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折了他的翅膀,想要践踏他,想要他臣服,想要令自己成为他心目中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存在。
甚至于到了现在,安晋臣已经发觉自己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而只有让刑蔚难过,让他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他用那种悲哀的眼睛看着他,他才会有一点点满足的感觉,才会有一点点自己仍旧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感知。
其实刑蔚并没有欠他什么,他却就是不想让他好过。
这是什么扭曲的心情,安晋臣不明白。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走。」
刑蔚微笑,清澄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安晋臣。安晋臣此刻当然还不明白刑蔚究竟在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他,至于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么!总不至于专门来一趟就是要看他的吧?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要记住你的样子。
今天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刑蔚心里不禁默默叹气,站在他面前的小安,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他充满了戒备。
很多事情,我想要对你说,却又无法开口。而且就算说了,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所以,我什么也没办法说,为了你好,为了努力将伤害减小到最低,我只能像现在这般淡然退场。
「我要走了,这两年都不会再在国内了,我是来道别的。」
安晋臣愣了愣,眉头一皱:「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该不会以为我会要你留下来吧?」
刑蔚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那就快滚吧!」
安晋臣指着门,下了逐客令。刑蔚轻轻叹了口气,手已经碰触到了门把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最后一次见面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留下,没错,是少了可能会给将来的小安造成悔恨的回忆,可是……可是……
小安还是会难过吧?十年之后的他,如果回忆起这段平静的退场,会怎么想呢?他那么敏感多疑的性格,难道不会把刑蔚现在的态度误解成一种信号么——不再思念他,不再留恋他,所以明知道已经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却什么都不肯留下!
「小安,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吧,我可以跳跃时空。」
又是这个说辞!这家伙白日做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安晋臣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刑蔚却不管他如何想自己,自顾自继续道:「所以……小安,在将来,我们还会相见的!」
你这不是废话么?安晋臣不耐烦道:「你有本事一辈子呆在国外不回来了么?只要你回来,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我的意思是……很久以后,」刑蔚涩然笑道:「小安,我的意思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如果你还想着我,我会再一次……回到你身边的。」
虽然很短暂,也很悲伤,但是,我们还会再一次相遇的。在十年后,在遥远的未来。
「当然,这不是想要你等着我的意思……我只是……如果你经常想起我的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小安,这辈子我也许做过很多后悔的事情,但是绝对不会不后悔的……绝对深感庆幸的事情,就是能够再遇见你一次。」
「你在说什么呢?」安晋臣听着,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什么再遇见一次,什么他此刻的心情?整段话唯一听明白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句「不是想要你等着我」。
「你要去国外就去,有种永远也别回来!谁会等着你?我——」
嘴唇突然被堵住了,安晋臣睁大了眼睛。这一吻来得突然,他已经快忘记了的气息,缠绵,专属于刑蔚的感觉,一瞬间全部回归,他甚至于有一瞬间简直就要沉迷进去,幸好残存的理智让他在最后关头,推开了刑蔚。
「你搞什么?!」
安晋臣擦了擦嘴唇,心说这刑蔚最近可真是反常,他以前可是从来不会搞这种突然袭击的类型呀!而且,都说要走了,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又杀个回马枪是什么意思?
正这么想着,身体却又被抱住了,安晋臣挣扎了几下,却听刑蔚埋头在他肩膀沈声道:「别动。」
别动?你让我别动我就别动了,你——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拜托了,我知道你很想骂我,但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只有现在,什么也别说,再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照理说,若是平常,安晋臣绝对不可能听刑蔚的,可那天,似乎有些鬼使神差。他不再反抗,任由刑蔚深深地抱住了他,良久才放开。
第十六章
……
风很冷。刑蔚走出大厦的时候向上望了一眼。钢筋铁骨的高大建筑,上面是高而遥远的碧蓝色晴空。
结束了啊……
鼻子一酸,刑蔚深深地吸了口气,裹在风衣里面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小安,我都要走了,你就告诉我实话吧,要结婚的事情是假的,对吗?」
——「虽然真假都与你无关,不过——到时候应该还不会真的去结婚。」
果然是假的……
没有婚礼,没有被改变的结局,自己去过的那个未来……始终很真实。
我真是个神经病,刑蔚自己骂道。
明明曾经恐惧过那样的未来可能会改变,因为如果改变,则代表着挚爱之人的湮灭。因为真的很爱他,十年后温柔的小安,虽然明知道也许再也无法相遇,可是心底里总还是希望他能够存在于这时空洪荒的某个角落,只有那样,也许总有一天还可以再度拥抱。
可是,现在证实了那未来确实是不可避免的,却还是一样泪水不断地滑落。
什……么……啊……
这是什么样扭曲的无解的轨迹——如果未来他不死去,安晋臣就永远不会变成他挚爱的那个人,结果这一场爱情的奠基石,却是以他自己的死亡为开端。
别说他做不到改变未来了。就算真的能够改变,这一切始对他来说终也会是个悲剧。不是他消失,就是他爱的安晋臣消失。他想要的那个人,他注定永远也不能与他有所交集。
刑蔚感觉自己的命运真是一场巨大的黑色幽默。
是不是……不该就这么认命。
就这么认输了?
