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笛漂亮的眼睛里眼珠缓缓转着,将汪云崇的脸从左扫到右,右从右扫到左,问了一句完全文不对题的话:“南老板走了好久了罢?”
“嗯?”汪云崇一时不知所以。
“啧啧啧啧啧……”慕容笛扳住汪云崇的下巴,叹道:“难怪这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可怜死了……”
一语戳中要害,汪云崇腾地一下火了,一巴掌拨开慕容笛的手,“砰”得一脚踹开门:“来人——”
“诶诶诶,王爷息怒,有话好说嘛。”慕容笛到底不敢真个儿热恼了汪云崇,绽开惑人微笑拉住汪云崇胳膊,道:“我赶来京城途中,在平州好巧不巧,遇到了南老板。”
汪云崇一整个晚上满心满脑都是南叠枫,听到“南老板”三个字,立刻挑了挑眉,一脸将信将疑地坐了回来,拧眉道:“他在平州怎么你知道我还不知道?”
“平州有个大户进运丝绸,南老板许是耽搁在平州看货了,时日该也不长,顶多留个一两日,想来就没费事捎信给王爷。”慕容笛笑笑,续道:“王爷不用疑我。那家大户货量不小,连潇云也有些动心,就干脆留在平州谈起货运来了,我可是自己带了两个人就来了京城,这可做不了假。”
汪云崇眉心又是一跳,那列潇云当年亦十分垂涎南叠枫之美色甚至数次动手动脚,这好不容易人从百川山庄回了来,如今又跟列潇云孤男寡男单独呆在平州,这不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慕容笛似乎看出汪云崇心中所想,笑得更加明媚灿烂。
汪云崇眼角瞥见他这笑容,脸色一沉,道:“慕容笛,你到底要干什么?”
慕容笛笑意蓦地一收,连带着身子也挺直了起来,神色颇为恳切地道:“我想带扬心回芙蓉峰住些时日。”
果然这小祖宗的要求,全是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
汪云崇皱了皱眉,道:“这事你跟枫提过了么?”
“当然提过,”慕容笛向后一仰,作无奈状,“南老板说他做不了主,让我来问你——啧啧,”慕容笛摇摇头兀自慨叹:“我还道这王府里该是南老板说了算,没想到王爷雄威凛凛,毫不放权哪。”
一番胡言乱语只听得汪云崇脸色青绿几欲吐血,顺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道:“扬心如今贵为国母,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有成千上万对眼睛盯着。本来,回家省亲是合情合理,但芙蓉峰……我也并非有意挑剔阳灵教,只是扬心初登后位又是乐伶出身,这民间坊巷本就有些不入耳的流言,再去芙蓉峰,恐怕落人口实罢。”
汪云崇这一番话说的虽是有情有理,但到底官样语气居多,慕容笛本该对这言辞不屑一顾,但不巧前些天在南叠枫处听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南叠枫与水扬心师出同门且自幼一同长大,感情之深比之他慕容笛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慕容笛虽是万般不乐意,但也知南叠枫一定会为水扬心再三考虑,于是当下垮着一张秀脸默不作声。
“不过……”汪云崇叹息一声,道:“扬心应该也是想跟你团聚的。”
慕容笛撇了撇嘴,心道果然心有灵犀夫倡夫随,这两人竟连这句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阳灵教里若是安稳,你不妨在京城多留几日,扬心倒是常常到王府来和枫聊天。”汪云崇扫了眼慕容笛委屈的眼神,英气的眉尾抬了抬,下决心似的道:“算了,要不这几日你就住王府罢。”
