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见,但是他全身都感觉得到方恒绿的动作变慢、呼吸变浅,抵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也变得磨磨蹭蹭犹豫不决。
脸靠得这麽近,会想接吻也是很合理。
但是方恒绿终究没有吻他。
代理性恋盲症(廿二)
刮完胡子後,陆时忍说要赶快洗澡好把掉进衣领的胡子渣渣冲乾净,便伸腿下了椅子,沿墙摸索着走进浴室。
浴室无论如何不能跟进去了,方恒绿只好从後面朝他喊道:「小心走,需要帮忙时再叫我。」
「洗澡OK啦,别担心。」
关上浴室的门,把暧昧旖旎的气氛和方恒绿一起隔绝在门外,陆时忍背脊靠上磁砖墙,仰头吁了一口长气。
他摸着自己的嘴唇,花了一点时间处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感。
刚才他真的以为方恒绿会吻他。或是摸摸他、拥抱他。若是今天两人易地而处,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这麽做。
因为方恒绿说过喜欢他。
陆时忍脱了衣服摸进浴缸,拿莲蓬头往身上冲热水,思考着这个迟了一个多礼拜的问题。
发生车祸那天,他从快炒店门口转身去追方恒绿,是想要好好地正视对方的告白,以相等的慎重心情给予回应——并且温柔而坚定地拒绝。
迈步狂奔的那半分钟里,陆时忍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两人相识以来相处的种种;在找到人之前,他就已经想好要对方恒绿说些什麽了。
他要对方恒绿说,从来没有人的告白像你的告白一样让我这麽慌乱但又这麽高兴,我很荣幸可以得到你的喜欢。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他还要对方恒绿说,我这一生中最不想拒绝的人就是你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追上来告诉你,很抱歉无法接受你的好意。
乱七八糟地说了这麽多,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的一点是,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绝不会因为被你告白或是拒绝了你的告白就对你心怀芥蒂。
这麽说可能很自以为是,但我由衷地希望你也这样对我,不必再多加猜测或是觉得尴尬。
总而言之,虽然没有办法跟你进展成情侣关系,但在朋友的立场上,我真的很喜欢方恒绿,以後也会一直喜欢下去。
很高兴能认识你。
结果这些肺腑之言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那天陆时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到的却是方恒绿发动机车准备离去的背影;他心里一急,把双手圈在嘴边正要提气大叫对方名字,就被巷子里冲出的摩托车撞翻到斜坡下的花圃里了。
接着就是住院、手术、恢复、出院、休养。
光是应付突然失去视力的打击就让陆时忍心力交瘁,更别说还有伤口复原的疼痛、手术麻醉的副作用、生活失能的不便,以及陆妈妈那充满了爱与压力的鬼打墙踅踅念。
在这地狱般的一周里,陆时忍好几次想到方恒绿;但外在环境的艰困总让他在产生「总有一天要说清楚」这个结论後就无法再深入思考更细节的东西。
现在方恒绿来照顾自己,即使是独处,他态度也仍和以前一样自然。那些该说想说但又没来得及说的话,再没有比此刻更适合说出口的时机了。
告诉他自己感谢他的好意。告诉他自己必须拒绝他。
陆时忍伸手去摸沐浴乳,不小心碰倒堆在浴缸边的瓶瓶罐罐,一连串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响彻浴室。
搞什麽啊……这麽大声,方恒绿一定听见了。
