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玥岂敢造次?!”
邯邱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但声音仍是小得如同蚊飞耳侧:“那礼尚往来,邯邱唤你作无玥哥哥就是了!”
知无玥见她始终坚持,便也不好再作拒绝,从善而留地唤了她的名字。少女当即垂眉低目,嘤声应了,然后细细地回了一句:
“无玥哥哥。”她只顾眼前风度翩翩的男子,却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隗天狼眼神见深。
他并不是嫉妒,却多少……有些羡慕吧?邯邱与知无玥相识半月不到,便比他这个隗哥哥更是亲近。邯邱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
,他还是首次见到,只是她看的人,并不是自己。
邯邱觉得脸颊发烫几乎烧到了耳根,为免在知无玥面前出丑,她连忙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隗哥哥,……无玥哥哥
,保重。”
隗天狼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
待他回过神来,转头去看知无玥,却被那双凝视在自己身上的墨色瞳子吓了一跳,那双眼睛,深邃仿不见底,带着窥透一切的
明亮。
不等他问,知无玥已收回视线,转过身去重入屋内,捡起簸箕,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果然是医术不精,下错方子了……就该
下莲心、栀子、甘草这三味。”
隗天狼有点犯傻地追问:“这三味煎了有何功效?”
知无玥抬头,明亮的双目能看得人心头发慌。
“清心,泄火。”
第十七章:战鼓隆,沙场动。车乘烈,狼兵勇。
晋国都邑流言日盛,有传国相赵盾因屡屡进谏而晋公不纳,心生不满,有意另立新主,削夷皋之位。
早在襄公死时,曾托孤夷皋于赵盾,但当时夷皋年幼,楚、秦诸侯强国环伺四周,赵盾有意另选贤君,欲拥襄公之弟雍。但夷
皋之母啼于朝,赵盾恻然,重立夷皋,更因此背蔑于秦,秦国借为雍讨说之由大军压境,亦是赵盾败秦师于令狐,方得如今夷
皋登上晋主之位。
诡言流传,莫说市井之间,便连朝堂亦有风闻,只是赵盾乃一国之相,性情劲直,谁又敢在他面前明嘲暗讽?
这些坊间传闻自然也传到了晋公耳中,晋公夷皋少年专横,早恶于赵盾。但其自幼居于深宫,加上有赵盾、士会等良臣辅政,
并不能如他祖辈文公、襄公那般戎马战场,以立强晋霸业为己任,平日只懂厚敛税赋,以供享乐之用。如今闻此流言,对赵盾
更是又惊又怕,然而苦无对策,只有暗地隐恨不发。
晋公喜饲犬,在宫中养有一獒,筑狗圈于曲沃,衣以之秀,甚至以大夫之俎以饲狗,更下令国人:“有犯吾狗者刖之!”獒犬
仗了主人之威凶悍无比,横行集市,无人敢阻。晋公厌恨赵盾,找来草人以盾之衣饰裹穿,草中塞满肉食,令獒犬撕咬草人破
肚取食,以作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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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暗潮汹涌,至于将军府却是一片祥和。
隗天狼仍在休沐之期,加上身上有伤,是故并无参与早朝,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态度,反正他每日到军营操练,天黑了才回府,
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大有两耳不闻的态度,让那些有心之人无从指责。
这日他也是起了大早,外面雾水未干,便打算出门,迎面却碰上了也是晨起的知无玥。这几日知无玥似乎也忙于外务,大概是
为寻赵盾护卫之事而奔走。
隗天狼连忙将他拉住:“先生今天要出去?”
知无玥摇头:“本以为旧友仍在故居,不想原来早已搬离,看来我确实是离开太久了。我已委托朋友代为传言,若旧友仍在新
田,不日便会寻上门来。”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无要事了?”
知无玥问:“将军找我有事?”
隗天狼道:“先生若是有闲,不如跟我去军营走走吧?”
“哦?”
