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彦澈。”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独自立于一树白梅下的柳彦澈转过了身,冲呼唤自己名字的人微微一颔首:“好久不见,韩易之。”
“嗯,”韩易之欲言又止地看着柳彦澈,半晌,接着道:“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不能见吗?”
听柳彦澈这么说,韩易之不禁微微笑了,明明知道他会是这么无理的回答,但是自己还是乐意这么去问。
“这么好笑吗?”柳彦澈依然一脸平静地笑着,抬头望了望:“这梅花,再没多久就要败尽了。”
“是啊。”韩易之应和着,却没有去看那些梅花,而是一直怔怔地盯着柳彦澈的侧脸,慢慢攥紧了手掌。
“对了,听杨策讲这次乡试,你中了魁首,恭喜了。”
“多谢了。”柳彦澈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么,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柳彦澈挑了挑眉毛,带着笑意地答道:“怎么,你对这为官入仕之道也有兴趣?”
韩易之刚要说些什么,却一下对上了柳彦澈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眼,被里面那刺目的锐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有兴趣,我讲讲也无妨。”柳彦澈伸了个懒腰,从树下的阴影走到了韩易之的身边,半带慵懒半带调侃地看着韩易之道
:“这为官入仕不过如此,过了乡试,若是没势没钱,就一路考下去,力图能登上殿试,由帝王封官。不过,我到不必了,过
了这乡试,去打通些必要的门路,就可以补入官位,怎么样,这纨绔子弟做起来也不甚难嘛。”
“我,并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韩易之盯着柳彦澈,声音压在干涩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而自己也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韩易之那日是失态了,是醉到了,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代表他不记得自己终于说出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不能说,也许若不是那几杯酒,他将永远不会说。只是,他说了,几乎是不奢望答案的说了。若是那个听
到的人当做醉酒的话,笑笑就过去了的话,他也可以。但是,那样的话,这个人就不成为柳彦澈了吧。
于是,柳彦澈做了自己的回答,以准备乡试为由,闭门读书,不见他人。韩易之明白他的意思。
人,时常都是这样的吧。明明知道不该的不应的事情,却一件件的来做,明明知道回答的答案却一遍遍地去问询。他是谁,他
是柳彦澈,一个要入仕就飞黄腾达,要入贾就要做那富甲一方之人的,柳彦澈。而自己是谁,自己是韩易之,一个不明了自己
过去,不知晓自己明日的人,一个随时就要永远地离开此地,远离此人的人。
更况且,韩易之半眯着眼睛苦苦地笑了,紧紧攥着的手几乎在发抖,更况且自己所怀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啊!这为世人所鄙夷不
齿的情感,而对象竟然是眼前这个柳彦澈。他还能够再见自己,都算是自己积德修福了,他怎么还能借着询问呢?怎么还敢再
提呢?
“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韩易之听见自己一面笑着一面说道:“还是恭喜了,未来的大人,若是他日平步青云,可
莫要忘记贫贱之交啊。”
“那是当然。”
“呵呵,那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就先走了,入夜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韩易之拱了拱手,近乎是仓皇地转身要走。
“你,为什么不问。”
柳彦澈冷冷的声音在韩易之的背后响起,韩易之停下了踉跄的步子,背着彦澈定定地站住,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问。”
“已经,不必了。”
“不必了?”
“那,”韩易之努力吞吐着字句:“本就是不该出现的问题。”
“是吗?不该出现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难道你不怕恶心到我吗?”
柳彦澈明亮的声音听起来宛如锋利的弯刀,韩易之清晰地觉得有什么一点点插进自己的胸口,刺骨的风立刻顺势钻了进来,顶
得他几乎不能站稳。
“对不起。”听到韩易之的道歉,彦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慢慢走到韩易之的身后,一手搭在了韩易之的肩膀上:“对不
起,就完了吗?”
韩易之的肩膀一颤,口气努力生硬了起来:“那不过是一时的胡话,若是冒犯了,我再次道歉,请莫要放在心上。”“一时胡
话?”“是的。”“莫要放在心上?” “是的。”“一时胡话,莫要放在心上?”柳彦澈朗声笑了,笑得几乎要靠到在韩易之
的背上:“韩易之啊韩易之,韩易之啊韩易之,你以为这么说说就可以了吗?就可以了吗?”“若你还不能释怀,那么……”
韩易之说着低下了头,柳彦澈的呼吸几乎是挑衅地一下下抚弄着自己的脖颈,韩易之突然觉得胸口被寒风灌满得不能呼吸:“
那么,我这个让您恶心的人,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这样是不是就能让您舒服些呢?”