对了,好像忘了拿换洗的衣服进来。也忘了拿乾净的毛巾。
陆时忍呆站在滚进浴缸的瓶罐中间,心想我哪还能跟恒绿说那些?我哪还有立场说那些?我现在就只是什麽都做不好的废人一个,连想逞强一下都没有办法。
他想着方恒绿的温柔和体贴,想着方恒绿是不是已经到门外了,想着想着发现自己的心情早就从一开始的「不想拒绝」变成了「不能拒绝」。
但现在如果方恒绿旧事重提,他仍然不能不拒绝……
敲门声传进耳中。
「陆大哥,我可以开门吗?我拿毛巾和衣服给你。」
「啊,可以,谢谢……」
脚边都是瓶瓶罐罐,陆时忍进退维谷。方恒绿进门的动作很快,没让冷空气一起灌进来。
「我把毛巾挂在浴缸旁边的架子上,衣服放在上层。」
方恒绿交代完之後就没了声音,陆时忍愣了一愣,感觉到卡住自己脚掌的瓶罐正一一被捡起,才知道对方正在收拾残局。
默默地收拾,把他的狼狈尽收眼底,一句话也不问。
「陆大哥,我把沐浴乳留在水龙头旁边,其他衣领精润丝精洗面乳磨砂膏身体乳什麽的都先收到洗脸台下面好吗?」
那些瓶罐有一半以上是陆妈妈带来的,看来她忘了拿走。
陆时忍闷闷地点头说好,忽然想到自己一直没有关掉热水,方恒绿靠过来捡东西时不知道有没有被泼湿身体。
「那我出去了,等一下再帮你换纱布。」
「恒绿。」陆时忍关掉水龙头,好让声音能听得清楚些。
「嗯?」
想像着方恒绿在门边回头的样子──不,自己没穿衣服,他很有可能不敢回头,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陆时忍嘿嘿一笑,说出口的却不是原本想说的话:「你别看我肚子现在这样,其实我本来是有六块腹肌的,但是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它们最近突然了解到团结的重要,从六块变成一块,再也不愿意分开,哈哈哈哈。」
「……」
面对难笑的玩笑,再也没有比沉默更严厉的谴责方式了。
「抱歉,我是想问你衣服有没有被我喷湿……」陆时忍垂头丧气。
「只弄湿袖口而已,不要紧的。你别关水,会冷。」
「那我洗快一点,等一下换你洗。」
「嗯,我出去了,你快点洗吧。」
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陆时忍重新打开热水。当他伸手去按沐浴乳时,水声中间突然传来方恒绿的说话声:「陆大哥不用担心,在我看来你身材很好,肚子团结也没问题的。」
听见这句话,以为方恒绿已经离开了的陆时忍一阵困窘,差点又打翻沐浴乳的瓶子。他面红耳赤地转向门边,这时才听见关门的声音。
身材……很好吗?
陆时忍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把掌心的沐浴乳往肚子上抹,一边忍不住东捏捏西捏捏地掂量起来,以手代眼,评估自己究竟还残留多少肉体魅力。
「在我看来你身材很好」。
想到方恒绿之前的告白就够烦恼的了,这句话让陆时忍在胡思乱想的漩涡里陷得更深,根本难以自拔。
更可恶的是,方恒绿洗完澡後冒着跟陆时忍一样的香气过来告诉他「我跟你借了衣服穿」;害得陆时忍不断猜想他现在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哪一件裤子,猜想他穿起自己的衣服来是什麽样子。
为了逃避这种动不动就会脸红的诡异情绪,陆时忍出尔反尔,央求方恒绿拿稿子出来念给他听。
才念到第三章,陆时忍就打起瞌睡,方恒绿抬头发现才把他摇醒。他咕咕哝哝地说「我不困啊好奇怪」,勉强着被牵到到卧房躺平。
「现在时间是十点半,我等一下先去准备明天早餐的材料,然後我会在你旁边打地铺。你如果醒来想喝水或是想上厕所的话,随时可以叫我。」
方恒绿的口吻像个尽责的秘书。
「打地铺会冷……一起睡嘛……」
以前方恒绿留宿时大部分都是睡沙发,也有几次跟陆时忍一起睡在他的双人床上。陆时忍半梦半醒间不忘劝诱他。
「睡太熟就起不来了,睡地铺你至少还可以滚下来压醒我。好了快睡吧,晚安。」
「晚安……谢谢你,恒绿……」
