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不疲,原来这种从开天辟地就存在的快乐,果然是有道理的。
还有菩提珠。沈墨白勉强地翻了个身,全身的骨头都酸疼得厉害,是放纵过度的缘故,也是阴气侵入肌骨的遗留残症。没有了
菩提珠,那些过去曾缠着他的阴影又回来了。白天还好,一到夜间,如果罗靖不在身边,他就会从骨头里冷出来,只有在手里
捏着符咒才能安心睡一会。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现在,真的是完全依附着罗靖了,倘若有一天要离开罗靖,他该怎么办
?
车帘一掀,沈墨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罗靖,因为一股暖气跟着冲进来,自然,这暖气只有他能感觉得到,若是有其他的人,只
会觉得冷风倒灌。
罗靖坐到他身边,笑道:“醒了?起来喝点粥?”大军日行夜宿,虽然行程不急,但白天也是不宿营的,也就是吃点早晨做好
的冷干粮。这点粥还是罗靖早上让值班的军士熬好,装在水壶里带着的。
沈墨白脸更红了,反而把头又往被子里埋了埋。罗靖嘿嘿一笑,伸手掀了被子,把他抱着倚坐起来:“还疼得厉害?”
沈墨白脸上几乎可以煎熟鸡蛋了,恨不得马车里有个洞可以让他钻。罗靖看他头埋在自己怀里,耳根彻红,忍不住低头亲了一
下,轻笑道:“害什么臊?脸皮就这么薄?连伤都不让军医看,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受罪?”
沈墨白被他说得实在是无地缝可钻,索性也就听之任之,就着罗靖的手慢慢喝那稀粥。罗靖看他温顺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喜欢,
一手搂着他,还不忘握了他一只手轻轻摩挲,低笑道:“下次别这么倔了。”
沈墨白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也低声道:“我没有……”
罗靖笑着又亲亲他:“行,都算我不是。”
沈墨白不敢抬头看他,嗫嚅道:“现在,走到哪里了?”
“快到京城了。”罗靖想起这次真正是凯旋,不由兴奋起来,“大帅说了,这一次治疫你立了大功,要为你向朝廷请功呢。”
沈墨白微微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什么功。”
罗靖微笑看他:“那你想要什么?”
沈墨白茫然。他当真不想要什么。至于他借灵治疫什么的,也从没想过这是什么功劳。罗靖看他呆呆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把他放平躺好:“行,以后你想到要什么,只管对我说,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答应你。”
沈墨白被卷进被子里,身周一片温暖。毕竟还是病着,他很快就觉得又有些昏沉,在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想着
罗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觉得——很是安心……
这一次大军回京,确实风光。从离京城百里开始,沿途府道衙门就派人迎送,到了京城,皇上下旨,大军驻扎城外,劳军三日
,皇上要亲自率百官前来,赏全军羊酒花红,大大庆祝一番。
皇上既是开了金口,那些官员们自然闻风而动,不少人已经在城外十里的驿站等着迎接了。自然,这其中有不少本就是丁兰察
的故交,但也有不少只是墙头草,眼看着丁兰察如今立下大功,特地跑来卖好的。不管怎样,总之驿站是十分热闹,丁兰察简
直应接不暇,连带着他手下的将官如罗靖等,也都日日要打发这些前来拜访的官员。
碧烟照例是不能与大军一同驻扎的,虽然在路上其实是同行,但到了驿站就要避嫌,因此她和沈墨白被罗靖派人先送进了京城
,住进了城中的驿站。
碧烟这些日子几乎没能见到罗靖。那天在吴城,罗靖和沈墨白在室中翻云覆雨之时,她和碧泉都在门外。碧泉从头至尾没有任
何表情,她却生生把自己掌心掐出了血来。是,她自己明白,罗靖建了军功,将来必然是要做官的,不管她侍侯罗靖多少年,
将来至多也只是个做妾的命。但是上面压着她的如果是正房夫人,她认命,可现在,却是不知从哪里杀出个男人来,竟然就勾
引了罗靖,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朝好男风的官员不是没有,但大家都视为歪门邪道,纵然有人在家里养个把男宠,也是偷
偷摸摸的,男宠的地位根本等同于一个丫头,连上桌面的资格也没有。就是她的哥哥在罗靖身边,对外也只说是侍卫,名声才
好听。可是罗靖现在这样子——公然把沈墨白留在身边,行程中还特别照顾,这简直是坏了规矩。这口气越憋越久,她也就越
发的恨沈墨白。再看沈墨白从马车上下,那有些别扭的走路姿势,这一口气,就生生噎在胸口,几乎将她憋炸。
碧泉是遵罗靖的吩咐,送他们先来驿站安顿。看碧烟在沈墨白背后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暗暗叹了口气,缓缓道:“安心在这里
先住下,不要胡思乱想。爷是念旧情的人,你尽心服侍是正经。”
碧烟咬着牙道:“这半路杀出来的魔障,爷怎么就看上了!”
