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独骑转眼便到眼前,曼卿一看,这人是认得的,正是先前的契丹使者花莫尔。
萧天寒与花莫尔见了礼,花莫尔眼一瞟就瞧见了他身边的徐曼卿,还骑着耶律肆的爱驹绝地,愣了一下随即纵马近前,拍着他肩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徐兄弟,别来无恙?”
“有劳大人挂念。”曼卿还了一礼,勉强扯扯嘴角,接理说‘他乡遇故知’也算得人生喜事一桩,如今在曼卿看来,却只能算是人生尴尬事一件,所幸花莫尔像是有事而来,匆匆的将萧天寒拉到一边去说话了。
曼卿远远看萧天寒神色不定,先是惊愕,复又凝重,猜是西楼王庭出了什么大变故,
果然二人说了一阵转回马来,萧天寒便下令加快行军。花莫尔过来与曼卿并辔而行,故意放慢马步,等二人与大队逐渐离得远了,才道:“徐兄弟以后可有打算?”
曼卿正想着如何套问他出了何事,不想他突然问起自己打算,一时愣住,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自己前途来。
花莫尔也不以为意,自言自语般道:“宝剑赠英雄,货贩与识家,像徐兄弟这样难得的人材,你们的皇帝不知赏识也就罢了,还做出用千里马去当牛耕地的蠢事,我虽是外族,却也深为徐兄弟你不值。”
“大人的消息好灵通,曼卿愚顿,还请点拨一二。”原来京中人多眼杂,花莫尔早知自己被贬官充军的消息,难怪在这里看见自己惊讶之色稍纵即逝,曼卿也听出他话中有话,索性顺水推舟,且看他说什么。
“我们契丹人向来直来直去,徐兄弟也不必兜圈子,实不相瞒,我很喜欢徐兄弟你的人品才学,想学萧何荐韩信。”花莫尔笑了几声,说话倒是直爽,道:“眼下便有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说罢压低了声音。
曼卿听罢,心里骂了句,老狐狸,分明是有求于他,却说得好像将一件天大的功劳双手奉上一般。
原来契丹萧皇后虽是女子,但精明干练,韬略决断却不输男子,向来为众人所服,所以契丹皇帝此番率三子亲征,便只留了皇后萧平在西楼代为主持朝政,谁知祸起萧墙,萧后平日极为依赖和仪仗的亲兄长契丹南院大王萧鲁古趁着耶律异不在,国中空虚,联合了一些早有异心的大臣秘密筹划了几个月,为耶律异备下一出李代桃疆的逼宫戏,事出突然又毫无征兆,萧鲁古一击即中。耶律异萧皇后与诸皇子都被软禁宫中,大臣们都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花莫尔假作臣服,才找了个空溜出来盼能截住殿后的耶律肆从长计议,谁知萧鲁古抢先一步将耶律肆骗进宫里去了,想来必是凶多吉少。花莫尔的意思,是叫曼卿扮做中原使臣求见契丹皇帝耶律异,到时候见机行事,或可扭转乾坤。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闪失,陛下性命危矣。”曼卿故意一脸犹豫探花莫尔反应。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花莫尔看曼卿一眼,道:“要令所有人都毫发无伤我没有十足把握,但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够了。”
“谁?”
“六殿下。”
曼卿心中一抖,没想到花莫尔竟会将心中这番大逆不道的计较这般轻松的说与一个外人知道。
“徐老弟是通透人,陛下已近花甲之年,虽还未立太子,但依我看,陛下最属意的便是六殿下,况且……”花莫尔突然看着曼卿胯下绝地赞了声好马,“这匹绝地除了六殿下我还未曾见第二个人骑过,徐老弟,六殿下爱材可比先贤,以后说不定我还要靠徐老弟你多多提携哩。”
“既是如此,曼卿却有一个更保险的法子。”
“哦?愿闻其详。”
“六殿下在契丹声威如何?”