“我知先生不问世事,如此请求未免唐突。但我知先生自幼熟读兵书,必定对行军布阵极有心得,天狼是个粗人,对兵法一知
半解,还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将军过谦了。”知无玥但笑摇头,“兵法是死,人却是活,岂能拘泥于书,泛泛空谈?前之良将,如先轸、胥臣,哪一个不
是身经百战,浴血沙场,方能韬略在胸,谋定胜天。若不过多看几卷兵书,便能领兵作战,更能大获全胜,岂非无稽之谈?”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领兵之将,或有大开大阖之势,或取以灵活多变之形,各有不同。将军率军多年,自有一套制胜之
法,麾下士卒想必对将令已然熟习,击鼓一通已知是何命令。但于无玥,他们堪比新兵,我若横加插足,反而会打散阵法,造
成混乱。”
“先生所言不差,那要不先生先看看我们演练之法,可有需要改善之处?”若是换了平日,隗天狼应是不会强人所难,然而今
日不知为何,却一反常态非常坚持,“先生只管去看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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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天狼与知无玥来到城外天狼军驻地,才入营门,便遇到了副将邹延。
邹延见了将军,连忙迎上前来,拱手道:“拜见将军!”周礼对拜礼极为注重,但军营却异于此制,所谓介者不拜,兵车不式
,便是说披挂甲胄之将,见位高者可不行跪拜之礼,御战车者更无需行式还礼。
“这位是知无玥,知先生。”隗天狼又指了指邹延,“他是我的副将,邹延。”
两人互相见过,邹延虽不认得知无玥,更无从得知其身份,但心知既是天狼将军看得上眼的,定不会是普通人。
“将军,众将士已于校场列队。”
在京郊外驻扎的乃天狼军主力,虽不过五千兵丁,但却可算得上是隗天狼的亲信子弟兵。隗天狼虽无披挂盔甲,但往点将台上
一站,魁梧身躯,屹如松柏,凛凛神威当不需狰狞面目或是厉言斥责,已叫一众兵丁神色一凛。
五千人,诺大校场之上竟是鸦雀无声,无人敢多有一个动作,军容之严整,更令知无玥暗自佩服隗天狼确实治军有法。他仔细
观看台下兵将,只见个个是强健彪悍,眼神沉着,并无半点轻率傲意。这些兵卒,只怕都是从以前便跟随隗天狼南征北讨,汰
弱留强剩下来的顽兵。
而他们齐整地看着隗天狼的眼神,存在着一份绝对的忠诚。这样的军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将军的决定,即便是要他们正
面迎击十万楚军,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冲。看过了太多的生死,他们的眼中有不惧,战场上最怕的,就是不怕死的士兵,
他们会在倒下的一瞬间,把杀他的人也一同带下黄泉地府。
天狼军,确如其名,如同一群荒野上的恶狼,靠近他们的人,无不被撕成碎片。
而他们的头领……
知无玥不由得去看那个立在台上,巍然如山的男人。刚毅的侧脸,眼中流露自信,在他面前这五千儿郎,便是他的骄傲所在。
隗天狼略点头,抬声喝令:“开始。”
“咚——”这一声战鼓擂鸣,声彻百里,地面上的碎沙亦随之跳了跳。校场上一杆杆犹如标杆站立,肃穆无情的将士终于有了
动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绵密的擂鼓声,如春雷炸落,众将士得令,极为有序地分列而出,摆开阵势。
有见场内众兵以左、中、右三路阵势排开,左右两路主以步卒,步兵以五人为伍,分别使戟、戈、殳、酋矛、弓等兵刃,短兵
在前,长兵在后,再以五伍位列一方阵,两方阵中有一名甲士居中指挥调度。
而中军主力则以战车为主,车乘达百数之多,但亦各有不同。轻乘于前锋,以试探敌方虚实之用。而后则为冲车,乃以四马之
力牵拉,以壮其冲撞之力,每乘必有甲士十名,三者于车上为左右乘,车下七名甲士护于车乘四周,尚有十五步卒配合作战,
以强撞之击及去势之猛以图撕破敌军阵营,造成最大伤害。后军则见斗车,斗车虽不及轻乘灵活,又无冲车之猛,但其以牛皮
作顶,车轮稳固,虽是略显笨重,但能抵御敌方攻击,以己方步卒之弓箭助,可以全军之势压入敌阵。
知无玥看在眼中,不由半眯厉目。
如此排阵,想必连最凶悍的山狄亦不敢与之直面冲突。若有闯阵者,只怕顷刻之间便会被战车轮辙连人带马碾作肉酱!
