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该如此。”曼卿笑着为众人满上,江少龙却不由自主崩紧了神经,一见面他就觉得这两人散着杀气,那是浴血之人才有的味道,盖不住的。原本盼着他们赶快走莫要停留,谁知反倒坐下一起喝起酒来,还与曼卿相谈甚欢,江少龙暗自着急,却莫可奈何。幸亏直到酒尽天晚互相辞别,莫华与托云也毫无异动,江少龙才松了戒备。莫云要索曼卿的那张写了咏梅诗的字,曼卿慨然相送,莫云没提家住何处,也未约日后再见,曼卿也就不问,萍水相逢,聚散又何需强求?有缘时自会相见,就如自己和少龙这样,想到此,曼卿轻握住江少龙的手,问道:“少龙,你怎么了,方才一直沉默寡言的?”
看着莫华与图云二人走远,江少龙才真正放下心来,道:“你们谈论诗文,我又不懂。”看来他们二人真的只是路过,不要将方才的担心告诉曼卿也罢,免得吓坏了他。
“对不起,今天说与你们两个出来赏花,结果却与素昧平生之人谈了半天,闷坏你们了,这样吧,我们先去楼上楼去大吃一顿,我做东,洛雪,你随便点你爱吃的,少龙,你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带你出来逛过,今天我们吃了饭,就去逛夜市,总之玩够了才回去。”方才与莫华谈得太高兴,少龙在一边插不进话去,洛雪索性在旁边只做下人,是自己疏忽了。曼卿说着一手拉了少龙,一手携了洛雪跳上马车,不料洛雪和江少龙都看对方一眼,都觉尴尬,立刻齐齐将曼卿手甩开。
(三)
听到洛雪在门外叫起身,曼卿才想起今日得上朝去了,休养了一个月,身子骨竟然懒散了这许多,要人叫才能醒来,想想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等以后告老还乡了,也要像这般想睡便睡,想起才起,起来读读诗书,弄弄花草,岂不妙哉。可是想归想,今日还是得上朝。曼卿将腰上的手轻轻挪开,披衣起身,少龙在自己身边越睡越沉了,不再像起初那么容易惊醒,再加上昨天晚上在外边逛到人家收摊才回来,也难怪。曼卿突然想到,等自己告老还乡,种花弄草时,这人会在哪呢?依旧孤剑只影浪迹天涯还是退隐江湖蓑衣垂钓?
曼卿穿好衣裳出来,洛雪已经备好车等在外面,昨夜是一起回来的,却只有他起得最早,怕是两个时辰都没睡够吧,这十年,他哪天不是起得这般早?清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曼卿摸摸他冰凉的脸,道:“洛雪,今天你就不要陪着我去了,回去再睡会儿吧。”见洛雪不解的看过来,曼卿又道:“你在家陪着少龙,我放心些。”洛雪这才答应一声,道:“少爷,车上有红豆汤,还热着,你记得吃。”
等我告老还乡时,洛雪应该还会在身边吧,也许就该佝偻着背喊:“老爷,吃饭了。”曼卿在车上吃着热热的甜得恰到好处的红豆汤,这么想着。
本来曼卿以为,今天是告病一月后第一天上朝,皇上顶多问问身体如何了,自己便说蒙上惦念,已无大碍,然后再去中书省里转转,看看都积下些什么公文,要是没什么要紧的就能回家了,谁知在晨辉殿里候朝时才听说北方契丹遣了使者来朝,今日早朝时便要正式觐见,皇上吩咐过徐相养伤期间一切朝政都不许烦劳,所以才没人向曼卿通报,而且一切接待事务已经交由户部吕大人了,曼卿点点头,这样也好,本来接待使者应是宰相份内之事,现在省了一桩麻烦,再说契丹使者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吕剑吟待人接物最有分寸又不会一味吃亏,皇上把这个差事给他,可见知人善用。
众臣行罢大礼,张公公高唱“契丹使者觐见”,便有一队人气势汹汹的走进来,为首的一个头戴雪白的皮帽,帽上镶着宝石,攒着尺许长的五彩翎毛,曼卿一看他脸,不禁呆住,四四方方一张脸,颌下微髭,这不是莫华是谁?只是今日的袍子华丽多了。再一看,他身后十几个捧着东西的契丹武士,个个身形彪捍,气势逼人,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图云果然也在其中,这么一比,莫华倒是里面长得最斯文的一个。