慕容笛看着他一脸的忍辱负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哈哈哈,承蒙王爷不嫌,这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扬心和我都在芙蓉峰出生,那里到底才算她的家罢?况且我也不会无故非要领扬心回去,只是最近教中诸事既定,我着人以当年父亲的遗物在后山修了座墓,让扬心回去也就是想跟父亲说一声我兄妹二人一切都好……”说到最后语音渐小,平日里嬉笑惑人的模样慢慢褪了去,风华清高的模样和水扬心当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虽然这小祖宗劣迹斑斑且多次算计自己,这身世却的确可怜,见他意态正常,汪云崇倒也贴不下心肠再行难为,况且这事还涉及到水扬心,涉及到水扬心就是牵连到南叠枫,牵连到南叠枫,自己就责无旁贷了……
满以为解决了飞贼的事算是了了一桩,没想到反而来了个更棘手的。
“明天我会进宫面圣,”汪云崇起身打开屋门,示意慕容笛一同出去,道:“在此之前,你在王府里等消息罢。”
第二日清早,汪云崇自美梦中醒来,闭着眼摸了摸身边空荡荡冰冰凉的床榻,不悦地皱了皱眉,起身梳洗穿戴完毕,步出房门。想着要进宫见云端商量水扬心省亲的事,汪云崇便直接往大门迈去,赶巧自旋廊那头绕过来一个人影,与他打了个照面。
这个人叫边庆,陆之冉走后,他是十二卫新近提拔起来代替陆之冉的查访司司领。自从韩、董二人逍遥而去之后飞贼骚扰京城,薛骏也厚颜无耻地把十二卫的大小事宜“顺水推舟”地交给了汪云崇过目,而这每日来禄王府送卷宗文书的自然得是个靠得住的自己人,于是刚刚新升的边庆就负起了这个责。
“崇……王爷。”边庆抱着一叠卷宗,抬头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汪云崇,停下步子行了个礼。
“嗯。”汪云崇心中想着一会儿进宫要说的事,便没功夫计较边庆对自己的称呼,含糊应了一声,便与边庆擦肩走了过去。走开两步又想起什么,退了回来,道:“那个飞贼的案子就算结了,详细故由我进宫时会跟皇上言明,你回去把案子销了就行。”
“是。”边庆点头应声,顺带问道:“这些是昨儿薛骏理出来的,属下是放书房还是搁在主屋?”
“噗——得了得了,别他娘‘属下属下’的,听了真别扭!”汪云崇抄起最上面一本扬手在边庆脑门儿上拍了一下,早晨起来不悦的心情倒是被这一折腾去了一半,新手翻着那本卷宗,一边道:“怎么样,查访司挺忙罢?”
“初时那俩月是真够呛,事儿又杂我又不熟,忙得是昏天黑地,适应过来了也还好点儿,”边庆嘻嘻笑了几声,续道:“若不是希和弦走得刚好是这么个要紧的当儿——”
话头蓦地止住,边庆看着笑意骤褪神色凝重起来的汪云崇,心中一凛,凑过去看那本卷宗上所录,解释道:“哦,这是前两日平州刚来的消……”
话未说完,汪云崇将那卷宗一扔,转身发足就往马厩奔了过去。边庆愣神半晌,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马蹄声乍起,一匹棕红骏马撒开四蹄夺门而出,管家沈叔闻声匆匆赶到门口,却见自家王爷早已纵马扬尘而去,连忙改换方向往边庆杵着的那回廊赶去。
刚想张口问王爷这是上哪儿,马蹄声又近了来,那棕红大马一路又奔了回来,直往南面客房冲去,不到片刻将昨夜才住进来的慕容笛也一同拉上了马,再次疾驰而去,留下边庆与沈叔两人满面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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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平州。
城内最大的商号名为天泉,老板姓廖,曾经不过是个药铺杂工,后来不知怎的一夕之间发了家,十余年过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客栈、商铺、茶馆、青楼、药店要么在他名下,要么就是廖家亲戚所开,是平州城里第一大户。
