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了。”越昭衍顿了顿,看一眼少年精瘦的身子,又道:“要不要朕派人保护?”
“不必。”
“江湖险恶,武林大会更是龙蛇混杂,伤了琴圣可不好。”
“不用了。皇上不要忘了,我可是在杀手堆里长大的。不瞒皇上,集韵殿里的六名宫侍,都是七杀楼人扮的。”
“朕也听说琴圣轻功绝世,倒是多虑了。琴圣一路小心。”越昭衍命常明取了出宫令牌交予顾惜缘,不由自主叮嘱道。
“谢皇上。”
顾惜缘又鞠了一躬便告退了,只留越昭衍呆坐在桌前,震惊于七杀楼的可怕实力,竟连皇宫都能渗透,又庆幸那帮杀手无意于朝廷为敌,不然,这煌煌越朝怕是早就覆亡了。
思及此,越昭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有如此实力,自己当年早该死了,一个不行,那个人总还可以请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却是为何还能活到今日?还能坐拥这万里江山?
一个名字划过脑海,越昭衍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喃喃道:“朝歌。”
“常明,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是。”
第七章:风雨江湖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当今江湖,除了一些小门小派和日渐式微的几大门派,还有八股如日中天的新兴势力,基业不足百年却煊赫一时。这八股势力又分两派,一是白道的东阳、南荣、西乡、北郭四大家族,及墨氏尚武庄、桑家兵剑阁,二是黑道的七杀楼和新近崛起的冥火教。
再说武林大会,本是五年一届,由江湖各大名门正派轮流承办。会上也无甚大事,无非是比比武,给那些后起之秀崭露头角的机会,再来便是解决一下武林中的大小纠纷,各门各派也会借机叙旧攀亲或一争高下。
如此场景,也是因为近几十年来江湖上风平浪静,各方势力都安分守己,互不相犯。
然而,就在近几年,冥火教的兴起却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滔天浊浪,眼看就要漫天没地,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
所以,距上届武林大会召开不到四年,兵剑阁就联合四大家族广发英雄帖,诚邀江湖群雄、各路豪杰于十月初十齐聚洞庭君山,共同商讨对付冥火教的相关事宜,以期为武林除害,还江湖宁静。
七杀楼虽是杀手组织,但正所谓盗亦有道,顾长歌始终驭下极严,赏罚分明。因而,除了刺杀目标,七杀楼从不多杀一人,也尽量避免伤及无辜。如是,七杀楼在江湖上也算是极有口碑,极具威望。
那日,顾长歌接到英雄帖,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坐到桌前提笔疾书,边写边问南轸(zhěn):“缘儿还在宫中?”
“是。”
“有什么动静?”
“没有。”
没有?
顾长歌疑惑了。缘儿渴见了他爹十几年,竟没有去认父,那孩子又在想什么……蓦地掠过强烈的愧疚与心疼,顾长歌极其郑重地将信封好,连同英雄帖一起交给南轸,道:“派人给缘儿送去。”
南轸接过,道了声“是”便飞身而去。
四日后。
顾长歌负手站在窗前,背脊直挺,霸气天成,默默听着南轸的汇报。
“少主前日收到信,今日就出宫了,现在已经在前往君山的路上,有郁青六人跟着。”
“好,你们也立刻起程,务必赶在缘儿之前到达君山,安排好一切。”顾长歌说着一挥衣袖,示意南轸退下,半晌却察觉他气息仍在,于是转身,斜睇着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南轸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但被楼主锐利的目光盯着,终不敢收回话头。“少主离京前又去见了了尘,还留下几只信鸽。属下觉得,少主似乎与那个了尘过从甚密了。”
“还是那个和尚?”闻此,顾长歌眼中精光一闪,顷刻消散,声音却沉了下去,“还没查出他的底细?”
“没有。”
这世上竟还有他七杀楼查不出的人,缘儿还真交了个了不得的朋友!