在十年后的未来,安晋臣就可以做到一直在等,他可能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倔强地等待着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人,可是现在的那个人面对着无法违抗的命运,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可是不放弃,我现在又能够做什么呢?
到了「那一天」,就如安晋臣所建议的那样,干脆不去坐飞机?但是刑蔚总觉得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既然命运已定,不坐飞机,也会被车撞,不被车撞,可能突发心脏病——总而言之,已经安排好的事情不会因为他一个抉择的转变就产生错乱。
就如同他那时心存一念要留在未来,就在他出现了那样的念想之时便被打回了现实一样,「时间」和「命运」或许允许有一两个能够跳跃时空的异能者,却绝不允许他们拥有修改命运的权利。
可是有必要那么严格吗?通融一下又不会死!
翻来覆去睡不着,刑蔚爬起来,打开了电脑。一开始只是烦躁地随便浏览着网页,可随着一个新闻弹窗,他突然愣了愣,似乎在暗淡的命运中,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是一则国外的新闻,是讲又发生了传说中的「外星人绑架事件」,几名自称被绑架的人中,有在现实世界中失踪了数十年之久又突然出现,相貌年龄丝毫未变的,总之一则新闻写得神乎其神。
搁在以前,这种新闻刑蔚肯定是不屑一看的,虽然他自己本身就不是个普通意义上面「正常的人」,但是在他看来,并不能改变任何规律的时空跳跃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什么巫术、蛊、乘客集体消失的幽灵船、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之类的,就有点扯了。
但是,或许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许多超自然的力量也说不定,有人能够跳跃时空,或许就有人可以改变现在与将来……
如果我用剩下的有限时间,踏遍那些传说中的地方去努力寻找,或许真的可以让我找到某个奇迹也说不定?
虽然希望异常渺茫,这也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不能待在你身边,不想惹你讨厌,也不想你以后难过,也许现在所想的一切,所做的一切最终只是徒劳,我也只能……
也只能如此。
本来说去国外,只是散散心,强迫自己不会因为过度的不甘心而一次又一次找上安晋臣。可是现在,这漫长的国外之旅,似乎有了刚好的缘由。
「刑总你难得叫我出来。」雷南雨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想地上下打量着刑蔚:「干啥,需要法律咨询?从实招来,你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了?」
「律师同志,我需要你帮我写一份要拿去公证的文件。」
「什么文件?」
「就是……如果我意外死亡的话,我名下的财产,除了还你们几个东家的股份之外,剩下的全部都转给安晋臣。」
「毛,遗嘱?」雷南雨立刻就跳了起来:「刑蔚,你大好青年意气风发,可不要因为失恋就想不开啊!」
「谁想不开啦!我失恋多久了,要想不开在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给我开失恋庆祝派对的时候就想不开了!还留到现在?这我不是准备出国去一段时间吗?不过是以防万一啊!」
「什么以防万一?你当心乌鸦嘴!你他妈年纪轻轻的哪那么容易就意外啊!」
「整天周游列国,飞机失事什么的……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屁咧!空难事故率很低的好吗?每年死掉的人比车祸死亡的少好多倍好不好!要我说,你周游列国比每天呆在S市安全多了!S市车那么多,整天都在追尾……」
「你少废话,」刑蔚一拍桌子:「到底写不写?不写我找别的律师去了。」
「写写写写写!」雷南雨抓了抓头:「不过,就算是遗嘱,你把你自己的东西给安晋臣干什么?他又不缺钱,你要真想施舍劳苦大众不如写给我算了。我很穷的。」
「……」刑蔚低下头:「我就是想……留给小安。」
因为将来,我已经什么也没办法亲口对他说了。虽然明知道他并不需要这些,可是总有一天安晋臣回想起来,应该能够明白刑蔚此刻的心情。
虽然我回不去了,虽然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你会明白,是因为我一直想着你,才会将一切留给你的。
「切,说什么没可能了没可能了。照这样子看来,和他们关于安晋臣的赌约……我还是有可能赢的嘛。」雷南雨小声道。
刑蔚不置可否。
交接掉了一切国内的事物,刑蔚就真的去周游列国去了,背着一个轻便的小包,从非洲走到美洲,那些神秘的文化与古迹,他都尝试着寻访过,金字塔,玛雅文明,大海捞针一般走访着世界各地的传说。
也许最终也将一无所获,也许最终只是徒劳,有的时候刑蔚自己都会迷茫。他所寻访的究竟是什么,这生命中最后的时间,他是不是不该浪费在这么漫无目的的搜寻中。
走在路上的时候,遇到非常美丽的景色,他就会用随身的相机拍下来。种满薰衣草的山坡,异国的雪,渐渐拍得多了,就洗出来装包里,继续拍。
这就是他后来装订成册送给安晋臣的影集。
果然每一件事都是按照一定的轨迹发生的呢……他有时候拿着这些照片发呆,想着曾经,那个到达了十年之后的自己想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拍这样的影集?这样的东西,让安晋臣自己为自己编织了谎言,束缚着他无法走出过去,既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将这个送给他?