莫华行至金殿之上,瞧见站在右首的曼卿,脸现惊异之色,竟然径自走到曼卿面前,拍着曼卿的肩,哈哈笑道:“徐兄弟,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这么一来,不但是曼卿和满朝文武大惊失色,皇上脸上也挂不住了,这契丹使者见驾,还未叩见一国之君,反倒先跑去跟臣子说话,成何体统?再说徐相明明因伤休养了一个月,什么时候跟契丹使者这般亲近了,这事不管从哪看都惹人猜疑。
早知契丹人蛮横,却不想无理至此,那莫华分明满腹经纶,怎会不识邦交礼仪,这么做分明是有意不把金阶龙椅上之人放在眼里,也一举将曼卿陷入两难境地。
电光火石间,曼卿主意打定,以接见外邦使臣之礼见过,高声道:“使君远道而来,幸何如哉,只是我主圣上国事缠身,现下正与众臣商讨要紧政务,不便与使君相谈,唯下官资历见识最浅,于政务难有高明见解,所以奉圣上之命,特在金殿候使君前来,先陪同使君观赏一番我天朝繁华景象,等我主圣上稍有闲隙,再与使君会见。”曼卿说着向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心想反正皇上是早抱定了要打一仗的决心的,这样做虽是对来使无礼,总比丢人强。这回轮到莫华愣住了,本是一时兴起,想教他君臣下不来台,可曼卿这么一说,反倒成了接见契丹使者是最微不足道之小事,所以由曼卿这样最没有份量之“小官”来办足矣。
莫华只愣了一下,倒也豁达,朝金阶之上跪下行了君臣大礼,道:“契丹迭刺部右军丞花莫尔叩见天朝皇帝陛下,方才是花莫尔失仪,愿自断一臂以谢罪。”说罢竟举起右掌作刀状向左臂砍去,满朝文武又是一惊,曼卿却才知道他昨日连真名实姓都未告知,想着又看了图云一眼,想必这也不是真名吧。
“将军且慢!”皇上急忙出言喝止,道:“将军豪放豁达,正是英雄本色,何罪之有?”
“谢陛下不罪。”花莫尔这才收回手来,又道:“我契丹国皇帝陛下命花莫尔带来国书一封呈于天朝皇帝陛下。”说罢唤了一声阿托云,便见图云将手中卷轴呈上,张公公下来接过转呈御览,皇上接过展开一看,国书是以契丹文字写成,自己半个也不认得,便将卷轴合上,交回给张公公道:“朕有些乏了,张钰,找人给朕念念。”
张钰只得接过来,却不知道该找谁念,眼睛一瞟瞟到曼卿身上,曼卿见皇上打开卷轴便脸色微变,猜到国书多半是以契丹文写成,又见张公公瞟过来,心中忐忑,这契丹文,自己也不识啊。
“臣愿为皇上效劳,请皇上以龙体为重。”这时吕剑吟适时的站出来,从张公公手中接过国书,打开来不急不徐的缓缓念出,声音沉稳,抑扬顿挫,用词华美得当,好像那国书是饱学老儒以汉文写成一般。曼卿也不由叹服,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那国书内容却是契丹族迭刺部首领耶律异征室韦,服阻卜,统一北方各部,取可汗位,建契丹国,称大圣大明天皇帝,建元神册。难怪方才花莫尔称他为“皇帝陛下”而不是“大王”。其余不外乎要与邻邦结盟交好,往来商队,互通有无之类,最后是奉上各色礼物的单子,多是毛皮金器之类。称帝建元,既为集结大军找了个合适的幌子,又能装出一派友好太平景象迷惑敌人,耶律异找的好时机啊。
这么想着,早朝已经散了,花莫尔也循规蹈矩的领着一队武士由吕剑吟陪着回驿馆去了,曼卿去了中书省,积下来的公务却比预想的多,便多看了一阵子,冬天日短,回府去时已经天都快黑了。
升了宰相,曼卿还是住原来的宅子,只是匾额从“徐府”改成了“相府”,刚到自己家大门的街口,就见围了一大群人,呼喝叫好声不绝,把回家的必经之路挡住了,曼卿下车问看热闹的里面出了何事,一个人一脸兴奋的说道有个好汉在大战契丹武士,可为咱们汉人长脸啦。
事关邦交,搞不好就是两国之争的祸端,曼卿连忙分开人群奋力挤进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正扭作一团,看架势像是在角力,黑的是阿托云,白的却是江少龙。
曼卿急得大叫“住手!”,可是两人都已经杀红了眼,周围人群的呼喝声又杂,谁听得见他叫。这时候江少龙已经一手扭住阿托云下巴,一手制住他臂膊,又用膝盖在他腿弯里一撞将他压得跪倒在地上,大声问道:“服不服?”
