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开始想像立树看见小礼物的神情,那孩子虽然很爱假仙,但对食物的热忱倒是挺单纯的。
我走上杂货店的斜坡,还没过对街,就看到老板围着围裙,像在找寻什么似地,一脸慌张地用小碎步跑了过来。
“老板?”我挡住他,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立刻瞪大了眼睛。
“啊啊,正桓,你可终于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心中隐隐有不安的预感。
“立树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老板说,他一边说一边咬姆指指甲,似乎相当焦虑的样子。
我大吃一惊,抓紧了手里的大袋子。“不见了?什么意思?他没在你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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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吃一惊,抓紧了手里的大袋子。“不见了?什么意思?他没在你店里?”
“对啊,本来早上的时候都还好好的,他替我整理架子,然后就在一边自己玩玩具,到下午我还看他在店门口玩的。”
老板听起来快哭出来了,“结果没想到放学的时候,因为有几个小朋友进来买溜溜球,我忙着应付他们,一下子没注意立树。
等我再回过神,他已经不见了。”
我心跳加快起来。“周围找过了吗?他会不会是跑上街去玩了?”
老板跺了一下脚,“都找了两个小时了,这条街的店也问遍了。可是都没有人有看到小立树,怎么办,正桓,会不会是被坏人
抱走了?要是他被……”
老板整个人都朝我捱了上来,老实说一个长相不怎样的男人,而且年纪还比我大上一轮,做出这种泫然欲泣的样子,还真有几
分惊悚。
但我心思全牵在立树身上,也只是稍稍把他推开一点,然后严肃地问,
“立树没有跟你说要去哪里吗?”
“没有,之前小立树要是无聊,都会到对面小学栏杆前,你看就是那个地方,看其他小朋友玩,有时一看就是半天,可是他都
会先跟我讲的说,我一叫他也马上会回来。”
我怔了一下,老板的话想起杨昭商和我说的事。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立树那个小小的身躯,一个人抓着栏杆,看着其他孩子在
他面前追赶跑跳的背影,一时心情竟有些复杂。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
“你觉得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除了小学以外。”
“我不知道啊,他平常很安静的,问他什么问题,他也只都点头说好、不好而已。有时想逗他多说点话也不成,哎,早知道就
跟他多聊聊了……”
我把超市的袋子搁在地上,心中也乱成一团。
不要说老板,我对立树也一点都不熟悉,就算是相处了两、三个礼拜,老实说每次看到立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将他和秀朗做
连结。
除了“秀朗的儿子”,立树对我而言,竟是空白如纸,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从没试图去知道过。
我闭起眼睛,吐气又吸气,站在人行道上冷静了好一会儿。要说我吓慌了手脚,那倒有点夸张,毕竟我和立树的感情,那时还
没有深到那种地步。
我甚至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立树真的就这样失踪了,那也是天意,谁叫他有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这合该是立树的命。
但我的脚在我想清楚这些之前就动了。我想立树还小,这样五岁多的孩子,怎么样都不可能走太远的脚程,所以先在附近的街
坊一条条地搜,我在每一条小巷间穿梭,爬到每户公寓的楼梯间,上上下下地找,但都无功而返。
以前看连续剧,有时也会有这种找小孩的场景。有时候遇到热血的剧情,还会整个街坊动援起来。
我那时候边看着电视,都会边嘲笑这些人怎么这么笨,与其这样无头苍蝇地乱闯,先报警还比较快一点。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那种再怎么样都想尝试到底的心情。或许再下一条街就能找到、或许下一次回头就会发现……我发觉我满
心都是立树那个小小的身影,甚至路上的一个消防栓,我也能看成是立树的背脊。
我和老板又继续找了两个小时,连小学都找遍了。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学校里敲出晚钟,立树却仍然没有现身的迹象。
我想过几种可能性,例如立树会不会是故意躲起来,好让我去找他呢?照他那种早熟的个性,或许有可能。
但要是这样的话,立树肯定会留下什么线索才对,他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老板,立树的小背包呢?”