方恒绿嗯了一声,曲膝坐在地上。直到确定陆时忍睡着了,他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到厨房去洗米,准备明天早餐煮稀饭。
代理性恋盲症(廿三)
隔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胡宁带着水果礼盒过来按门铃。
「胡姊早,请进。」
来开门的方恒绿一手拿着吸尘器一手拿着沙发抱枕,显然忙得正乐,胡宁连忙用低头脱鞋的动作遮掩脸上憋不住的笑。
「不早了啦哈哈,阿忍呢?」
「在客厅,你先进来坐,这个我拿。」
「那这个给我吧。」胡宁用水果礼盒跟方恒绿交换他手上的抱枕。
方恒绿把吸尘器靠墙放好,转身将礼盒拿进厨房。
胡宁抱着抱枕走进客厅,看见陆时忍腿上盖着毛毯、下巴蒙着热毛巾、二郎腿跷得老高、手里哔哔啵啵捏着气泡袋的样子,忍不住发出尖叫,用力把抱枕砸到他身上。
「陆时忍你那什麽样子!天啊!你眼睛受伤脑子也痴呆了吗?毛巾是吸口水用的?嗄?捏什麽气泡袋啊你!」
陆时忍拉下毛巾,解释道:「不是吸口水,我胡子长得快,恒绿等一下要帮我再刮一次……」
「不要脸——!」胡宁拳头握得格格响,很想揍人但不能对伤患下手,只好跳到沙发上,左右开弓捏住陆时忍脸皮用力扭转,以宣泄心中怨气。
陆时忍的惨叫声把方恒绿从厨房里惊了出来,他快步走到沙发旁,伸出还在滴水的手阻止胡宁施暴。
「胡姊,不可以让陆大哥这样大叫,眼压会升高。」
胡宁咬牙切齿地改捏为戳,用手指攻击陆时忍胸膛。
「这样啊?不能大叫啊?那你忍住不就好了?你叫陆时忍嘛!」
陆时忍还真的没再大叫,随着她一下下指戳发出唉唷唉唷的声音。方恒绿见状就又回到厨房,看样子正在洗切水果。
「好了别戳了,都几岁的人,这样多难看。」
「你好意思说我,那你是几岁的人,八十?九十?」胡宁心有未甘地收手,嘴里还是忍不住要骂:「恒绿才来照顾你一天,看起来就任劳任怨苦命得像是你老婆了,你还敢露出这副四体不勤养尊处优的样子,根本就是无良老财主强娶年轻小姑娘那种逼良为娼的戏码——」
「喂,哪有那麽夸张,恒绿做事周到你也知道,再说我可是伤患……」申辩到一半,陆时忍忽然压低音量,悄声问道:「恒绿现在穿什麽?」
不知道陆时忍为何如此神秘兮兮,胡宁奇怪地横了他一眼。
「条纹衬衫针织背心还有牛仔裤,跟昨天来上班时穿的一样……喂,他还没回家过?你这个——」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水果切好了。这个季节的梨子很贵吧?」
方恒绿端着切好的水果走出来,再度阻止了沙发上两个成年男女的幼稚攻防战争。
「也还好,探病嘛。」
胡宁不客气地动手叉起一块水梨,然後满脸郁闷地看着方恒绿把分装在小型保鲜盒里的水果放到陆时忍怀里。
「你对这家伙太好了啦……」
方恒绿笑了笑,没有坐下。
「胡姊,你接下来有事吗?」
「我?我没事,这时间出来就是打算混过午休。」胡宁摆摆手。她摸鱼总是光明正大。
「那能不能请你在这里陪一下陆大哥?我回家去拿一些东西。」
「好啊你去吧,慢慢来没关系。」
胡宁笑眯眯地把一脸歉意的方恒绿送出门,一转身就又长出尖角獠牙,气势汹汹地逼近陆时忍。
「陆时忍——」
「干嘛?」陆时忍目不视物,只能把刚才拿到的抱枕挡在身前权充盾牌。
见他这样子,胡宁反而不忍心下手,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只好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双手抱胸用力呼吸。
「阿忍,你振作一点好不好?恒绿只不过回家一下,我也还在这里,他却一步三回首,一副放不下心的模样,他一定归心似箭,飞车来回。可是我看你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脸上皮肤还会反光,明明好得不得了啊!」
「这样啊?」他舍不得离开啊?陆时忍摸着下巴,不由自主地有点得意。
「陆时忍你现在是在笑吗?你在笑吗?」
「停停停,胡宁,请摸着你可能已经缩得很小的良心想一想,你会这麽生气只是因为嫉妒吧?」