……只是因为,想要传达那份思念而已,想要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没有改变过,我一直在思念着你。
所做的所有事情,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为了在遥远的十年之后对他诉说着这样一句话而已。
这段感情,对二人而言,都是一种心酸的甜蜜,而它的对立面是逐渐淡忘。想要品尝这种销魂的甜,就必须承受对应的痛苦,如果选择淡忘痛苦,也就切断了那种狂乐欣喜的可能。
小安……是不会选择将它淡忘的。
所以刑蔚必须努力让它变得更甜美,甜得盖过苦涩。虽然明知道很难做到,还是不得不不遗余力。
旅途的中转站,刑蔚终于来到了英国。
他还记得安晋臣对他说过的那个小镇,关于橡树,关于埋藏在树下的记忆盒子,那个在十年后,他们曾约定好一起去,一起打开盒子,却没有能够履行约定的。
小镇上的孤儿院已经搬走了,整个遗址空荡荡的,显得非常荒废。在这个地方,来了又去那么多孩子,刑蔚很难从那墙上乱七八糟的涂鸦里面找到一丝属于安晋臣的痕迹。
孤儿院外面确实有一棵大橡树。刑蔚缓缓走到树下,橡树粗粗的根紧紧扎着地面,看不出任何曾经掩埋了什么东西的痕迹。
距离安晋臣埋下盒子,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十年了。那个时候,他究竟许下了什么样的愿望,究竟是否实现?那个和他在一起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呵……某个短发的家伙,不是现在的他还能是谁?所有发生的一切,前后全部都是可以互相联系的,现在他来到了这里,也是命运的指引。
「就回去到那个时候吧。」
回去到他们的「初次相见」,七岁的安晋臣,与二十二岁的刑蔚,在这棵橡树下。
待刑蔚再度睁开眼睛,周遭的景物变了。虽然人还是在闭上眼睛之前的地方,可是季节却是深秋,树叶掉光了,眼前的孤儿院倒是还没用破败,半敞开的大铁门里面,看得到孩子玩耍的身影。
他……应该在里面吧?
从铁门侧身进去,孤儿院里面的孩子们也并不介意走入了陌生人,继续玩他们的。刑蔚在孩子群里默默搜寻着,却一直找不到安晋臣的,倒是有一个熟悉的中年女性映入眼帘。
姑妈!
刑蔚反射性地就躲到了墙后面。不是不想念姑妈,而是和小时候的安晋臣见面没关系,小时候的安晋臣不认得他,但是姑妈不一定认不出来——真被她认出来了,自己无法解释!
「喂。你是谁啊?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很可疑。」
一只小手戳了戳刑蔚的肩膀,刑蔚一回头,差点没惊得吼出来。
那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孩,胖胖的包子脸,面孔很是熟悉。
他就算认不出小时候的安晋臣,都不可能认不出小时候的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他太熟悉了——这,不就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么?
喂喂,不同时空里,自己不是不能和自己说话的么?为什么碰到了?对了,自己小时候碰到过现在的自己么?他怎么完全没印象?
不过刑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抓了小时候的自己就问:「我是来找安晋臣的,你知道他在哪么?」
「安……什么?」小刑蔚一脸空白:「我是不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名字的。」
不知道?你凭什么不知道呀!刑蔚马上就毛了:「就是安晋臣呀!就是那个和你一样黑头发,但却是蓝眼睛的,和你差不多大,有没有印象?」
「啊,他啊——」小刑蔚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孩子一般会自己跑到东边的街上去耶,你去那里找他好了。」
刑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心中难免既高兴又愤慨。心说刑蔚啊刑蔚,明明小时候你和他是见过的,你是知道他的——后来你却居然把他忘了!
如果你能够现在就和他结识,是不是起码能多匀个十年出来?是不是两人有交集的日子,就不会再显得这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