“那就不要查了,派人盯紧点就可以了。你叫上其他人,这就去吧。”
据观察,那个和尚这两年倒是待缘儿极好,并无任何图谋与不利之举,缘儿和他在一起也过得快活许多,他便不想过多干涉。缘儿难得有个知交好友,他不想像毁了女儿的幸福一样,再去毁了外孙的幸福。
这双手,无论如何不能在沾上骨肉至亲的鲜血。
因此,南轸走后,他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而后鸣啸一声唤来豢养多年的秃鹰,将信送了出去。
山南道,随州境内,君来客栈。
卸了易容,好好洗了把脸,顾惜缘这才坐到桌边喝了一口茶,唤道:“郁青。”
“在。”
话音未落,郁青已闪身进屋,立在了顾惜缘面前。
“还有几天的路程?”
“如果快的话,还有三天。”
随州紧靠秦岭,与洞庭所在的资州南北相望,路途算不上太遥远,但快马加鞭也得要个三四天。所幸顾惜缘一行七人轻功都不弱,三天便也够了。但即便不够,日夜兼程也要赶到。接到信已是初三,从长州过秦岭用了两日,如今便只剩下五天,真是再也耽搁不得了。
顾惜缘还待再说什么,就听“呼呼”一阵风声,接着,一灰一白两只信鸽便一前一后地落在了窗沿上。
不等顾惜缘发话,郁青已行至窗前取了竹筒,将白鸽送来的递予顾惜缘,自己则拆开另一封读了起来。
展信,三行行楷映入眼帘,笔力雄健,字迹豪放却不失端谨,甚至溢出令人舒心的淡淡禅意。顾惜缘看得心头剧颤,仿佛觉得写信那人就在眼前,娓娓道出的言语虽不多,却藏不住浓浓的担忧与关切,甚或还有那么几丝想念。
“料君已至随州,此去君山局势不明,万望小心。”
既无开头也无落款,如此短促的一封信,顾惜缘却反复品味了好几遍,只觉心里又暖又甜又充盈。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连带那人的挂念一同收进衣里,之后才向垂手而立的郁青发问。
“信上说什么?”
“楼主派了四大护法前去君山,预计明天就能到达。他们将在洞庭轩恭候少主。”
“叫他们及时摸清君山的情况,日后向我报告,再给我准备一套赤衣黑笠。另外,传书给黄楼,我要有关冥火教的一切信息。”
“是。”
“你下去吧。让他们都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上路。”
“是。”
洞庭一湖,近衔青山,远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暾夕晖,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而古诗又云:“未到汉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可见,八百里洞庭蔚蔚大观,君山也是其中一绝。
然而,此次武林大会选在君山召开却绝不是因其四面环水,景色旖旎,而是另有原因。一则,此次武林大会由兵剑阁承办,而兵剑阁恰好就位于君山之顶。二则,君山四周高,中间低,地势低平处的空地宛如天然平台,而且异常开阔,近可容纳几千人。
空地上搭了一个两尺高、约十丈见方的木制擂台,上坐四大家族、尚武庄及兵剑阁等几大门派。而那些名声不太响亮,实力也稍弱的小门小派则只能屈居台下。
不过,这些生性粗犷略脱形骸的江湖汉子却不甚在意,只因如此一来倒方便了他们闲话家常,谈天论地,甚至对台上之人评头论足,说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那位小哥儿看着面生,是天苍派新收的弟子?”
“是啊,明旸老儿这次有两名入室弟子折在冥火教手下,此番可是对离火恨得咬牙切齿。”
“桑阁主手中拿的什么剑?像是从来没有见过。”
“听说,这是隐退多年的老阁主专为对付离火而铸的新剑,名曰弱水,取的是弱水沉没万物的意思,誓灭幽冥邪火。兵剑阁这回是下狠心了!”