我喘着气问,找立树找浑身大汗,上衣脱到只剩下内衣。
“啊,在这里。”
老板进了杂货店,把那只紫色小背包递给我。那是立树被秀朗带来我家后,就一直带在身上的。
我在里头翻找了一阵,里头不外乎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一只假的玩具手机,一个像是钥匙圈的东西,上头有海贼王里那只
不知道是鹿还是羊的模型,一盒破破烂烂的蜡笔,还有一个空的保特瓶,一件小外套。
我在背包底端找到一本贴满亮片贴纸的笔记本,把他拿出来掀开。
翻开笔记本的瞬间,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其实不太算笔记本,而是素描本,里头没有横线,全是空白的,上头一页页全画满
了五彩的涂鸦。
我毫无艺术细胞,也不知道真正美丽的画应该生成什么样。但是立树的画,不知道为什么,竟在触目瞬间就吸引了我所有的感
官,当然下笔相当拙劣,毕竟是五岁儿的作品,但是里面的人,欢笑的欢笑、哭泣的哭泣,竟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里头大多数是立树的生活记事,最前面是他在原先的家里,后面也画了一点我这边的情境。我的家门口、我家里那张小茶几,
不过就是没有画我。
我翻到其中一页,立树画了一个男人,旁边站着一个女人,而男人和女人的手上共同牵着一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是秀朗,那种油滑的笑容,总是飘忽不定的眼神,立树把秀朗的神韵抓得入木三分。
中间的孩子想当然尔是立树,而右边的女人,我想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了。
想到立树的母亲,我心中一动。
“立树的妈妈呢?他住在哪里?”我抓着老板的肩膀问。老板似乎吓了一跳,他惊慌地缩着肩膀:“妈、妈妈?他妈妈不是应
该正桓你最熟吗?”
我咬着下唇,老板当然不会知道,我也从没问过立树妈妈的事情。这世界上会知道立树妈妈的情报的,恐怕就只有那个人。
我匆匆摊开我的腰包,发觉我的手微微地发抖,我用左手稳住右手,拿出上回小K给我的名片,又掏了手机,拨了上头的电话号
码。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通,小K接起来时,我刚好骂了一声“干”,把他吓了一跳。
“正、正桓哥?是你吗?”小K忙叫着。
“……是我。小K,我有事要请你帮忙。”我咬着下唇说。
“什、什么事吗?啊,秀明哥也在这里。”小K说,语气有些迟疑。
我怔了一下,想起上回和小K匆匆重逢时,他也经常提起这个名字。他和秀朗的堂哥,也就是林秀明,照理说应该是上司和下属
的关系才对,却不知道何时混得这么熟了。
我顿了一下,决定屏除一切杂念。“告诉我联络秀朗的方法。”
“秀、秀朗?啊,你是说林副总吗?可是……”
“没时间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我咬住牙,把湿透的额发捞到额头上,“我不会说是你跟我讲的,只要电话号码就行了,现在除了你以外没人可以帮我,拜托
你!”
要是以前,要我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人,对象还是年纪比我小的男人,那绝对没可能。我请求小K什么事情,这种事在我还是业务
经理特助时,连想都没想过。
小K似乎也怔了一下,这时我听见手机那头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跟着就换了个声音,远比小K来得低沉、宁静。
“喂,我是秀明。你是正桓?”
我心头跳了跳。过去虽然和这个人没什么交情,但秀朗和他这堂哥似乎交情不错,每回秀朗和秀明吃饭,旁边就会跟着我,我
也因此见过几次他的尊容。印象中是个比秀朗要成熟很多、乍看有几分老气的男人。
有一次和秀朗跑一个饭局,当时林秀明也在场,还被他撞见我们在厕所拥吻。秀朗怪我和席上一个客户眉来眼去,说我水性杨
花,诸如此类的混帐话,就这样藉口把我拖进厕所就地正法,没想到被进来撇条的林秀明撞个正着。
从那以后我只要在公司碰见他,都会装作没看到。我想林秀明也清楚我和他堂弟之间的关系,这让我感觉很不自在。
“是,我是吴正桓,贵公司的前业务经理特别助理。”我冷冰冰地说。
“你要找秀朗?”秀明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只是平静地问。
“如果他不忙的话。”
“你找他做什么?”秀明问。
“您现在转职当林副总的秘书了吗?请问我从星期几开始可以预约?”
林秀明沉默了一下。“正桓,你还是老样子。”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我还没品味出他话里的意思,林秀明便又开了口。
“我有他的手机,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告诉你。你有什么要紧事,我帮你转达给他。”
我感觉一把火从胃里面升上来,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彻底浸透了我。当下我几乎忘记我是为了什么才打这通电话,我恶狠狠地开
口。
“好,那么请你告诉他,他情妇生的小孩跑去找妈妈了,我不知道他情妇住哪里,请他自己去找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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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么请你告诉他,他情妇生的小孩跑去找妈妈了,我不知道他情妇住哪里,请他自己去找他出来。”
我感觉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
“情妇的小孩……?”林秀明出口的话令我讶异:“你是说,立树吗?”
我吃了一惊,不单是因为他知道立树的事,更因为他对秀朗有情妇一事,竟如此的淡定自如,彷佛这是一项早已公告周知的情
报。“你认识立树……?”
