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气的感觉。
酒红色的发覆在苍白的脸上。
憔悴,如枯叶。
“伸手。”
厥殇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顺从地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心头似乎有这么东西压着,闷闷地无处发泄。
细长的手指张开,几颗完整的核桃肉滚入我的手心。
我惊诧地抬头,只看见那双几乎被黑发遮掩住的双眸,正灼灼地看着我。
“陛下,我自己可以剥的……”我小声地说道。心头却反复闪过原雪姮跪在地上弯腰咳嗽的样子。
厥殇笑道:“你看你剥得那么难看。”说着又拾了粒于两指间轻轻一捏。
核桃竟奇迹般地裂开,厥殇细心地将碎了的壳挑出,把肉放入我手里。
亘儿磕着瓜子笑嘻嘻地盯着我们看。
我脸一红,慌忙将手握紧,核桃肉磕着我的手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说厥殇要我练剑是为了让作为护法的我不至于那么窝囊,他读诗给我听是因为天子寡人寂寞难遣,那么,他现在为我剥核
桃,又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皇帝,却日日黑纱掩面,日日不理朝政,既然他无心治国,那么他辛辛苦苦打败登雷烽是为了什么?
一个月相处下来,厥殇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与其说他是一个皇帝,不如说是一个以皇帝自诩而情散他处的隐士。
他喜欢观花胜过考察民情,他喜欢念诗胜过批阅奏章,他喜欢坦言胜过阿谀奉承。
这样的人如何成为君主?
建国难,守国更难。记得有人跟我提到过,厥殇当皇帝全全是被人逼的。以目前的情况看来,除此原因我也找不到更好的。
好在厥殇手下猛虎如云,毕竟烨椛宫除了八大护法,暗部之外能人异士不知凡几。虽然不愿承认,但连清术也是厥殇手下一打
一的好手,许多军事要务以及暗部一些事务都要靠清术来治理。
进了皇宫后几日通过厥殇和清术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南国风是烨椛宫在西都最大的一个分支。用妓院来潜伏,让护法当花魁
不过一个幌子。只可惜看似憋足的幌子却很有用。当时一举攻破登雷王朝,南国风提供的情报功不可没。
虽然烨椛宫成功地雄霸了天下,但清术是护法的身份江湖上的人知之甚少。不公开自然有不公开的道理。现在的烨椛宫虽然得
了民心,却未得到武林人士之青睐。原因很简单:烨椛宫是魔教。因此,即使成了皇帝的厥殇,对他们而言依旧是十恶不赦的
恶人,人人除之为快。
于是清术有了继续潜伏的理由。不乐意之心溢于言表的他逼着毫不知情的老鸨将南国风好好的一个妓院改成了茶馆。虽然效果
乏善可陈。
据言,当今武林正派在烨椛宫的打击下已缓过气来。各大门派在各自一带如杂草般迅速高窜,力量势不可挡。
而关于镜芒这个武林盟主,我知道的不多。问起由火是他皱眉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坚持不懈地问病秧子,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淡漠道:“此人无关紧要,过客而已。”
至于除雷和亘儿,我基本还未尝试就选择了放弃。
厥殇剥完核桃开始替亘儿剥瓜子。
对于他这样的行为,我尽量做到见怪不怪。或许,这个皇帝是个很有怪癖的人。
比如,喜欢把有壳的东西去壳。
这样想,我觉得自己吃其核桃肉时安心了不少。
吃完核桃,我抓了个柿饼咬了口。
厥殇提壶倒了杯温茶推到我面前:“吃得慢些,小心噎着。”
我本来吃得好好的,被他这么一说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他一手在我后背轻柔地拍了几下,一手将茶杯递过来,抬起我的下巴示意我喝水。
我的脸红得活像过年用的大灯笼。仓皇地喝了一口水,羞怯地将头垂了下去。
“好点了吗?”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手里抓着柿饼,却不敢再去咬了。
要是再呛一口……厥殇是不是还要再喂我一次水?
想到此,脸更加地红了。
厥殇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怪异,端起茶杯安静地喝起茶来。
他的手指很长,托住杯底时透着雪色的皮肤隐隐瞧见莹白的骨头。这是练功人的手,骨干而有力。
厥殇扫了我一眼,我唰地收回偷窥的目光。
心里一跳一跳。
突然……好想知道他长得怎么样……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望着杯盖愣愣地出神。
在李家烧饼里听到传言说厥殇是个十足的丑八怪。虽然他蒙着脸不示于人前,但是……
我偷偷地望了眼他撩起黑纱喝茶时露出的尖细下巴和白中带红的薄唇……
心漏跳一拍……
这样的人……就算再丑又能丑到哪里去呢……
或者他带着黑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我鬼使神差地想。
“怎么了?”厥殇似乎察觉到我闪躲的目光,放下茶杯看我。
我讪讪一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带面纱。”
厥殇笑道:“不为什么。”
这算哪门子原因!