“岂止如此!桑老阁主更是以血祭剑,元气大伤,听说命不久矣。兵剑阁与冥火教这就算是势不两立了。”
议到此处,众人不免一阵唏嘘,有人关心老阁主的伤势,有人关心这武林大会的最终目的,也有人为冥火教担忧,毕竟犯了众怒,待江湖各路势力群起而攻之,绕是冥火教教众甚多,怕也难以抵挡。但据传言,离火武功深不可测,真不知此战会如何收场。
“那边怎么还空着一个席位,我可想不出还有哪门哪派够资格能坐上台的!”
“兄弟难道忘了七杀楼?说起来,这七杀楼也算江湖一霸,且行事端正,堪称黑道的标榜啊!”
“哼,什么黑道标榜!顾长歌那厮也忒狂傲了,上次竟只派了个小小的护法前来与会,不知道今天来的又会是谁!”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猜测,台上的各派掌门也是等得焦急,眼看日近正午,大会即将开始,擂台最右侧为七杀楼准备的座位竟还空空如也,不由又是一番说辞。
天苍派掌门明旸睇一眼右侧空位,不悦道:“顾楼主可是又要失约,也太不把我们武林正道放在眼里了!”
“他们七杀楼莫不是想作壁上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顾长歌自恃巢穴隐秘,安知哪天不会被离火魔头烧个干净!”
东阳殷雷到底少年意气,又不齿杀手一行,抢在他爹东阳重辉之前愤愤和道。他这话一出口,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七杀楼的诸多不满霎时充斥整个擂台。最后还是东道主桑莫出面,才略微平息了骚乱。
“各位稍安勿躁,阁里派去撷橘园的信使回禀说,七杀楼一定会来参加此次的武林大会,还请各位再等等。”
江湖皆知,撷橘园是楼非园,乃七杀楼唯一一处明楼所在,专则交易联系之用,由四大护法之一的南轸掌管。虽是杀手,南轸为人却极其耿直,从来一言九鼎,在黑道上更是有“君子剑”之称。众人听得是他说七杀楼定会派人前来,便噤了声不再多言。却仍有人要出出风头,起起哄。
“谁来?可是顾长歌本人?倘若又是一个小小的护法,他七杀楼也太瞧不起我等。我看,以后的武林大会不请他们也罢。”说这话的是南荣家的家主南荣俍,话语咄咄逼人,神色却平和温润,并无半点焦急或不悦。
“就是,不等他们了!”
“不等了,不等了!他们七杀楼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在下来迟,让各位武林同道久等了,实在有愧,请受在下一拜。”
就在众人忿忿之际,一个清朗沉稳的少年音自远处传来,带着些许真诚的歉意又自傲岸,不卑不亢,让人一听便心生好感。
众人闻声,心头怒气奇迹般消了大半,都循声看去,只见一赤衣少年如离弦之箭,凌虚踏空而来,又如流星带着耀眼的光辉倏忽划过天际,说话间已落在了台上,身后还跟着一青一白两黑四道身影。
少年赤衣如火,迎风飘燃,黑笠掩面,向众人抱拳施礼,长揖一躬,才转身坐在了空位之上,四个中年男子随即垂手恭立在他身后。
那四名神情略显冷酷肃穆的男子,众人自然识得,知道他们乃是七杀楼的东西南北四大护法。见他们都对赤衣少年如此恭敬,对少年的身份立时好奇起来。
此情此景,还是主人桑莫疾步至少年面前,一拱手,道:“敢问少侠是——”
这赤衣少年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顾惜缘。他喜穿白衣,且外出必定斗笠遮面,但世人皆知那是琴圣装束,而他又不喜易容,于是只得改头换面,命西参为他准备了这身衣衫,心里却着实着恼。因而对于桑莫的问题,他只抢着淡淡道了一句“在下杀手出身,当不起‘少侠’二字”,便噤了声不再开口,把桑莫晾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一身白衣,表面温文尔雅的东氐出来解了围,面向桑莫道:“这位是敝楼少主,年轻气盛,还请阁主勿要见怪。”
少主?!