此时只见军队发起冲锋。虽不过校场演练,但杀伐之气大盛一时,仿佛当真有过万敌军近在咫尺,紧接着便是一场厮杀,血流
成河。有见是,战车轰隆,步卒勇猛,沙场内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以观者看清,胜者,封侯拜爵,败者,马革裹尸。战场上纵然残酷,这却千古不变之律。
明明这不是属于他的军队,他也不可能再执刃背弓,斥马挥军,然而这震天的战鼓声、战车令大地颤抖的感觉,却让知无玥浑
身紧绷,一股战意在心底狂涌。末了,他闭上眼睛,仍是挥不去那热血沸腾的战意。
他一直都明白,为何居隐深山,但墙壁仍挂了弓,屋角依旧摆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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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战阵演练方才结束。
偃旗息鼓,校场上的沙尘缓缓沉坠,一切恢复到清晨的安静,几只小麻雀扑腾着翅膀落在战车上,仿佛那不过是一个青铜架子
,而不是能够碾碎人骨的武器。
炊烟袅袅,适才那场足震撼魂魄的演练好似从未开始。
“将军可要在营中用饭?”已几过食时,平日隗天狼会留在营里与步兵一同用饭,只是今日他身边跟着一位斯文俊逸的知先生
,却不知会否另作安排。
邹延不敢妄自作断,便有以上之问。
隗天狼也确实未想到此节,军营离城也有些远了,大食之时若失,便没了饭吃,但军营的饭菜总是粗糙,不知他是否吃得下。
于是回头去看知无玥,知无玥岂有不知其意,心中暗自好笑,先于他道:“将军莫非以为无玥是日日好酒好菜的大夫不成?莫
说是糟米糠料,就算是山里挖出的野菜草根我也没少吃过。”
隗天狼咧嘴笑了,也是,领军之人,难免会遇到粮草不继之事。
“好!先生随我来!”
三人来到步兵军帐,邹延掀起营帐,扑鼻而来便是一股子的饭菜香气,一大帮子戎甲未褪的士卒席地而坐,捞着大碗埋头大吃
,偶尔还有一两声粗鲁的咆哮:“他奶奶的又要吃了一嘴的砂子!!你奶奶的这还是饭吗?叫伙头直接上砂子得了!!”“叫
唤个啥!!到底是你奶奶吃到了还是你吃到了?!”“噗——哈哈哈哈……”
邹延一掀帐,便有人眼尖地看到他以及其身后的隗天狼。
“隗将军!!邹将军!!”众将士正要起身行礼,隗天狼却是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拍了拍桌子,朝正在分饭的伙头吼
道:“上饭!!大桶的!”