“六殿下第一勇士之名,契丹尽人皆知,自是亲者一呼百应,仇者闻名丧胆。”
“那便好办。”曼卿微微一笑,轻抚绝地长鬃,说出一个办法来,确是保险,却非保耶律氏皇族之命,而是保耶律肆契丹成为新主。徐曼卿虽不及吕剑吟玲珑心肝,也算颇有识人之明,比起耶律异,耶律肆虽有过人之勇却无好战之心,马踏九州天下一统的壮志雄心更是不及乃父。由他来做契丹之主,自己从旁辅佐,可保边境百姓二十年安定也未可知。
契丹百姓世代以游牧为业,耶律异统一各部后为巩固政权,在西楼仿照唐制建了内城与行宫,称大圣大明天皇帝以后,行宫便暂做了皇宫。
城关上萧鲁古排下重兵把守有如临敌之势,城内四处巡视的卫兵随处可见,进出城门的关卡也分外的严格,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刚过四更,天还未亮,一个守城的兵士拉了拉领口,入了十月,夜里已经有些凉了,还以为打完仗就能回去和亲爱的娜塔丽团聚,没想到又生内变,这种政权交替的特殊时期,便有倒霉鬼不得不销了假留下来加强军防,比如他,恰恰还轮着值夜,他不由低声埋怨了一句。
这时突然远处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片涌过来,城墙上的守军本来都打着盹,还未及完全清醒过来,那片黑云却来得奇快无比,顷刻已至城下,火把下看得清楚,是一大队契丹人。为首一匹墨黑色高头长鬃健马,马上乘客身着铠甲,帽子上有一束修长白翎,脸上还带着半片铁面,威风凛凛,当即有人认出是六殿下耶律肆的爱驹和行头。
那人正是曼卿,他想出计策叫人假扮耶律肆以勤王之名硬闯西楼城,可那匹绝地性子傲得很,除了曼卿其他人休想上身,耶律肆出征时绝地马和赤玥刀从不离身,这在契丹众所周知,耶律肆走时随身带了赤玥刀,再没有绝地马可就不像了,曼卿无奈只得自己扮上,他身高本来就和耶律肆相差无几,这几个月的军旅生活又磨去了些书生习气,戴上面具穿上战甲倒也有八分大将军的样子。萧天寒派了两名好手在他左右,以防真的打起来立时穿帮。曼卿又教众人撕下衣服裹住马蹄,奔跑起来声音小了许多,加上天色未亮,逼近了城门时守城的士兵才发觉,登时弄了个手忙脚乱。
萨迦高声叫道:“六殿下在此,快开城门!”
城楼上守卫犹豫起来,有消息说六殿下已经被萧鲁古软禁起来了,怎么会在城楼下叫阵?可是看这架势,又不像是假的。
这时花莫尔拍马上前,高声道:“我乃契丹国右丞花莫尔,萧鲁古的牛羊马匹和卫兵都是大王给的,他却害死了大王和自己的亲妹妹。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怎么能当我们的皇帝?兄弟们,六殿下就在这里,他被抓起来的消息是萧鲁古害怕六殿下和他的两万名勇士才捏造出来的,大家都知道六殿下才是契丹真正的勇士,真正受到鹰神庇佑的真主,我们为什么不追随他?打开城门!我们跟六殿下一起去皇宫,等杀死了契丹的叛徒,你们都是平叛有功的英雄!”
其实耶律异并没有被杀死,城下的军士也只有不到八千,花莫尔有意夸大其辞,他一说罢,他身后的军士们都一起齐声大喊起来:“六殿下!六殿下!”声势浩大,憾动人心。
萧鲁古以为只要将耶律肆骗回来他的大军就只是无头苍蝇不足为惧,所以将亲信都放在城内和皇宫周围布防,城门只是单纯的增加了守兵而已。此刻前去通报的人还未回来,城门上的守卫里有有许多人曾经做梦都想要加入耶律肆带领的军队,再被花莫尔这么一煽动,已经有人动摇了。
这时曼卿将刀一举,身后的大队人马立时安静下来,花莫尔又高声道:“六殿下有令,若再不开城门,就只能兵戎相见了,你们愿意和自己的兄弟打仗吗?!”