碧泉嘘了一声,道:“别提魔障这两个字,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何况,我听大帅身边左将军的口风,等回了京,皇上封赏
完了,就要张罗着为爷提亲。爷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可见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
碧烟对罗靖成亲的事倒是十分上心,连忙道:“大帅要提哪家的姑娘?脾性如何?”若是罗靖娶了个不容人的,她的日子可就
不好过。
碧泉摇头道:“这还不知,想来大帅此时也没有准主意。若有消息,我自然先告诉你。这些日子你不要闹什么别扭,若有机会
,我就劝爷过来。”
碧泉的话说得并不十分准,因为丁兰察这会已经有了提亲的准主意。前来驿站拜访的官员里,有一位新任的府道丁兰清,算是
他的远房本家,只是丁兰察长年在外征战,此人又是外官,因此许久不曾往来。近来丁兰清因官声不错,升任荆州府道,上任
前先进京来述职,谁想就恰好遇到丁兰察大军凯旋,自然要来叙旧。谈话中间说起,丁兰清有个女儿丁惠,今年一十九岁,容
貌是十分出众,女工针指尽来得,也识文断字,丁兰清有心择个好人家,只因他做官的地方多是豪门大族,看不上他的区区县
令,因此直延到如今尚未许人。论起这女儿,极小时候丁兰察也是见过的,记得生得眉清目秀,也十分伶俐,且又是自己本家
知根知底,现下又升了府道,丁兰察心思一动,就稍稍露了点提亲的口风,且不对罗靖说破,只借故叫了他进来。丁兰清亲见
罗靖一表人材,又听说是青年将军,此次立了大大的军功,那自然封赏是指日可待,何况还有丁兰察的人情在,当下就满口答
应了。只因姑娘随着母亲还在原任之地,也得丁兰清回去说一声儿,因此一应下聘之事,且都待春天再说。
罗靖是全然不知此事,正和左穆商量着在京城寻人的事。要寻的人自然就是左穆在钱塘时打听的那青梅竹马的邻女。虽是知道
了人到了京城,但因左穆跟着丁兰察在青州,始终不得机会,现下回了京城,这心事便急得耐不住了。丁兰察这几日应付往来
官员尚且不暇,左穆也不敢在这时去打扰他,只得来跟罗靖商量。罗靖罕见他遇事猴急成这样,忍不住好笑,悄悄的派碧泉去
找了韩阑,托他在京城内打探,左穆这才稍稍安心。罗靖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便打趣他道:“看左将军急成这副模样,想是
人一寻到,我们便有喜酒喝了?”
左穆微窘,不假思索便道:“罗兄不要打趣小弟,倒是我们先要打点给将军的贺礼才是。”
罗靖一怔:“什么贺礼?”