营里的将士大多也是见怪不怪了,各自埋头吃饭,伙头抱来一木桶的饭,沉甸甸地放在隗天狼面前,然后又给余下那二位盛来
两碗满满的饭。
饭菜不算太差,毕竟近在邑都之外,不比远地征战,肉食是新鲜的,青菜也不至于全是山里挖出来的苦涩野菜根,至于饭里有
时会咬到砂子那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隗天狼抱着大桶甩开腮帮子不用肉菜就往肚子里填米饭。
一旁知无玥算是叹为观止,看来那日在赵盾府上的宴会那种文雅的吃法算是委屈他了。
知无玥笑着端起碗,居然也相当豪迈地往嘴里填饭,几乎是不用咀嚼的迅速,甚至比邹延还要快解决掉一碗。伙头不知知无玥
的来历,见他由将军亲自引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问是否再续一碗。
知无玥也不客气,递了过去:“有劳。”于是乎,毫不费力地又吃下满满一碗。
这回轮到邹延叹为观止了。
吃完饭,隗天狼相当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此时终于也放下了饭碗的知无玥斯文地擦过嘴巴,无视伙头以及邹延对他已经吃掉满满四碗的惊讶神情,笑道:“想不到天狼
军伙食不错,肉食也算丰盛。”
“这是当然!啃骨头吃血肉,所以才叫天狼军!!”
隗天狼此言一出,四下哄堂大笑。
知无玥淡笑不语,他在齐国领军时虽也偶尔会到军营巡视,却并不曾降下身份与士卒共食,然而隗天狼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而且还做得如此自然。他注意到坐在隗天狼附近的那些士兵的眼神,看得出他们因为这个男人的举动而得到了尊重,在乱世中
,这一份轻若鸿毛的尊重,能让他们为他战场效忠,虽死犹荣。
知无玥必须承认,这一点,是他做不到的。自古有言,所谓善用兵者,善之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什三,其下杀其
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什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重刑可肃军纪,贯耳、鞭刑、连坐等残酷的
军法,同样能令兵士为之冲锋陷阵,不敢有违军令。
然而却不可能如隗天狼这般,使士兵甘心尽忠。
他正是想着,忽然身旁隗天狼腾然起身,朝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士卒叫道:“有谁愿意跟本将军出去练练手?”
这话是一呼百应,登时有几个年轻强壮的士兵丢下碗就跳了起来,跃跃欲试。
看着他们掀帐出营,知无玥耳尖地听到有个更加强壮却对此无动于衷的老兵小声嘀咕:“得勒!将军大人又找人消食了……”
第十八章:愁言愁,忧言忧。卸戎甲,酌至友。
对一群习惯了噬人命而活的豺狼,都邑的安逸生活就像把他们圈养在羊圈里,然而天狼军军规深严,隗天狼更颁下严令,除校
场之上可容伐刃,若有私斗或伤及平民者,斩立决。故此囤积了不少精力的野狼难得见到狼头出言约战,闻风而来的士卒马上
围上一大圈。
有跃跃欲试者,亦有旁观指点者。一时间哗声四起,哗然大笑的,呐喊助威的,可惜叹气的,当然,还不时有重物沉重砸地的
声音。
知无玥倒是不慌不忙,喝过了略嫌粗糙的茶水润喉,方才起身出去瞧热闹。邹延见他是隗天狼的贵客,自然也不敢怠慢跟在身
侧。
便见围观的圈子越来越多人,有人嚎道:“已经是第十六个了!!”话音刚落,“嘭!嘭!”实实在在的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声
音,闷哼加哀号,隗天狼稳稳的声音不带一丝喘息:“算错了,是十八。”
知无玥与邹延挤进人群,便见隗天狼此时抱臂胸前,站于圈中,地上横七竖八地趴着几个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的步卒,挣扎着连
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由他们的同僚把他们给拖出圈外,免得碍着下一轮比试。
射箭、驭车和角力乃是军中兵卒日常训练的项目,但凡孟冬之月,便由将帅进行检阅,以观军中训练之成果,其中角力更被极
为看重。须知青铜兵器极易折损,战时若失去兵器,徒手作战的技巧便变得极其重要,角力便是在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以
徒手搏击,用身体、臂力致胜之道。
知无玥淡笑地看着这个场面,就听旁边围观的士兵议论纷纷。
有人赞叹道:“十八个了!将军大人真是厉害!”
“你不知道吗?彭衙一役,将军血战连场连刀都砍崩了,最后竟只身冲入敌军,徒手摔杀三十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