廖家大宅在平州城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流水美轮美奂,朱红的大门气派非常,府内五步一古玩十步一玉雕,奢华之甚只怕比之皇宫也差不了太多。
此刻大宅的主厅内歌舞升平,廖家今夜摆了个十足排场的宴席,请了城内最好的歌姬乐伶,招待两位出手阔绰的贵客。
天泉其下营生各种,但丝绸买卖却是头一次做。廖晋朋不到四十已是平州第一巨富,寻常富贾自是看不入眼的,但这两位客人,一个包了天泉丝绸第二年的所有货运,一个揽了第二年所有入京的丝绸货量,而且送了自己两件求也求不来的前朝皇室宝贝。
赚钱不嫌多,这么大的口气这么大的买卖,廖晋朋自然想着好生供着这两位,于是就在府内摆了个大宴,不仅山珍海味奇鲜异果成打成打地上,连郡府的窦老爷都请了来。
歌舞一轮,廖晋朋当先站了起来,三绕两绕走到了对首桌边,道:“屋宅简陋粗茶淡饭,聊表廖某一片心意,宁公子,廖某先干为敬。”说着仰头便干。
南叠枫看着他将酒杯喝了个净,笑意不改,道:“真是扫了廖老板的兴,在下不会喝酒。”
“诶!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宁公子就别开玩笑了!”廖晋朋抹了抹嘴,哈哈笑着往南叠枫杯里灌满了酒液,眼角偷偷瞄了瞄那张清逸俊秀的脸,心中不禁好一阵痒——那眼睛清亮得如天上繁星,一对精致的眉既不弯也不陡,细腻分明的轮廓有如精雕一般完美,伶薄的唇笑意温款,只让人恨不得一口含住……
廖晋朋心眼花花地绮思半晌,大着胆子想了想不知酒酣耳热时会不会有些许个机会一亲美人芳泽,将那酒杯又满了些许,推向南叠枫面前。
未料酒杯推到一半,横空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过了那酒杯。
廖晋朋脑中旖旎被突然打断,本能地看向那夺杯之人,一时怔了怔。
“廖老板,宁公子可没骗你,他真个儿不会喝酒,你这陈年佳酿敬了他倒可惜了去,来来来,我替他喝,替三杯!”列潇云仰头一饮而尽,不由分说抓过自己的杯子来和这空杯一并又斟了满,左右开弓地又干了两杯下肚,得意洋洋地向廖晋朋晃着酒杯。
“嘿嘿,嘿嘿……”廖晋朋只好赔笑,“萧公子好酒量,好酒量……”
坐在另一边的郡府大人窦青林此时也绕了过来。这窦青林四十上下,相貌平平,廖晋朋会邀他来一同饮宴,想来天泉的生意兴隆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但他举止之间却很是谨慎。
南叠枫与列潇云均未亮以真实名姓,此时郡府来敬,自然一齐起了身以示礼恭。
“窦大人,这怎么好意思,我们来平州做生意,还要多仰仗大人帮忙。”南叠枫星眸闪动,依旧笑意朗朗。
“哪里哪里,”窦青林也回以轻笑,将手中酒杯一举,道:“今日廖老板做的局,窦某亦只是陪客,两位能照顾平州该是窦某感激才是。宁公子既不便饮酒,那也以茶代酒无妨,窦某敬两位一杯。”
“窦大人客气。”列潇云漫漫一笑,再次饮尽杯中酒液。
那主厅顶上为通敞,抬头便可见一轮弯月当空,四人对月畅饮,舞姬柔声窈姿地跳了半晌,气氛很是欢愉。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廖晋朋望了望月色,向南叠枫道:“对了,这两天刚好到了一批极好的料子,宁公子要不要先过过眼?你看廖某这儿也没什么可让二位稀罕的,若是这货瞧着顺眼,这次二位回京不妨带些,权当廖某一片心意。”
“也好,”南叠枫挑起眉来,道:“廖老板不必客气,我们在平州也有些人手,若真是好货,这回直接往京城里进上一批便是。”
“哈哈哈,那怎么好意思,廖某该先交二位这个朋友才是。”廖晋朋不由听得心花怒放,便叫身边的仆从去唤人取货。
窦青林挑了挑眉,向这边的列潇云再次遥遥举杯。
不一会儿,两个仆从抱了一匹的绸料转了出来,一眼看去,那丝绸呈通莹的紫红色,光泽柔和直如珍珠,端的是好料子。