“我们开城门迎接六殿下!”城门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其他人立刻纷纷应和着举起刀欢呼起六殿下来。
契丹皇帝耶律异共有三子三女,长子耶律元德次子耶律浩和三位公主皆是皇后萧平所出,只有幼子耶律肆是汉人朵月王妃的骨肉,这在契丹也算得上是奇事了,耶律异虽有不少嫔妃,但萧平手段非常,除了朵月王妃就再无人怀上过王子。因此萧平向来视耶律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耶律肆骁勇善战深得耶律异喜爱,又不热衷皇位,萧平才留得他到现在,却不放心的把萧天寒安到他身边。也正因如此,萧鲁古才将耶律肆单独软禁,想要将他收为己用。
耶律肆夜不能寐,来回踱着步,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被关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这只是宫里一间普通的侧室,他并没有被捆起来或关进牢里,想冲出这里并非难事,可是父王和阿娘都在萧鲁古手中,他不能轻举妄动。
这时突听得隐隐传来喧闹之声,门外又有几声惨呼,紧接着萧天寒手握弯刀闯进来,外面的看守都已经倒了一地。
“你怎么来了?”耶律肆又惊又喜,按正常的行军速度,绝不该这样快。
“六殿下,没时间解释了,曼卿扮做你的模样带着大军已经进城勤王了,你快去接应他,我去救皇上和娘娘。”萧皇后也被禁做人质,萧天寒本来是极不赞同这个计划的,花莫尔再三劝说,加上萧皇后又是萧鲁古的亲妹妹,想来不至有性命之忧,他才答应下来,却定要亲自带人入宫救人。
“交给你了。”耶律肆拍拍萧天寒的肩膀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夜里。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城,曼卿只需在马上做做动作装作威风凛凛的样子,需动口时自有花莫尔照应。耶律肆在契丹的号召力果然非同一般,大军入城后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直抵皇宫,这里倒是有几千萧鲁古的心腹叛军负隅顽抗了一阵子,可是耶律肆原有的人马再加上进城以后倒戈过来的城中守军,这几千人哪是对手,花莫尔又命人四处大喊萧鲁古已经弃宫败逃搅得人心惶惶,不消一刻便把宫中叛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契丹皇宫是半仿着唐宫建的,比起京城中的皇宫来,华贵威仪自是差得远了,却自有一番粗犷豪气。离宫门不远便有一处高台,青石为基,白玉为栏,想是皇帝阅兵典礼之用,此刻高台上火光大亮,许多人手执刀弓,杀气肃然,还有十数人被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显然都是皇族。
看见台上情形,曼卿不同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萧天寒没来得及救出人质,终究还是来得迟了。
“里面并没有六殿下。”花莫尔靠过来低声说道。
曼卿仔细逐一辨认,果然都是陌生的面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台上一人四十开外年纪,身披黄金甲胄,面容瘦削,神情剽悍,一脸杀气的用剑指向曼卿,高声道:“耶律肆,你不要你的父王和娘亲了吗?!”说着便把一个女子拽到前面来,火光下看得清楚,这名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年纪,云鬓微乱,花容憔悴,青春不再却风韵犹存,曼卿一见便知她就是三儿和耶律肆的生母朵月王妃。若说耶律肆的一双细眼与三儿只是形似,朵月王妃的一双流云细目与三儿简直如出一人,只少了眼下两点泪痣罢了。
曼卿却不能说话,他一开口,立时就现了原形。
这时耶律异却朗声道:“阿托云,你若是我耶律异的儿子,就立刻杀了这叛贼,将他碎尸万段,祖宗基业,绝不能毁在这奸贼手中!”刚说完就被萧鲁古用剑柄照头砸下,额角上登时鲜血长流。
“你不信我敢杀他?”萧鲁古见曼卿不开声,知他有些动摇了,耶律肆事母至孝,和他的勇猛一样,人人皆知。但若杀了朵月王妃,最大一张筹码便没了,萧鲁古将朵月王妃丢在地上,却将二王子耶律浩拽出来,将剑架上他的脖颈,道:“那我便叫你先见见血!”说罢也不顾萧平惊呼哀求,长剑一引。
“萧鲁古,他是你的亲外甥……”皇后萧平见爱子被杀,心口一甜,吐出一口鲜血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花莫尔欲命人冲上去拿下叛贼却被曼卿拦下,曼卿道:“你若妄动我立时喊起来叫别人都知道我是假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花莫尔急道。曼卿如何不知,只是心里乱极了,没想到来西楼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三儿的娘,若是任萧鲁古将朵月王妃杀了,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三儿?