“那……”我得寸进尺:“能脱下来让我看看吗?”
“可以。”
我两眼迸发出金光。
“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虽然有点泄气,但他还是答应给我看了!
厥殇移开目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疑惑地挑眉。
他道:“等到无需再掩饰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却不知那时,你看到我这张脸还会不会平下心来再同我说话。”
答案明了。厥殇带着面纱果然是因为长得丑。
这样想着,我心中却没有一点点失落感。反而涌出一丝喜悦。
纳闷于自己的感受时厥殇开口了:“今晚到我的寝宫来吧。”
我抬眸:“为什么?”
厥殇笑道:“只是想和你把酒言欢。如果你愿意的话。”
把酒言欢?我心中打着小九九,莫非我在厥殇眼中是一个豪情万丈值得深交的友人?还是他太过寂寞无人倾诉交谈?
不过无论是哪个原因,对我而言都无坏处。更何况,和皇帝共度一夜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的。
想到此,我果断点头:“好。”
第六章:往事
夜,大殿,烛火炅然。
厥殇坐在桌边,将酒杯举到我面前。
我仰起头,酒入腹中,暖意渐渐弥漫周身。
酒,是度数不浓的桂花酒,我有些意犹未尽,叹道:“若是花雕茅台岂非更妙!”
厥殇淡然道:“度数太浓的酒,我不宜喝。”
我一愣,莫非如厥殇这般称王称帝之人却无酒量?
“我在练一种武功,不能过多饮酒。”厥殇淡然道,“这钟功夫,不知柳护法可曾听闻……”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天门。”
我摇头道:“闻所未闻,不过这武功的忌讳倒也奇特,不忌女色酒肉,反而忌酒之浓烈。”
“也并非如是。”
我等着厥殇解释原因,他撩起黑纱倒入一杯酒,莹白的手指轻轻地抹去嘴唇上的水渍,却岔开话题道:“你说做皇帝有什么好
?”
我笑道:“好处可多了。用不远的钱财,赏不完的美女,数不尽的珍宝……”
“你如何不说弃不尽的负担。”厥殇轻声打断我。
我愣住。
难道真的被我猜对,厥殇并非心甘情愿成为帝王,而是为人所迫?但若真是这样,此人何不自己称霸?
烛火在微冷的夜色中颤动。
厥殇缓慢地开口:“原朝灭国之君,你可知是谁?”
“原飒。”
“那你可知他是怎样的人?”
我道:“既然是亡国之君,不是无心朝政那必然庸钝无比。”
厥殇轻叹道:“恰巧相反。他是原朝有史以来最英明的一个皇帝。勤政爱民,为了国事不遑寝息,有时事甚至直接累倒在书案
旁,被侍从喊起后又即刻探头批阅公文。他视百姓重过家人,视天下重过父母。”
我静静地听着厥殇的诉说。他的声音和念诗时如出一辙。淡然却带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沧桑,在浓浓的夜色中扩散迷漫,触动我
内心最脆弱的神经。
“他败了,败在一个字上,情。当年,原朝有一个最威猛的将军,名为登雷烽。还有一个最聪慧的国相,名为夙飞冗。二人视
原飒如神,敬畏着,爱戴着,言听计从。
有一日,西域外族前来使者联姻。原飒极力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却不知这群使者中混着外族公主。一日她在宫中游荡,遇
见了丰神绝世的夙飞冗,一见钟情便吩咐家奴向原飒提婚。
原飒反复掂量,最后为了国之平定,答应了这门婚事。
据说,有人最后一次在皇宫见到夙飞冗时,他的眼睛是红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人人心中都明了,夙飞冗不愿娶这外族女子过门。可却不得不娶,这是皇命,已然诏告天下的皇命。
岂知婚礼前一天,登雷锋带领精兵十万直剿西都皇殿。
那一日,火光连天,那火烧了足足八天。第八天,有人在灰烬中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的拇指上,带着一个玉扳指。”
说到此,厥殇脱下手中的扳指给我看。
这是那日在南国风中初遇,从厥殇手中落下的东西。我拾起扳指,上面仍留存着厥殇的体温。
“原飒已死,几位皇子不知所踪。于是,天下顺理成章成了登雷锋囊中之物。而婚礼也因为夙飞冗在大战中的失踪而不告而终
。”
陈年往事,总带着一股伤感的味道。因为已经发生了,所以无法改变。正因为无可挽回,所以才会觉得可惜,才会扼腕。
“那天,我带着士兵攻进皇宫之时本以为会看到登雷锋拼死反抗,或者……痛哭求饶。可是,他都没有。你猜他在做什么?”
我摇头。
厥殇苦笑道:“他居然在下棋。一个人,下两个人的棋。直到我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他都没有动一下眉毛。我问他,你在死之
前还有何话讲。他笑得很落寞,许久将最后一粒黑子搁在棋盘上,然后把白字一个一个地拾走。他把弄着棋子反问我,你看谁
赢了?