左穆看着他笑道:“怎么罗兄还不知道?大帅已经给罗兄提亲了。昨日特地叫罗兄去商量驻防之事,就是去见未来泰山的。”
罗靖略一回想。驻防这等小事,本来他们自去安排便好,这都驻扎一日了,丁兰察却特特将他叫去再吩咐,当时他便觉古怪,
却想不到是这事。
左穆笑道:“大帅想是要给罗兄一个惊喜,如今倒被我说破了,恐怕要招大帅责骂了。听说就是大帅的远房侄女,才貌俱全,
我倒该先恭喜罗兄才是。”
罗靖稍稍有片刻茫然。自然,娶妻生子总是必然之事,但这些年沙场征战,倒真是未曾想过,如今来得恁快,倒教他有些无措
。左穆看他这样子,取笑道:“罗兄可是高兴得呆了?”
罗靖心里不无感慨。想起当年沈墨白扶乩时母亲留下的话,心中五味杂陈。良久,手伸进怀里,握住了用布包好的那支镯子,
长长吁了口气。
第二十章:偶遇
此次吴城大胜,说明了两件事:其一,北蛮言而无信,改不掉侵略本性,皇上前次和谈,完全是错误的;其二,丁兰察治军有
方,无人可以代替,大军理当还交由他统帅。
当然,关于皇上决策失误之事,是没人会提起的,皇上自己自然也不会说,但看此次封赏之丰厚,恐怕皇上自己心里是很明白
的。而从边关溃败的将军本是郑王的门生,虽然不是郑王亲自举荐,但细说起来,郑王也没什么光彩。一时之间,朝中倒是正
气大长,郑王一派颇有些灰头土脸。
罗靖身为丁兰察的左膀右臂,又在吴城大胜中立了大功,由游击将军再升一级,升为车骑将军。本来皇上有意将都城的两营卫
军交给他,但似乎又是郑王说了什么,最后让他做了皇宫侍卫首领。说起来侍卫是近臣,但两营都城卫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兵权
,两相比较,郑王是什么用心,昭然若揭。
不过不管怎样,罗靖近来都算是春风得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升了车骑将军,又做了侍卫首领,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来
的。皇上除了金银珠宝,还额外赏了一座宅子,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何况座落在城东,据说周围都是官员的宅第,可算是
寸土寸金的地方。罗靖向来也不信什么黄道吉日,何况侍卫要值朝,住在驿站确实不方便,因此宅子一赏赐下来,他就带着碧
烟等人搬了进去。
宅子分东西两院,花木错落,布置得十分雅致,只是有些时候不曾住人,有些荒了。宅子虽然是皇上赏的,可是下人却不能赏
,罗靖总共才四个人,想把这宅子收拾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只好先在东院打扫几间住下再说。
虽说是将就着住,也得清扫干净。罗靖倒不苛求,碧烟却觉得住处若是邋遢了实在受不住,指挥着哥哥和沈墨白,整整的折腾
了一天。等罗靖值了朝回来,东院倒是焕然一新了。碧烟累得浑身发软,碧泉打发她休息,自己到厨房去弄饭了。罗靖一进院
子,就只看见沈墨白站在中庭的梅树下,一根根细细地剪枝。
梅树很有些年头了,枝干虬曲,黄昏中自有苍劲之意。沈墨白想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还微微湿着,穿一件白衣,宽宽的袖口落
下来,露出半段手臂,在浓绿的叶影中显得格外晶莹。罗靖在皇宫里呆了一天,大事小情琐碎无比,闹得他心里着实有几分烦
乱,不过此时看到沈墨白,那几分火气立时凉了下去,走到他身后,笑道:“做什么呢?”
沈墨白回头对他一笑,举举手上的剪子:“修枝。”
罗靖看他眉眼弯弯,难得的平安喜乐,不由得展臂抱住了他:“起风了,怎么不多穿点衣裳?”
沈墨白脸上微红,想转过身去却被罗靖抱住了,只好低头用手指揪着罗靖的衣裳下摆,喃喃道:“不冷。”他也想说句亲热的
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值了一天的岗,累么?”