南叠枫远远看着那紫红绸布,一双星眸慢慢眯了起来。
那两个仆从靠得近来,将布匹往南叠枫眼前送了送,道:“宁公子请过目。”
南叠枫站起身,抄手将那布匹扯出三尺余长细细端详。
指尖方刚触上那丝滑绸缎,蓦觉身周气息一动,但见左边的那仆从手中一晃,掌中凭空多出了一把小巧折扇,“啪”得一声展开一半,瞬时一阵白色粉雾自那折扇间弥散开来。南叠枫反应奇快,反手一撕“嗤”得一声将那绸布撕下一片,兜头便往那粉雾上罩了过去,在南叠枫动手的刹那列潇云身影应声而动,万方刀扬手而出,刀身顺着那折扇方向飞闪而去,在绸布罩下的前一息横削而过,凌空劈落了那折扇带起三两点血珠,细一定睛,竟是那持折扇之人的两根手指与那折扇一同被削落。
“啊——”一袭已毕,厅中方响起那断指之人的凄声嚎叫。
与此同时,抱着布匹的另一仆从眼迸精光,将绸缎一掀,一柄锐利短刀自下而上向南叠枫刺来,南叠枫腰身一折,飞起一脚将绸缎踢开,那卷绸料本就极重,被南叠枫发力一踢更是携劲带力地旋转横飞,“啪”地一阵巨响砸在廖晋朋与窦青林的长桌上,顿时碗碟崩碎汁水四溅,廖、窦二人措手不及只险险避开碎裂的桌椅碗碟,却被菜叶汤汁喷了一身一脸。
那仆从一击不中,追上两步趁南叠枫侧身时挥起刀又是一砍,南叠枫身子倒后一仰避过刀锋,随即竟瞬时立起腰来,左脚一点一旋抹了过去,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斜拍在那人持刀手腕上,那人猛地吃痛一个不稳短刀脱手,南叠枫转身一掠凌空一把抢过短刀,明晃晃地架在了那人颈间,同一瞬列潇云长身掠出,袖中亮出三支万方刀扬手正欲飞出。
气氛正紧绷到极点之时,忽听“砰”得一声巨响,紧锁密闭且高一丈余的结实红木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登时碎成了七八瓣。
列潇云被这动静一愕,脚下一滑差点儿扑了下去,那其中一把万方刀是冲着窦青林去的,本来意欲钉在他左肩上的,奈何那一滑实属意料之外准头差了些,擦着窦青林外袍扎进后首墙壁,好在另外两支一把正中一个眼看要拔出怀中兵器的仆从喉口,一把钉住角落边一个要放暗号的仆从手掌,到底没失了这天下第一暗器高手的面子。
列潇云满脸郁闷地往门口看去。
一个挺拔身影耀武扬威地大踏步走了进来,大门碎裂扬起灰蒙蒙的尘土翻天覆地,人还尚未看清,骂声已经劈头盖脸地罩了过来:“他娘的都哪儿来的混蛋玩意儿,胆子肥的飚油了,敢打本王的人主意!老子今儿不揍你们个断子绝孙六亲不认,汪云崇仨字儿倒过来写!”
话音刚落,房檐上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利器声响,抬头一看,但见那通敞的厅顶飞檐上刷刷刷刷冒出来三十多名弓箭手,泛着森冷寒光的箭尖直指汪云崇、南叠枫与列潇云,个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将这三人射成三只刺猬。
汪云崇看着这阵势,愣了好半晌的神,随即将落后数步躲在他身后的慕容笛给扯了出来,后者同样满眼怔愕。
南叠枫气得脸都绿了,恨恨地一脚踹开方才被自己制住的那个仆从,道:“汪云崇,你捣的哪门子乱?!”
汪云崇干笑两声,三两步夺过去护在南叠枫身边,那边列潇云也好容易缓过气来,慌忙将慕容笛扯过来拉进怀里护住。
“哈哈哈哈……”窦青林放声大笑,道:“窦某原只想留南老板与列少帮主小住几日,没想到禄王爷倒是来的巧了,”说着一指檐顶上得一众弓箭手,道:“所幸窦某还算准备得周到,不至怠慢了几位。”
窦青林不急不慢地将南叠枫与列潇云的身份道破,目光却最后停到了慕容笛身上。
汪云崇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窦青林在同自己说话,伸手拉住南叠枫手腕,一双俊目之中仿佛别无他物,深情款款、期期艾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