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下来围着火盆烤干。正忙得额上微微汗出,背后帐门一掀,罗靖和碧泉一起走了进来。罗靖虽是风尘仆仆,到现在都未及解
衣洗漱,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反而是兴奋得双目发亮。沈墨白一眼看去,只觉他周身上下似是笼了一层血光,煞气逼人
,不由自主向后退缩了一下。罗靖却并未注意到他的运作,只看了火盆一眼,便张开双臂由碧泉替他更衣。碧泉也是在营帐外
刚刚碰到他,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便笑问道:“爷可是得了大帅的奖赏,如此高兴?”
罗靖笑了一声:“什么奖赏,不过是大帅要打一次伏击罢了。再说,早告诉你在营里叫将军,你还不改口?”
碧泉见他心情愉快,话也敢多说两句,微笑道:“说到打仗,将军就这么高兴。”
罗靖扬眉笑道:“这个自然!这些北蛮年年侵袭,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如今要好好杀杀他们的气焰,也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幸好回来得及时,还赶上了这场仗!你看着,这次我要带个将军的脑袋回来给你!”
他说得如此兴奋自然,沈墨白在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伸手在衣裳中捏住那颗菩提珠,心中默念几遍佛号,才觉得好些。碧
泉替罗靖更了衣,走过来摸摸火盆边的毯子已经烤干,抽下一条就铺到床上,道:“将军休息一下吧,离开饭还有个把时辰。
”
罗靖一路过来跟军士们一起推车开路,确实也乏了,毯子刚刚烤好又暖和和的,眼皮不觉也有些发沉,当下往床上一倒,道:
“将我的轻甲备出来,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我。”
碧泉答应一声,扯着沈墨白往外走:“将军要休息,你跟我来。”
沈墨白糊里糊涂又被他拖出来,带到后面一间更窄小简陋的营帐中。碧泉东翻西找,翻出来几条毯子扔给他:“你就睡在这里
。行李我一会自然给你拿过来。这里是军营,你一步也不许乱走,尤其是夜里,若被巡更的拿住当奸细砍了,没人救你。”说
着,自顾取出一套牛皮轻甲,坐在地上仔细擦拭起来。沈墨白抱着毯子茫然了片刻,才道:“有……火么?”
碧泉头也不抬地嗤笑一声:“只有将军们帐里才有火。又不是十冬腊月,要什么火呢?”
沈墨白没敢再吭声,默默地在满帐杂物中扒出块地方自己铺上毯子。这帐子是碧泉住的地方,但他多半是歇在罗靖帐里,这里
就堆了杂物,加上数月不曾有人来收拾,蒙上了一层灰尘,有些东西竟然已经发霉了。沈墨白实在看不过去,铺好了毯子,就
收拾起东西来。碧泉看他勤快,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一面擦拭皮甲一面道:“我告诉你,爷素来讨厌这些神鬼之说,这一次是
因关系到已去世的老夫人,所以才信了你的。你虽是来了,可别在爷面前再提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只要你不惹爷心烦,也亏
待不了你。”
沈墨白辩解道:“我并不曾装神弄鬼。扶乩之事,是将军亲眼所见。既是信了,便是他也以为是真,并不是我杜撰。”
碧泉想起那天晚上的古怪情形,心下也不觉沉吟。军旅之人,自来见惯生死,谁信那些个鬼神之说,但那天晚上扶乩之事又确
是他亲眼所见,一时也难反驳,便道:“你只消听我的,少说话就是。”
沈墨白想起罗靖发怒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畏惧,当下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告诫。”
他生得斯文,又温和有礼,碧泉也难和他生气,转念想想自家将军不管人是否愿意,就这么把人生拖硬拉地带到边关来吃苦,
也算是此人的无妄之灾,态度上便和蔼了许多,道:“你跟你师傅住在钟山,那你父母呢?”
沈墨白摇头道:“我没有父母。”
碧泉自己就是父母早亡,吃尽了苦头,想到沈墨白也是孤儿,不由得亲近了几分,点头道:“原来你也是可怜人。”
沈墨白想了想,道:“无父无母就可怜么?那山中蛇虫也不知父母,岂不也十分可怜?”
碧泉瞠目结舌,半晌才怒道:“那是畜生之类,你将人来比畜生么?”
沈墨白迟疑道:“众生平等……”
碧泉只觉这沈墨白说的简直不是人话,后悔方才还想与他亲近,低头擦拭皮甲,再也不加理睬。沈墨白见他不说话,也便不再
开口,收拾了东西,身上也是乏得厉害,当着碧泉又不好睡下,只得靠着帐子坐着。觉得身上渐冷,不由把毯子拉过来围着,
渐渐的居然睡着了。梦里回到了钟山庙宇之中,师傅还像当年一样坐在木鱼前面,念颂佛号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叮嘱:“墨儿,
白菜里多放一点素油,吃起来比较香……”而他好气又好笑:“师傅,口腹之欲是犯戒的。”于是师傅举起木槌,对着他的头
扑地敲了一下……
沈墨白猛地醒了,原来不是木槌,而是他自己的头撞在帐子上。碧泉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糙米饭,上面盖了几根咸萝卜
,放到他眼前:“将就着吃吧。等将军得胜回来,营里打牙祭,能吃点好的。”
沈墨白在山上时也是青菜白饭惯了,倒没有什么,而且肚子也饿了,端起来就吃。碧泉看他吃得香甜,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望
向营帐外,面上露出担忧之色。沈墨白也随着他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全黑了:“罗将军去哪里了?”
