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昊哲无意识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无奈的叹息还没出口,忽然觉出有个模糊的人影被月光投在了书房的窗纸上,他心中一跳,轻轻起身摸向剑架上的配剑,刚握到剑柄,窗外的人忽然说话了:“卑职刑夜求见大将军……”
话未落音,沈昊哲已经一把打开窗户,“刑侍卫?王爷可是出什么事……”顿了一顿,看清刑夜一脸的惊讶,沈昊哲心下稍松,“是了……你应该还没见到他……”
“卑职见过大将军就回殿下身边。”窗外的人神色一黯,抿紧了唇,从腰侧掏出一块琉璃色圆牌:“果然在边境发现晖国大军,按殿下吩咐,已引了京军于他们交战……这是趁乱拿到的晖军令牌。”
接过令牌,沈昊哲听刑夜简略说完早有风闻的境外一战,冷不丁问道:“京国皇子叶青岭……可真是叶大人?”
刑夜一愣,还没说话,沈昊哲又道:“王爷可是让你去助他?”
“没有。”这一次刑夜答得很快,但说完这句就沉默了,苍岚却是没有亲口说让他帮助青岭,不过……
沈昊哲盯着刑夜风尘仆仆略嫌疲惫的脸,已经从那双星子般的漆黑眼眸中发现了端倪,他皱皱眉,忽然道:“请刑侍卫转告王爷,以前胞弟走失,告知下官胞弟在王爷府上的人,并非皇上而是叶青岭叶大人。”
脸上掠过苦涩和挣扎,沈昊哲的提醒刑夜自然有数,苍岚又未必不知。不过刑夜虽然能大约知道苍岚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苍岚为何这么做,何况他也没有去深究的资格,他能做到的只是执行命令:“卑职记下了,就此告辞。”
“等等,”沈昊哲话已出口,才觉得有些突兀,“……战事若真有失,请刑侍卫一定护得王爷周全,我……长州众将一定会前往救援。”
“卑职职责所在,必会拼尽全力。”瞬间眸光深若寒潭,刑夜挺直的身形愈发挺拔,“一路行来见长州时有异动……大将军不要轻举妄动,负了殿下所托才好。”
明显带着点敌意话让沈昊哲微怔,还不知如何接话,对方已经消逝在黑暗中。当然没留意自己的话正好说中了刑夜的痛处,在沈昊哲看来,要做苍岚的侍卫实在不容易,他当然不会知道,刑夜曾一再发誓要护卫苍岚,可却一再因为没能做到而懊悔。
熠岩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一天到了江,一路行军都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尽管如此,他却不觉得有丝毫的轻松,北凌的冰原实在太过寒冷,河面结着层层薄冰,苍岚的船要从海口进来恐怕是困难重重。而随军携带的军粮就要见底,如果苍岚的补给真的不能按时到达,那这只深入敌后的军队将面临绝境,艰难的行军中士气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哪怕只是断粮一天对士气都是严重的打击,所以这些担忧他更不能向任何人表露。
饶是他有这样的担心,天公却并不作美,小雪仍旧断断续续地下着。
“你的风湿好像没好过?”
郝连昱牙去了寒气才爬上床,还是觉得苍岚的体温比以前要高。
“真的不要用药酒……”
“不要。太臭。”
“你……”郝连昱牙咬牙,“我明白了,你是吃的苦头还不够!”
吃的苦头够不够只有苍岚自己清楚,不过辛达和磔单成为大晅水军后,他基本没怎么动过,用郝连昱牙的话说是少喘口气就可以封冰了。然而该来的问题始终会来,一天之后,已经到了清河入海口,波涛汹涌的宽广水域,就连雷貄都觉得有些不妙,不说水流激荡的地方其实是水浅这么浅显的道理,光看块块突出水面的礁石便觉得这清河入海口好似有一道堤坝般,不过想要马上踏土地的欲望却是一点没减:“怎么停下来了?”
“急也没用,这里的水太浅了,海船进不了入海口的,而且今年春天异常的冷,上游的积雪还没开始融化。”辛达的船靠过来,倒是有效地分散了雷貄的注意力,“北凌之所以对这边疏于防范,就是以前来的海船还没有能顺利进入内陆河流的。”
“原来如此!”雷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脸阿谀绝对是动机不纯:“大头领,不如让我去你那边吧,你的船这么轻快,肯定能过的去的!”