“耶律肆,你立刻下马投降,我就放了这些人,我做了皇帝,你便是我的北院大王,如何?”萧鲁古又道。
契丹国事向由南北院分理,北院掌兵权,南院掌民政。契丹向来重兵事,所以北院大王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萧鲁古一面许以高位,一面又将大王子耶律元德拉过来,又问了一句,见曼卿还是不答,又将耶律元德一剑杀了。反正这两个是最有资格和自己争夺大位之人,迟早是留不得的,虽说是亲外甥也顾不得了。几名女眷见状,立时惊惶起来哭成一团。耶律异厉声喝道:“我们耶律家的人没有怕死的,哭什么!”
曼卿身子一颤就要下马,却被花莫尔硬托住,他万没想到曼卿在这当口突然变得犹豫起来,台上的人性命与他何干?花莫尔道:“徐贤弟,你若下马死的可就不是十几个人,你要想清楚了。”
萧鲁古见曼卿还是不肯,有些沉不住气,将剑指向耶律异,高声笑道:“耶律肆,我差点忘了你与你的两个哥哥本就不对路,现在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说罢一剑朝耶律异当胸砍去。他不能一剑刺死耶律异,而要慢慢的多砍几剑血肉模糊的叫耶律肆动摇。
“阿托云,快用你的神箭杀了这个叛贼替为父和你的兄长报仇!”耶律异高声说着,面上毫无惧色,慨然赴死。眼见着寒光一闪,却有一个人扑出来挡下了这一剑,是朵月王妃。王室中不论男女多是悍将,都用绳子绑着,只有朵月王妃是羸弱女子,便没有绑,谁知她虽力不及人,勇气却不输。
“月,你何苦……”耶律异见她突然扑过来也大吃一惊。
“陛下,请你原谅肆。”朵月王妃牢牢揽住耶律异的身子,吃力的说出这句话后便慢慢的滑下去。
萧鲁古没想到朵月王妃竟替耶律异受了一剑,这下最后的王牌也失去了,耶律肆能亲眼看着母亲被杀,其他人何足道哉?唯今之计,只能拼死一搏了。萧鲁古举剑高呼:“降新王者一律官升三级!杀耶律肆的便是北院大王!”
剩余的叛军立刻拼死朝曼卿砍伤过来,台上的弓箭手也纷纷开弓做最后的挣扎。无奈皇宫中地方有限,随着曼卿进来的军士只有两千余人,他们也不再沉默,刀枪剑戟登时乱成一片。
曼卿在最阵前,台上又都是身经百战的弓箭手,虽然有人为曼卿挡开敌人和飞来的箭矢,仍是如立危墙性命堪忧。曼卿不由得自主的将背后的铁弓拿下,他在军中数月,也粗略习过射箭。可是他尝试着拉开弓弦时才发觉,手中这弓远非自己能拉开的。
早知道就不为求尽善尽美把耶律肆的硬弓拿来了,若是一付普通弓箭说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曼卿正想着,突然觉马上一沉,竟有人从他背后跳到马上来了。曼卿大吃一惊,顺手拿着弓向后挥去,手腕却被人扣住不能动分毫,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是我。”
彼时天边云霞绯红,旭日初起。曼卿扭头,果然对上耶律肆一双布满红丝却灿若朝阳的细眼,而方才转头转得急了,两人靠得又近,曼卿的双唇竟无意间擦过耶律肆干裂起皮的粗糙的嘴。
曼卿愣了一下,幸亏身处乱军之中,耶律肆并不以为意,随手捞住射过来的一支羽箭,见曼卿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铁弓,想起他方才用弓打自己,不由笑道:“弓不是这样用的,我来教你。”说罢从自己手上褪下一只玄铁扳指套在曼卿右手拇指上,道:“这弓太硬,怕你被弦割伤了手。”
耶律肆扶往曼卿执弓的左手,将方才顺手捞过来的敌人的羽箭搭上,握住曼卿的右手慢慢将弦拉开对准台上的萧鲁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