柳彦澈愣了愣,接着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一拳打在了韩易之的背上。毫无准备的韩易之,
被这十足气力的一拳打得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半天他才扶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没成想柳彦澈又是一拳打了过来,躲避不及地
又一次被打倒在了地上。“你以为这就完了,这就完了?你以为说了这样的话,就能挽回了?”韩易之捂着胸口坐在地上,良
久,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混帐!你笑什么?”“笑什么?笑什么?”韩易之瞪着柳彦澈,往日温和的双眼被不同寻常的狂
躁填满了:“那我能怎么样,柳彦澈,你告诉我,我能怎么样?我能如何,我不想说,我从来都不想说,我更从来都不希望你
知道!”“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不想这样,不想去这样想,不想
去这样想!”“是的,你不该。”柳彦澈蹲下身子,猛然伸手拉住韩易之的衣领,血红着眼睛象是要看穿眼前那漆黑如墨的双
眸:“你不该,你不该存这样的念头,存了就应该把这样的念头捏碎。”“呵呵呵,”韩易之又禁不住笑了:“难道你以为我
没有吗?你以为我没有吗?柳彦澈,你以为我没有吗?如果我没有认识你,该多好,如果我在此地的朋友只有杨策,浩凡和子
轩,该多好,该多好!”忽然间,柳彦澈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开始破裂开来,无数滚烫而汹涌的液体在自己的血脉里疯狂
地流窜。连抓着韩易之衣领的手也开始抖动:“韩易之,你,韩易之……”“我,真的抱歉,都忘了吧,那些都是不该发生的
事情。”说着,韩易之抬眼微微地笑了。看到韩易之这样笑着,柳彦澈咬得牙齿几乎要溢出血来。又是这样的韩易之,又是这
样的韩易之,笑得那么安然轻浅,却卑鄙地在他柳彦澈不经意之间顺着缝隙一点点钻进来,一点点在自己不敢言说的角落生根
发芽,迅速地长出纠结柔韧地藤蔓,束缚地自己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就如同相逢时,自己本不该去理会,自己本不需去理会
,却仍旧无法不在,无法不在那片海棠树下停驻。“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从来就没有可能的东西,为什么要发生?为什
么?”柳彦澈有些狂乱地喃喃自语着松开了韩易之的衣领,却进而掐住了韩易之的脖子:“你为什么不这样就消失呢?就这样
消失呢?”韩易之感到那在自己脖颈上柳彦澈冰冷的双手一点点收紧,他没有挣扎而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
间,明显地感到了那双手猛然地一抖,力道失却了大半,却依旧不肯松开。“韩易之,韩易之,韩易之……”反复悼念自己名
字的是柳彦澈低哑了些许的声音,带着如同铁锈的气息,仿佛要一下下将韩易之这两个字磨碎,压进骨血中。韩易之慢慢地睁
开了双眼,却发现柳彦澈惨白的脸上竟然有泪迹,他怔了怔,重重地叹了口气:“彦澈……”话刚起半句,剩下的就被夺了去
。柳彦澈象是崩溃了一般地压了过来,将自己的冰冷的嘴唇压在了韩易之的嘴唇上,接着狠狠地一口咬住了韩易之的嘴唇,血
腥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韩易之忍住疼痛,伸手牢牢交叠地扣住了柳彦澈的双肩,像是要勒断他和自己所有筋骨般抱住了
他。他们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他们只觉得疼,靠得越紧越疼,血的味道也在唇齿间越来越浓
重,可是他们却加倍的使劲,谁也不肯放手,就像是要用自己来记住这么疼这么疼的感觉,记住彼此血液的味道。因为,他们
知道,当松手的时候,就没有后来了,没有夜半为韩易之指路的柳彦澈,没有笑着摘下柳彦澈发间花瓣的韩易之,没有落月阁
中对着韩易之抚掌而笑的柳彦澈,也没有夕月河旁笑语调侃彦澈的韩易之了。当松手的时候,这些都将没有了。柳彦澈知道,
韩易之也知道,这一切悄然飞长得情愫从来就不应该有,不应该存在,从来都不该有。只不过,人从来都不能为“不该”这两
字作出明智的选择。如果不遇到,是不是件好事,他依旧是飞扬跋扈的他,他依旧是平淡从容的他,就不会遭遇这么多染满了
血的痛苦了。“韩易之,我并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今后就忘了这些事吧。有些事我不仅不能,我更加不想。后天,我就要去
京城了,要去两个月。你要是在这期间也离开了,那么就此别过。若是我回来时你还在,那么我希望你依旧是你安分守己的韩
易之,我也依旧是我柳彦澈。”柳彦澈松开了手,留下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了。韩易之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跌撞着走到那片洒
金梅下,坐了下来。整整坐了一夜。
第十三章
京城 吏部尚书府 掩卷阁前