胡宁一怔,不出几秒就乾脆地承认:「对,我羡慕我嫉妒我恨,我的爱徒变成你这家伙的贴身看护,我不甘心。」
「明明是你批准的。我还以为我是你的爱将,爱将跟爱徒合作无间不是很完美吗?」
胡宁哼了一声。「才不,梅超风和陈玄风好在一起之後就背叛师父私奔了,害师父凶性大发牵连无辜,造成他一生的痛。」
「那是师父个性太差才会这样。」陆时忍说着伸出小指挖了挖耳朵。
胡宁微微一笑,收起戏谑的态度。
「真好,你看起来还不错;昨天恒绿把你说得超可怜的,我听了很担心。」
「我妈那张嘴巴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跟她住一起又什麽都不能做,能活过这些日子算我厉害……好歹也一个礼拜了,最惨的时光已经过去,恒绿体贴又细心,师父,我现在真是幸福。」
「你还敢讲!」胡宁抽起抱枕打了他几下,才又道:「我也好久没见到陆妈妈了。」
「最近别见面比较好,她一直不肯相信我和你没有暧昧;这麽多年来,每次我跟女朋友分手,她就会问我是不是终於想通要去追胡宁了。」
「哈哈哈哈她这麽喜欢我。」胡宁笑得很开心。
「我跟她说我们两个的个性只适合当朋友,她说不会啦不会啦,电视和小说里那种一直换女朋友的男生最後都会跟「朋友」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我下次做读者意见调查一定不会忘了陆妈妈。」
两人闲聊了一阵,工作之鬼胡小姐开始切入正题。
「你新书的合约签了吗?二校弄得怎麽样?」
「签好了,等恒绿回来请他拿给你。」
因为睡得早,今天两人都很早就起床;吃过早餐後方恒绿就拉着陆时忍念稿子给他听。
有鉴於昨天自己念到喉咙沙哑却让陆时忍听到睡着,方恒绿今天决定改变方式,只针对做过修改的段落逐字念稿,其他部分则概略说明大意。
这样的做法果然让效率突飞猛进,花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二校稿确认完毕了。
「太棒了,我可以把合约和二校稿一起带回去。」胡宁双手一拍,光听声音就知道她很开心。「那你准备开新篇了吗?」
陆时忍下巴差点掉下来。
「胡小姐,请看看我的眼睛,我这样子是要怎麽开新篇。」
「恒绿可以念稿子让你校对,你也可以念小说让他打字。别忘了他现在不是放假,是「在家工作」,领的是敝公司的薪水,别想让他把所有时间花在帮你打扫作饭切水果刮胡子梳头发换衣服盖棉被按摩手脚翻身和擦澡!」
胡宁的语气还是充满妒恨,陆时忍苦笑道:「没有翻身擦澡啦……」
「其他都有?」胡宁妒恨的语气换成了鄙视的口吻。
代理性恋盲症(廿四)
「没有翻身擦澡啦……」
「其他都有?」胡宁妒恨的语气换成了鄙视的口吻。
「我是伤患,他是朋友,必要的协助我是不会拒绝的。」陆时忍暗自挺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胸怀坦荡。
胡宁吁了口气。看到又听到方恒绿把陆时忍照顾得很好,嫉妒和欣慰互相加加减减之後,她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唔,也好啦,阿忍,你跟恒绿现在是互利共生——我相信你做得到,你肯定能再次为他注入正面能量。」
互利共生?正面能量?陆时忍闻言呆住。「怎麽又老调重弹?恒绿怎麽了吗?」
「他很少把情绪带到工作上,但最近却明显地消沉,我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失恋了,他居然回答说对啊失恋了。」
胡宁很疼爱方恒绿。回想起他这些天的样子,她是真的挺烦恼的。
「阿忍,你跟他熟,知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工作时间很长,也几乎没什麽私人电话,我很难想像让他失恋的是什麽样的对象。他有没有跟你商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