我望着白子寥寥的棋盘,回答,自然是黑字。
他却笑了,错,赢的不是黑子。真正赢了这盘棋的,是大势尽去却再也无需兵刃相斗的白子。
我将剑逼近,这就是你想要说的?
他看着我,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然后说,若是你以后有机会遇到夙飞冗这个人,告诉他,登雷锋记得那盘未完的棋,等下辈
子再于他共续残局。”
说到这里,我已大致猜出登雷烽会突然起兵造反的原因。
原来灭国亡城,不过一念之间。
不过,为了一个人。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对你说这些。”厥殇的声音中泛出一丝醉意。
我不由一笑,喝这样的桂花酒都能喝醉,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自己。
“从儿时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能为了一个目的而活。那便是打败登雷锋,夺回江山,夺回失去的一切。你知道么,柳护法
,原飒根本没有死。”
握着酒杯的手在空中一滞。我有些动容。
“那日的大火,烧死了所有的皇子。独留下仍在襁褓中的我。”厥殇的声音透着一种沧桑与悲恸,“有时被原飒逼着我习武时
,我会想为何当日死去的人不是我……如果死了,便能减少太多的痛苦了吧……直到后来,我遇到一个人。”
厥殇看着我,黑色的刘海遮住了他的面容以及内心。
只是一瞬间,我却突然觉得这对深深隐藏的眼眸,是那样的熟悉。
“那个人……”心中泛起一股怪异,我有些焦急地提醒厥殇继续说下去。
厥殇笑道:“那个人很傻,却很真实。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他不会是清术吧?”我试探着问到。毕竟,现在所有人都会将厥殇与清术二人扯为一谈。
厥殇摇头。
心中突然有种巨石落下的感觉。
可又未完全着地,我继续问:“那他是谁?”
“这个不重要。”厥殇继续倒酒,一杯又一杯送入口,突然轻轻地将酒杯一置,叹了口气道:“不提他的事了,我累,休息吧
。”
我望着安安稳稳躺在龙床上的厥殇,无所适从地望望四周。
睡椅子?我怕闪了腰。
睡桌子?我怕闪了脖子。
看来……我望着地面纠结地想,只有在地上将就一夜了。
好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锦毯,不会太阴冷。
正准备席地躺下,厥殇伸手将我一把拉到床前。
冷风拂过我的面颊,我仓促地站定,双目中不仅有疑惑。
厥殇指指宽大的床:“里面还有位置。”
所以,是要我和皇帝同塌共眠吗?我有些诚惶诚恐。
厥殇的手依旧牢牢地握着我的,目光温淡地看来,却有着无法拒绝的坚持。
我就这样和他对峙着。内心苦苦地做着挣扎。
其实以现在的武功,要挣脱开厥殇的手实属易如反掌。
只是我却没有这样做。
在厥殇身旁躺下的时候,心如鹿撞的感觉越来越强。
脑海中闪过奇奇怪怪的很多事。每一件,却都与厥殇有关。
尽管将自己包裹在黑色中,他依旧渴望着温暖吧。
厥殇的手伸来,为我掖好背角:“睡吧。”
我嗯了一声,却不闭眼:“你不睡?”
厥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要有所期待,就算睡觉我也会戴着面纱的。”
希望落空,我识相地闭上双眼。可怎么也睡不着。
许久,听到噗地一声轻响,微微睁眼时屋中已然漆黑一片。
冰凉的发丝洒在我的脸上,灼热的气息从一旁呼出。
一双手轻柔地搭住了我的背,将我圈入一个消瘦却温柔的怀抱。
我花了好久,才意识过来,自己正被厥殇抱在怀中。
心头,晴天霹雳。却又在下一秒泛出丝丝缕缕甜蜜的感觉。
是错觉么?
我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为什么觉得这个怀抱是如此的熟悉。
第二日醒来时,厥殇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外面吃早点。
淡淡的粥香飘进来,我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
有点猴急地穿了衣服梳洗好,坐到饭桌上时,厥殇已然吃完早点。
“明日八月十五。”
我喝着粥胡乱地应了一声。
“我们出去赏月吧。”厥殇看着我错愕的脸,自顾自道:“听说有个热闹的灯会。”
“可陛下不是……”
“皇帝也有需要休息的时候。”厥殇的语气温淡如故。
练了一上午的剑,陪亘儿和除雷吃午餐时,仍旧没有看到原雪姮的踪影。
这才想起他为了所谓的事务,出远门了。
奇怪的是,亘儿不像昨日,根本不吵不闹乖巧无比。
我好气道:“你不想你爹爹了?”
小家伙故作神秘地露出一个酒窝:“不告诉你。”
我不与孩子一般见识,转头问除雷:“原雪姮到底去哪里了?连儿子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