“雷大当家的,辛达现在是大晅水军统领,叫大头领不太好吧。”磔单迈了一步,不偏不倚刚好挡在辛达跟前。
“不过是个称呼,有什么要紧!”辛达咯咯一笑,把磔单拍得一个趔趄,满是自信又道:“我的船是可以勉强进去,不过王爷的船队过不去的话,我们也只能停在附近了。”
“那可不行,约定的地点在清河河岸的地方。”
还没出船舱就听见几人说话,苍岚踏上甲板看见雷貄殷切地就想停船的样子,不觉抬手蹭了蹭眉梢。
“我猜也是,清河下游直到海口几乎都是峭壁乱石,骑兵可以到达的河滩屈指可数。”碧眼一弯,辛达笑了起来,居然丝毫不觉意外,“所以我已经提前发信叫营寨派出河船,只要在这里等两三天就会有人来接应。”
“可惜,我没有等两三天的时间。”
苍岚知道现在赶去也是会比约定时间晚半日,迟到两天的话,熠岩的负担会更重,虽然那人一定不会有丝毫抱怨……想到这里苍岚不觉有些出神,在了解熠岩前,他真的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类人存在。他当然知道熠岩并不是傻瓜,不过那对感情近乎虔诚,丝毫也不考虑自己会受伤的坚定,让他有时甚至会怀疑这种感情是否只是单纯的迷恋。
“王爷打算现在过去?”
“不是打算,是非过不可。”几乎可以预见到熠岩见到自己后雀跃却不擅长表达的样子,苍岚眼中神色变幻,最后终于映出极其放松的欣然。
随着苍岚的命令,船上的辎重已经被抛下海,众人都吃了一惊,随即看清所有的东西都是用木桶封好了,窜成一窜漂在海面上。
“原来王爷已经探查过。”
磔单看了眼毫不掩饰赞赏之意的辛达,忽然道:“这样也是过不去的,你的船比一般的海船更坚固,不过也比一般的船重,本身就吃水太深。”
“这么快就能了解船的性能,不愧是船长。”苍岚笑了笑,“所以只能提高到可以过去为止。”
“你要怎么提高……”磔单没说话,脸上已经变了,因为他听见掉下水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明显和刚才不同:“难道……”
“是船底石。”辛达的惊讶不亚于磔单,“居然把镇船的船底石也丢了?”
“王爷……你好像做了很不该做的事?”雷貄虽然是不明不白,还是懂得看行家脸色的。
“……又……又做这种事……”磔单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稍强一点的风就可以把船刮翻,不能张帆的帆船你要怎么航行?!”
“这我可不知道。”
苍岚笑了笑,接下来的一句让所有人堆磔单投去复杂的目光:“要掌舵的是你啊,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熠亲王果真是个有趣的人!”短暂的沉默后,辛达是第二个笑得出来的,还不忘记顺手拍了拍僵直的磔单:“太好了!磔单!王爷很信任你!”
如果沈昊哲在场肯定会对磔单的心情感同身受,不过郝连昱牙也算是事不关己地同情了一把:“你不止能折腾自己,还很会折腾别人。”
不过按苍岚的话说是物尽其用,不管怎样,船队虽然险象环生,总算是进入了海口,把货物堆进已经丢掉大半船底石的船底,帆船勉强稳定了重心。沿着尚有冰花的河川逆流而上,一路上都是黑白二色的峭壁,一天之后,终于到了约定的开阔浅滩。发出讯号不久,就见偏将朱武跑在士兵的最前面从乱石堆后绕了出来。
“没见到情人出现,担心了?”
“……”没有答话,苍岚自信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端倪,郝连昱牙能察觉自己的动摇却是让他有些惊讶,很快得出是最近太过接近的结论,苍岚转向朱武:“只有你?”
“熠岩将军带了一半人马早上就出发了,他让我们等殿下你一到就追上去。”朱武说到这里看了看辛达和磔单,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说离此不远有海贼的老巢,让我们分些人马护送你。”
“不用。”
苍岚皱了皱眉,话说的很短,心头隐约的异样让他忽然懒得开口解释什么。
把苍岚的神色看在眼里,郝连昱牙到底没说什么,而一旁的磔单显然错愕到不知说什么好,辛达却是一阵大笑。
“被发现了呢,好厉害的将军。不过不用担心,王爷就交给我们护卫好了。”
朱武闻言心下更是狐疑,却也不敢问什么,小心退到一旁指挥兵士卸载物资。
至此船队的任务算是顺利达成,船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有苍岚看着忙碌的众人若有所思。
等到船上的货物卸完,苍岚下令船队原路返航,‘狼神号’随着辛达的船继续北上。船行不多时就碰到了辛达招来的船队,在辛达的示意下,很快就向沿岸散开不见了。
“难怪他们之前那么夸口,说清河这一段是她的采邑都不过分。”郝连昱牙的赞叹好像故意加重了语气说给谁听。
那自然就是在旁边的男人,他从刚才起就出奇的沉默无疑是因为前头打仗的那个将军。不过苍岚看起来根本没听进去,于是,郝连昱牙决定不再绕弯,“在伤心你的情人居然躲着你吗?”
在这个人面前郝连昱牙总会说一些让自己生气的话,于是他也总会听到一些让自己更生气的回答,好像浩轩苍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让他生气存在的:“我在遗憾你为什么不多躲着我点。”
“你……!”郝连昱牙立刻噎得火冒三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珍禽异兽?!你不是很期待见到他吗?要不要干脆追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半天也不等你?”