初春的晨风携着一串清脆的鸟鸣悠然地穿过,坐在石桌旁的柳彦澈随意翻着手里的书,不时地抬头注视那些穿叶而行的飞鸟。
刚刚开了槐花伴着风零零落下,几瓣细小微白的花朵卷入了书页中。柳彦澈伸手黏起一朵闻了闻,微甜的味道沁入心底,却不
知不觉地泛起了清苦。
快有两个月了吧,连着槐花都开了不少了。京城的春日虽要较芩州来得早,但这个时节,府里栽的桃花大约也开盛了吧。柳彦
澈微微闭目,那有些透明的淡粉便随即染满了记忆。京城大约不喜桃花的轻佻妖娆,栽得尽是些端庄华贵的品种,柳彦澈走遍
了尚书府的各处,也寻不得一枝盈盈的桃花。
大约就是去年此时吧,众人兴师动众地去芩州的琉云山赏桃花,却在登到半山腰时忽遇暴雨。众人都连忙急行而归,自己却因
为那个固执的傻子独自和他留了下来,冒着冷雨被那个傻子拖到了山后的溪边。浑身湿透还沾了不少泥土的自己正要骂人,却
因为眼前的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满山满枝的桃花,因那骤雨狂风,一半被卷于天际,若绝哀舞者腰间的丝绦凄然而舞,一
半则落于流水自山颠而下,将泉水染满了桃花幽幽的清苦。
至今还记得,两个头发还在不停滴水狼狈不堪的人,愣愣地望着那片冷雨桃花,久久无语后,白痴一样的相视而笑。
“真的是白痴。”柳彦澈自语着,啪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却因为合得太急,书页中夹的几页信笺也掉了下来,彦澈急忙弯
腰一一捡起。那都是些裁得细长的纸笺,大部分上面都是几个字“夫人一切安好,莫念。”,都是绫晓的字迹。
唯有一张上的字添了几许青涩的飞扬,寥寥两行锋芒毕露。柳彦澈将这张信笺慢慢地攥进手里,眉头紧蹙地来回摸索着上面的
字句,这是一个多月前杨策写来的。
他近日风寒之症渐愈,已无大碍。
你意既已决,事已行至此,莫再多做无谓之念!
两个月前,自己就那么走了,就那么依然绝然的走了。坐在去往京城的轻舟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芩州城,自己也不得不佩服自
己继承于父亲的决绝。
可是,他能够怎么办?他能够怎么做?
他不过是柳府庶出的次子,不过是个或许才华横溢却背景全无的柳彦澈。若他是杨策,他还能够动这些念头。这种念头在那豪
富权贵之家,并不是秘密。喜好男色,豢养宠脔甚至被作为一种公开的爱好。可是那不是他和韩易之,那不成为他和韩易之。
况且,就算是那种可笑的关系,他仍旧什么也不能做。
他还站不起来,他的身后还有自己可怜的母亲,仅仅靠着父亲那随时可能不见的宠爱存在的母亲。在偌大的柳府中,他们如此
的无依,若父亲一个忽视,他们也不过是连奴才都不如的东西。
他知道,他柳彦澈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可怜的真相。所以他要争,在能够争的时候争一切最好的,他不能让本就无依无靠的他们
在添任何负担了。当年他放弃浩凡的原因,也不过简单如此,他不能让父亲因此而厌恶自己。父亲的重视,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在他不能站起来之前,保护住母亲的筹码。
而韩易之呢?
是啊,韩易之呢?于他柳彦澈而言,韩易之是什么呢?
柳彦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这个涌上心头的名字抽走了。
韩易之。韩易之。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过就是那平平淡淡的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就这么地扎根到心里头了呢?越
是想要拔掉,根扎地反而越深越牢,柔韧地缠绕住了这个锋芒毕露的柳彦澈,不温不火地一点点溶了进来。
柳彦澈真的恨,恨韩易之说出了那句话。如果他不说,他柳彦澈就不用去追究那伴随著名字扎入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情愫,他柳
彦澈就不用清醒地看到那个三月霜下,落月阁中,夕月河上那个毫无防备的自己,那个赖在韩易之怀里睡着的自己,那个让一
个简单的微笑就夺走了呼吸的自己。
那个真的是自己?那个真的是他柳彦澈?
一阵还带着微寒的风灌进了单薄的袖管里,柳彦澈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回头往了往身后的掩卷阁,深朱色的楼台含纳了万千书
卷,上面一页页该记满了多少无语的纠结,磅礴的史歌,又有多少琐碎故事甚至上不了那昏黄的古卷,湮没在红尘万丈中。
若韩易之不提,若韩易之不言,这些琐碎难言的心绪,对于自己,是否也会如一段划过记忆,却并不重要的轨迹,就这么消散
而去了呢?
可是,那个人,他是韩易之啊,韩易之啊。
听说离开后,他不知为何中了风寒,折腾了数十天才慢慢地好起来,却对一切只字不再提起。聪明如杨策,自然知晓其中缘故
,先前还写来长信将情况一一道来,但之后仅寄来这封短函就不在提任何他的消息了。
这样也好,这样更好。对于自己这个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懦弱之人。当年他输了浩凡,如今他一样要输了韩易之。不同的不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