林秀明好像迟疑了一下。“说来话长,现在一时也说不清。所以说,立树那孩子现在在你那里?”他顿了顿,
“……林秀朗把立树托给你照顾?”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又带点不可思议。我想这也是,任何人听到林秀朗竟然把情妇的儿子托给旧情人,而且还是像我这
种人,都会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可以列入都市十大传奇之一。
但林秀明接下来的反应却爽快得令我惊讶,他说:“立树的妈妈,之前住在大山公园那附近,是普通的公寓住家,地址的话,
我现在可以给你。”
他说着,就念了一长串的地址,我忙让老板在旁边抄下来。我压抑住心中诸多疑惑,正想道谢挂电话,林秀明却又叫住了我。
“你有能力扶养立树吗?”他问。
我闭上眼睛,“我想你问错人了,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立树的亲生父亲。”
林秀明似乎怔了一下,他好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讲。
“需要帮忙吗?”他只这么问,我没回答他。我挂断了电话。
我按着林秀明给我的地址,叫了计程车,我本来想坐公车的,但以我这种路痴的天赋,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大众运输工具为上。
以免到时候立树没找着,老板还得来找我。
我在大山公园下了车,那是个相当大也相当宁静的公园,整个公园里都是蓊郁的绿树,许多年老的夫妻手挽手在脚踏车道旁散
步。
我对着地址找到了那间位于公寓四楼的住屋,气喘嘘嘘地爬上楼梯,我就怔住了,那是相当老旧的公寓,昏黄的灯光,照着原
本空无一物的门口。现在却多了一双蓝色的布鞋,我认出那是立树的鞋。
“立树!立树,你在这里吗……?”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伸手去动门把,才发现门锁住了。
我透过铁门往里头看了一眼,玄关全是灰尘,里头暗得要命,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而且门把上也积满了烟尘,
要是有什么人动过的话,应该不会是这样。
我咬着牙,又看了一眼那双鞋子,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笼罩了我。我弯下腰来,捡起那双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小布鞋,又顺着楼梯
上了顶楼。
这实在是间很旧的住宅,楼梯间低矮,就连顶楼也用旧式的铁门封锁着。
秀朗的情妇竟然住在这种地方,老实说也令我有点惊讶,我本来想至少也是两间帝宝打通的,没想到寒酸至此,秀朗也真是小
气过头了。
但我无法否认,这代表秀朗不怎么重视他这小情妇,这让我又忍不住心底悄悄一阵爽快。
我真是无可救药了,对秀朗。
我怀着万一的心情,打开了通往顶楼的铁门,那里怎么都不像有人涉足过的样子,地上都是积水,还有年久生成的青苔,一角
摆着台湾顶楼常见的那种储水塔。我在水塔附近匆匆绕了一圈,没有任何小男孩的影子。
这下我惶惑不解,立树确实是来找他的母亲了,这也是情理中事,我想以秀朗的奸诈,一定没有告诉立树实话,只说他母亲出
远门之类的,这种常见骗小孩的技俩。
所以立树才会跑回来,来看看他妈妈到底回家了没有。看看自己可以回家了没有。
我不禁埋怨起自己,这么简单的可能性,我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要是我在早一点来,说不定就可以在门口碰到等妈妈回家
的立树。
立树显然是回家之后,发现大门深锁,自己又也没有钥匙,所以又离开了。
但立树为什么要留下鞋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立树回去杂货店,老板一定会和我联络,手机没有动静,就表示立树还没有回去。除了妈妈的家,立树到底还会去哪里?
我咬住了姆指。
这种时候,我脑袋里竟然浮现那个幼稚园长的身影。
这让我吓了一跳,我想大概是那个大猩猩表现得对小孩太有办法,彷佛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够游刃有馀地解决,所以
总觉得这时候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我屏除所有杂念,把抓在手里那本立树的画册再拿起来翻。
除了那幅全家福,立树少有再对秀朗着墨的地方,大概是和秀朗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画里大多是一些静物,比如家里的桌子、
家里的玩具车,有一张是方才看到的铁门,还有厨房和厕所等地方。
其中有一张画,是从立树家的窗口看出去的景象。苍白的纸上涂鸦着一枚小方框,方框外是蓝天白云,隐约看得出远方的大山
公园。
因为许多东西都挤在一块,毕竟是五岁小孩的画,老实说我不太分得清立树在窗外看见了什么。但有一样东西是我认得的,那
是一棵树,一棵蓊郁葱荣的大树。
大树挤在那些云、那些车和那些电线杆里,显得有些突兀,而且十分局促。但不知为什么,看见那棵勉强挤在窗框里的树,我
竟有一种鼻酸的冲动。
我不知道是画里的什么触动了我,大概是那棵本该是像南山人寿商标一样气派的大树,被迫挤在那么小、那么杂乱的空间里,
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缘故。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看得出来那是棵大树,我看得出来他想伸展,想尽情地用他的枝枒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