“……不服!”阿托云脸被捏着,只能从牙齿里挤出这两个字来,虽不清楚却说得毫不犹豫。
江少龙手上略加了些力道,拧得阿托云臂上骨头一响,又问一遍,阿托云还是死不低头,几次三番下来,江少龙大怒,重重一拧,阿托云痛得额头汗下,却忍住一声不发,只瞟了江少龙一眼,尽是轻蔑之意,从曼卿的角度,此刻阿托云的下半边脸被江少龙手臂挡住,他只能瞧见托云一双细眼中的骄傲和不屑。曼卿心中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痛得无加以复,这眉这眼曾几何时是那样的熟悉,吻过多少次,念过千百回。
曼卿恍惚间冲上去拉住江少龙,江少龙一松手,阿托云就倒在地上,曼卿抖着伸手探了探他脖颈,还有脉搏,只是昏了过去。
要是就这样将他送回驿馆,岂不是让那花莫尔有机可乘,有辞可说?还是先将他救醒再做道理。曼卿叫江少龙帮着将阿托云抬回府中,围观的人见架打完了,也议论着纷纷散去,都道痛打了契丹狗给汉人出了一口恶气。曼卿听在耳里不由摇头,这事马上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只怕到时候又生是非。
将阿托云抬到床上,曼卿吩咐人去请大夫,自己拧了手巾给他敷脸,不由自主的将手巾盖住他下半边脸来看,只见他眉峰英挺,双目紧闭,眼角上几处淤青蹭破些皮,虽是人事不醒脸上依然看得出凶狠暴戾之气,曼卿自嘲一笑,这人虽也生了一双细眼,眼中却只有残暴凶蛮之色,与那人天性风流的清泉细眼天差地远,为何方才却重合在了一处?这两人论容貌论气质可说是毫无一分相像,是自己糊涂了。
江少龙在一边见曼卿呆呆得望着托云出神,忍不住问道:“曼卿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惹祸了?”
曼卿这才回这神来,看江少龙时,见他也是鼻青脸肿,一身灰土,心疼地将他拉过来,不料刚一碰上他的胳膊他就疼得哎哟一声,道:“这小子也真硬气,我要再不下重手,现在躺下的就是我了。”
曼卿拉住他手把他拖过来,捋起袖子,见手臂都青肿了,假作严肃道:“我一不在你就去跟人打架,这回好了,你逞了英雄了。”说罢将他手一甩,江少龙又是哎哟一声。
“少爷,你怪错江公子了。”洛雪这时候端了热水和金创药进来,绞了条手巾给江少龙擦脸,才道出事情原委来。
原来方才阿托云来送信,说是契丹使臣花莫尔想请宰相大人到驿馆一叙,可是曼卿还没回来,洛雪便老实说少爷还没回来,可是托云看天色已晚硬是不信,非要在门口等着,这时候走过两个半大孩子,瞧见托云戴着契丹武士的狐狸皮帽子,有一个便口无遮拦的说契丹狗的帽子才有两条狐狸尾巴拖下来。托云一听“契丹狗”三字怒极,竟一拳朝那孩子打过去,那孩子见托云凶恶,早吓坏了,跑都不会跑。正巧这时候江少龙听见洛雪去开门以为曼卿回来了便出去相迎,眼见托云雷霆万钧的一拳就要打到那孩子身上,忙飞身过去替那孩子将这一拳接下,接着二人便缠斗起来,江少龙精于擒拿格斗身法巧妙,阿托云擅长摔交角力力大无穷,二人一时难分轩轾,更引来众人围观。
“少龙,对不起,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曼卿不由分说的将别着脸的江少龙拽过来解开他衣衫,见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那阿托云可是一点没留手,拳也真重。曼卿拿了药酒给他揉捏,却动作笨拙捏得江少龙只是抽气儿,洛雪看不过,道:“少爷,你哪会这个呀,还是我来。”
曼卿却拂开洛雪伸过来的手,道:“不会才要多练多学,少爷哪样本事是从娘肚里带出来的?”说罢一边把江少龙捏得龇牙咧嘴一边道:“少龙,这也是让你记着,就算是为了救人也须点到即止,今天你打赢了他,明天怎知躺下的不是你?”
