的手背。
终于见到二哥醒过来,平安的躺在自己面前,任致鑫却一言不发,只用眼睛盯着他看。可是慢慢的,那双眼睛里却渐渐蓄满晶莹的液体,泪珠在他彤红的眼眶里不停的打转。
二哥对于任致鑫来说,绝不仅仅是平常家庭中对弟妹宽厚爱护的兄长这么简单,虽然只不过年长他两岁,二哥却是他从幼时起的依靠,更甚至可以说曾经是他对这个家的唯一眷念。打从记事起,二哥就像是在他遇到困难时一定会出现的超人,只要他拉着自己的手,就什么都不需要害怕。而他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愿意承认自己同性伴侣的亲属,自己和张楠收到的唯一一份礼金支撑着他们度过了婚后最艰难的一段时光,要是没有二哥的帮忙,任致鑫敢肯定当时手腕通天的母亲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在她势力范围外逗留。任致鑫更是感激,也是二哥,让自己认识到原来张楠早已经是自己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毛毛,二哥没事。”一半是因为身体虚弱,另一半是因为对着自己最疼爱的幺弟,任致睿的声音低缓而温柔,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却因为气力不济而不得不作罢,只能又拍拍他的手。
“嘿!嘿!别总缠着你二哥!”兄弟俩正温存着,一个人插入了两人之间,“他正累着呢,你几岁啦,看着他这么辛苦还要他安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