听到这话,苍岚却是笑了,笑罢,深深地看了郝连昱牙一眼,居然下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不用,这样就好。”顿了顿,深沉的眸光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还有,熠岩是我的将军,情人一类的话私下开玩笑就算了,别再在他人面前提起。”
郝连昱牙一愣,他立刻明白这不仅仅是警告自己,而是表明苍岚给熠岩的位置,这算什么?给那个鬼族留下后路,还是——
“你还怕他的被人轻贱?”
说完这话的时候,郝连昱牙立刻知道知道又猜对了,银发男人瞬间的僵硬已经落进他眼中,“原来如此,一个鬼族如果靠着你的床爬上高位,就算有你护着也会是众矢之的,恐怕更不得善终。”他冷哼一声,眼中晦涩难明,“我是他的挡箭牌吗?你为他想得倒周到!”
“怎么?你还会怕被人指责?”
转眼看不出丝毫端倪,苍岚的笑一如既往带着点玩世不恭:“我倒觉得我这样的败类只适合你这样的恶棍相提并论。”
“你还知道自己是败类?”郝连昱牙气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然而苍岚的回答让他几乎忘记了生气。
“不是你说的吗?自私冷血的败类。”
苍岚仍是似笑非笑地淡淡道:“我不否认,我恐怕不会为谁神魂颠倒,也不值得别人太多真心,聪明人都应该对我们避而远之。”若对方无条件的付出真的只是迷恋,可以及早收回,也许算得上一件好事。
后面的话苍岚并有说出来,郝连昱牙却已经怔住了,这个人居然可以这么冷酷地说着这么温柔的话。
他从不自欺,也知道眼前的人正是因为不在乎自己的感受,才会随随便便跟自己逢场作戏。却没想到这个自负狂傲的人处置感情的居然这么笨拙,明明心心念念想保护对方却仍然质疑自己,他踌躇不前是因为觉得自己其实不够投入。
他表面的温柔其实是足以诱人万劫不复的无情,而他顺其放手的无情却是因为他的温柔。
若真的无情又怎会怕自己不够深情?而可悲的是他这种小心翼翼恐怕很难被他所重视的人了解。
人就是这样矛盾,就像郝连昱牙之前是那么想掌握浩轩苍岚的真心,此刻突然希望不了解这样的他,他的温柔和迟钝好像只会让他陷得更深,也因此,就算他看得再明白也不要把这说穿,否则,他真不知该把自己置于何地。
朱武自然不明白苍岚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把知道的传给熠岩后,这位将军的眉头难得的拧了起来:“岚殿下为什么没回去?”
“是的,沿着清河往上了。”朱武说着又瞄了熠岩手里的竹筒两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殿下……虽然说是危急之时方能拆看,不知是不是在信里有什么交代?”
“……快三月了,时不我待……”似乎在自言自语,熠岩用拇指轻轻蹭了蹭封口的白蜡,还是把竹筒收进怀里:“攻城器械怎么样了?”
“还在准备。”略微有点失望,朱武收回目光:“熠岩将军,真的要先攻打王城吗?万一这个时候屈握城出兵来援怎么办……”
“能来最好,我已经派人去屈握城传信说我们进攻王城了。”
“什么……下……下战书吗?”朱武怎么都没想到的熠岩是这回答。
看到傻愣愣的朱武,熠岩也是一愣:“是派人假扮北凌王城的信使……应该比下战书有效吧。”
“属下失礼!是属下想佐了!”朱武嫩脸一红,暗骂自己蠢材,将军大人明明是用的一条计,怎么就想成那些酸不拉几的过场了,不过说来也要怪将军那副安然正大的表情。
说来熠岩将军怎么看也是个不会故弄玄虚的耿直人,难不成是跟着莫测高深的熠亲王久了的缘故?
暂不提朱武腹诽之时苍岚无端端打了个喷嚏,屈握城还真的出兵救援王城。远远看着北凌的士兵向这边奔行,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连成一串长蛇,不下五千的队伍把白雪覆盖的地面踩成灰白的泥泞,朱武不觉有点忧心忡忡:“将军,敌军人数似乎和我们不相上下,这样的布局……就算能打败屈握城的援兵,也不能阻断他们的后撤……”
“这样是怕会留下后患,直接攻下屈握是不是比较好。”一偏将出列道,熠岩总是身先士卒,也不会对属下疾言厉色,相处时间一长,本来颇有微词的诸将都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将军很有好感,反觉得比沈昊哲更好说话。
熠岩还没说话,朱武已经答话道:“这样太过费时,而且攻城太过折损人马,只能出其不意。目前拿下,北凌应该有所应对,攻城是下策,能在这里把他们围歼是最好的。”
“为了速进我们人马并不多,即使是诱敌出城也不可能全歼敌人的。”一双幽蓝的眼睛仍紧盯着逐渐逼近的军队,熠岩好像一头猛兽,耐心等待着下令出击的时机,“只能攻心。”说着终于收回了目光,却是拔刀在手:“敌军要来了,准备好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