“少龙生平大愿就是走遍江湖,与天下间高手过招比试,无论输赢,只要竭尽全力便无怨无悔,又何惜此身?”江少龙颇不服气。
“那我更需好好练习擦药酒的功夫了,将来用得着。”曼卿见他丝毫不解自己心中牵挂,有些恼怒,手上使得力气更大了,把江少龙捏得嗷嗷直叫。
大夫还没来,阿托云已自醒了,将脸上盖的湿布往地上一甩,跳起来瞪着江少龙道:“咱们再来打过!”
“怕你不成?!”江少龙也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少龙!”曼卿紧紧拉住江少龙的手,他们两个是蟋蟀还是公鸡,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你不要管。”江少龙甩开曼卿的手。
“你出手吧,以后莫要再来见我。”
“曼卿哥……”江少龙回头见曼卿脸色异常严肃,一甩手道“不打了!”,便冲出房去了。
曼卿拦住欲追出去的阿托云,道:“比武事小,两邦国体事大,壮士请先宽坐,大夫即刻就来为壮士看伤。”
“不必了!”阿托云瞪他一眼,道声告辞,匆匆去了,连花莫尔叫他来请曼卿的事也忘了说。
当晚,曼卿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在一片黑暗中独自垂泪,颤着双肩直叫好冷,两道泪光沿着细细眼角淌下来,掠过双泪痣,划过芙蓉面,直直滴到曼卿眼里。曼卿抖了一下身子惊醒过来,摸摸自己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三儿,你是怪我没有去看你么?三儿去了以后的头三年,每到三儿忌日,曼卿都会去镇外的黑龙潭边坐上一天,陪着三儿说话,每次回家以后都要大病一场,这两年在京中抽不开身,只能望着家乡方向烧些纸钱,遥寄故人,今年三儿忌日时,自己正受了伤昏迷在皇宫之中,想是三儿没等到自己,伤心了。
“曼卿哥,你哭了?”江少龙被方才曼卿一哆嗦弄醒了,觉得脸边枕席上凉凉的,顺着摸到曼卿脸上发现湿了一片。
“只是做了个梦。”曼卿将少龙的手移开,大男人三更半夜的泪流满面,还叫人发现了,成什么样子。
“你不是梦见我给人打死了吧?”江少龙想起白天的事,才体会到当时曼卿话里藏着的担心和不安,不禁懊恼起来,自己怎么这么笨,光顾逞英雄好汉,连个话都不会听,道:“曼卿哥,我武功好得很,没那么容易死,你……就别担心了。”见曼卿不说话,反应过来,道:“我以后不打架了,成不成?”
曼卿摸摸他的头,笑道:“不打架?那怎么行?以后谁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少龙,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但是争强好胜却要三思而行。”
“哦。”江少龙答应一声,暗暗侥幸,心想方才幸亏他没答应,否则叫自己一辈子都不再动武,那不如死了算了。
曼卿却睡不着了,披衣起来拨亮纱灯,提起羊毫回想着三儿的音容笑貌缓缓写起字来,恍惚间就写满了一张纸,从头再阅,更是心酸。
经年音容两渺茫,冀峦苍,碧潭乡。伊人不见,只教恨黄粱。夜半不解清风语,魂已断,月犹长。
倾城一笑世无双,忆巫山,有襄王。奈何天妒,不许飞鸳鸯。唯愿黄泉通鱼雁,衔锦笺,寄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