众人听得不由一怔。武林中人皆知顾长歌发妻早亡,只得一个不出世的女儿,这少年却怎地就成了七杀楼的少主?难道竟是顾长歌耐不住余生寂寞,何时续了弦,才生了个儿子?看这少年年纪也不小了,若真有此事,这么十几年江湖上怎就半点消息都没有?
被近千道探询的目光盯着,顾惜缘觉得极不自在,只得强压下心头烦闷,谦声道:“在下此次代替外公前来与会,如有不懂之处还请桑阁主多多指教。请问阁主,大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人既已齐,确可开始了。桑莫闻言也不再多做计较,当下便走到擂台正中,挥手示意鼓手击鼓。鼓过三声,桑莫先是巡视一圈台上之人,才面向台下,神色始终肃穆,高扬的语调也隐隐透着几分沉痛。
“越武帝昭和五年春,冥火教开坛立教,灭湘水清湘寨,杀一百二十七人,血祭教旗。同年五月,血洗南岭乌衣帮,杀一百五十二人。八月,火烧罗宵山连云寨,杀一百七十人。十一月,于雪峰山北伏击长州京安镖局,杀三十二人。”
“越武帝昭和六年四月,冥火教连挑碧罗阁三大分堂,杀二百三十五人。九月,灭襄州荆楚会,杀二百八十三人。十月,血洗伏牛山铁砂派,杀二百五十九人。十二月,于福州全歼漕帮南下船队,杀二百零一人。”
“越武帝昭和七年,青龙会三百一十二人,五彩门三百二十七人,庐顶阁三百四十九人,清光剑崔家一百九十人,剔骨拳邱家二百零七人,无一活口。”
“越武帝昭和八年二月,冥火教夜袭天苍派,伤十人,杀七人。三月,夜袭益州南荣山庄,伤七人,杀五人。五月,大闹唐门寿宴,杀八十七人,伤五十三人。六月,围攻尚武庄,伤六人,杀三人。”
众人初听之下只觉懵懂茫然,听着听着方才了然耳中之语实乃冥火教立教以来的累累罪行,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愤慨,越听越正气凛然四溢。顿时只觉热血上涌,怒气夹杂着意欲替天行道的意气豪气喷薄而出,刹时间便是兵戈四起,金铁交鸣之声和着阵阵呼号,震耳之声直冲九霄。
“诛离火,行天道!灭冥火,扬正气!”
“诛离火,行天道!灭冥火,扬正气!”
“各位请安静!”耳听群情激愤,一向心性淡然的桑莫也是豪怒陡生,心里一阵激荡,忙伸手压下众人喧嚷,“今日集会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已然知晓,我便不再赘言。各位英雄好汉今日前来参加此次的武林大会,既是给我兵剑阁与四大家族一个面子,必也是怀着誓灭冥火,齐诛恶首之志,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是!是!”
“诛离火,行天道!灭冥火,扬正气!”
桑莫一句话便引得群豪齐声附和,直如万马齐鸣,气壮山河。直等人声渐渐弱了下去,桑莫才向擂台右侧一挥手,喝了声“上”,便又面对众人,道:“既然如此,闲话少说,今日我等便歃血祭天,结成正气盟,待诸事安排妥当就齐往冥火山,誓要剿灭冥火教妖众,力毙邪首离火,替惨遭灭门的武林同道讨回公道,还江湖宁静,扬天地正气,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杀上冥火山!”
“杀了离火那厮!”
“诛离火,行天道!灭冥火,扬正气!”
“请各位掌门上台歃血。”
众人高呼声响彻天际之时,已有四个彪形大汉抬了一个半人高的酒坛置在擂台中央。桑莫见时机已到,当先走至坛边,右手两指并拢,竟以无形之气划破左手腕,将血滴入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