罗靖笑道:“没什么累的,只是太琐碎了些。听说一入冬京城晚上就有灯,今天带你们去看。”
沈墨白往碧烟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道:“碧烟姑娘忙了一天,累了。”
罗靖挽着他的手往房里走,随口道:“让她休息,我带你去。”
正说着,碧泉满身烟火地从厨房里出来,正听见这句话,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低了低头,道:“爷回来了?饭做得了,我现在
就收拾。”
罗靖想了想,道:“不用收拾了,我带墨白去街上转转。你和碧烟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不用等我。有两间房子先住着就好
,不要把自己累成这样。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买去。”
碧泉的脸在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道:“我倒没有什么想要的,烟儿……爷给她带些点心回来也就是了。”
罗靖点点头,看看沈墨白头发还有些潮,便道:“给墨白拿件带风帽的披风来,头发湿成这样,看出去吹病了。”
沈墨白这二十年还真是从未生过什么病,但还不等他说话,碧泉已经回身进房,片刻果然拿了件披风出来。这披风是罗靖的,
沈墨白披上真是又宽又大,几乎拖到地上,哪里好走路。罗靖哈哈大笑,索性把他拦腰一抱,送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到他身后
,轻轻一抖马缰,沿着街道走去,留下碧泉站在树影之中,默默望着两人背影。
京城果然不比别处,天色已黑,街上犹自灯火通明,沿街都是叫卖的担子,什么泥人糖人、胭脂水粉、凉糕热面,无所不有。
虽然天上不时飘下雨丝,仍是热闹非凡。罗靖多年在军中,少见这等繁华,沈墨白更不用说,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左边右边
看个没完,只觉什么都新鲜。罗靖买了几样小食,两人四只手占得满满,边吃边看,正在有趣之时,忽然前面吆喝开道,远远
一顶四抬轿子走了过来。轿身金线刺花,在两边灯光下华丽耀目。路上行人纷纷躲避,罗靖也策马避到一边,随口向街边小贩
道:“这是哪家的家眷,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那人是个老者,头发花白,摆了个馄饨挑子,显是长年在此的,闻言笑道:“你这位小公子敢是刚来京城的?这是郑王的王妃
娘娘,听说是常常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的,这时候回来是经常的事。而且将近新年,京城女眷,多有晚上出来游玩的,不算什
么。就比如你公子,不是也带着女眷出来么?”
罗靖一怔,低头看看沈墨白,不禁失笑。原来沈墨白头上戴了风帽,连半个脸都遮住了,又生得这般白皙,老人老眼昏花,只
当成是女眷。
几人说着话,那轿子已经到了眼前,风微微吹起窗帘,罗靖一眼瞥过去,只见车窗上搭了一只手,细白纤长,如同美玉雕成的
。恰好一片云此时飘过,洒下几点雨珠,有一滴被风吹进马车,落在手指上。那只手像被什么烫着了一般,倏地缩了回去,车
帘也重新垂下。罗靖悚然一惊——就在这顷刻之间,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那水滴落上的一根手指,竟然迅速弯曲粗大起来
,肌肤变得粗糙黑褐,指甲更是如同刀锋般尖锐地弹出——这哪里还是人手,简直便是鹰爪!轿子已经走出很远,他还死死地
盯着,心中真是翻江倒海。郑王娶的这个所谓的侧妃,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沈墨白不知为什么轿子过去了罗靖还勒着马,看他深思的模样又不敢惊动,顾自四处张望。京城虽然热闹,却也少不了乞丐,
有几个看到罗靖策马而立,马匹高大,鞍鞯鲜明,想是有钱的主儿,便逡巡着靠了过来,大着胆子拉了马镫讨钱。罗靖从沉思
中惊醒,一看这几人老的老小的小,衣衫褴褛面目黄瘦,目光中带着畏怯,不似做惯了乞丐的,虽然拉住了马镫,却不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