碧泉看他一眼:“你睡得倒沉,将军早就出发了,你还睡得死猪一样!”
沈墨白不知世事,猪倒是在农家见过,只觉白胖的倒也可爱,睡起来也确实雷打不醒,因此并没觉到这句“死猪”有多么严重
,继续吃饭。碧泉刺了他一句,见他全没反应,也就没法再说。不知怎的,他看沈墨白总是不甚顺眼。一来不喜他见神见鬼的
言语,二来也不喜他温文的模样。他自幼流浪,眼中所见皆是街头巷尾之人,后来跟了罗靖,见的又是军营中的粗豪汉子,对
沈墨白这般秀致温雅的态度,说不出哪里总觉得有些刺心。刚刚觉得同为孤儿有几分同病相怜,又被他一通胡话全然打散,更
觉不喜此人。但此时罗靖出战,性命都是放在刀口上的,他一个人等着心里如同油煎一般,多一个人说几句话总是好些。因此
也不出去,只在营帐里来回走动。
沈墨白吃着饭,看碧泉焦躁的模样,腾出一只手掐指算了算,道:“你不必着急,将军无碍的。”
碧泉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说这些风凉话!”
沈墨白轻声道:“将军确实无碍,并且此次必然大胜而归。我也并不风凉,只是算出来而已。”
碧泉哪里肯信,嗤笑一声,刚要讥讽两句,帐外已有人笑道:“原来沈先生也懂卜算之学。”帐门一掀,却是那左副将走了进
来。
碧泉一惯不喜此人。左穆跟随丁兰察也有四五年了,冲锋陷阵的时间少,倒是常为丁兰察掐算什么“战时”,有时连出兵要从
哪个方位也要算计一番,说来甚是荒唐。然而兵凶战危,人人上了沙场都是提着脑袋的,对此倒是宁可信其有,且都说他神算
。丁兰察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有什么军功也算他一份,因此升迁也是颇快。唯有罗靖不信他这一套。某次左穆计算出兵不利,
而罗靖坚持战机稍纵即逝,硬是独自领兵出战,结果小胜而回。虽是小胜,却也破了左穆所说,因此更视他为惑众之徒。二人
一向交恶,左穆人前虽仍是满面春风,却从未与罗靖有甚私交,如这般到营帐之中来,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儿。
碧泉虽然厌他,但他只是罗靖的亲随,左穆却是个副将,身份摆在那里,任是他心中不屑,表面上也只能起身行礼:“左将军
。”
左穆微笑点头,眼睛却看着沈墨白:“不知沈先生习的是周易、星相还是龟筮?”
沈墨白手里还捧着饭碗,迟疑摇头道:“都不是。”
左穆大为好奇:“那沈先生是习何等推算之术?”
沈墨白垂下了头,半晌才低声道:“家师临终之时嘱托过,不得向外人道。左先生请勿怪。”
左穆眼中微露失望之色,面上却仍是笑微微的:“沈先生太客气了。”扯着他寒喧起来。沈墨白甚少有人与他这般攀话,正自
认真答话,却见碧泉一脸不豫之色,话也就渐渐咽了回去。左穆发觉,也不好久留,说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他一出帐门,碧
泉就冷着脸一把夺过沈墨白的饭碗往桌上一墩:“告诉你少跟此人搭话,你不生耳朵的么?”
沈墨白默然。碧泉正要再骂他几句,忽听外面喧哗之声,后面的话立刻咽了回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突然一跃而起:“是将
军回来了!”他刚要迎出帐去,马蹄声响,已经到了帐外。罗靖一掀帐子大步跨进来,将手里东西往碧泉脚下一扔:“给,答
应你的脑袋!”
碧泉一声欢呼跳上前去:“将军大胜了?”
罗靖衣甲之上溅满泥浆血渍,脸上也抹得人鬼不辨,却是意气风发:“自然!大帅的妙计,用假粮车将蛮子们引到泥潭里,将
他们的前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足足折了一半!那脑袋就是前军将军的。”
碧泉对这个脑袋不甚关心,只是忙着在罗靖身上上下察看:“将军受伤了!”
罗靖不在意地动了一下手臂:“皮肉之伤罢了。这一战大杀北蛮锐气,好生痛快!”
沈墨白缩在营帐角落里,那个头颅被罗靖扔到地上,滴溜溜地恰好滚到他面前,血肉模糊的断颈正对着他,一双眼睛暴凸出来
,好不可怖,看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伸手捏住胸前的菩提珠,低声念起经文来。罗靖一眼瞥见,扬了扬眉:“你在嘀咕什
么?”
沈墨白低声道:“往生咒……”
罗靖脸色一沉,推开碧泉大步过来,一把拎起沈墨白:“你给他念往生咒?”
沈墨白自幼生长在山中,目之所见除了师傅和樵夫之外便是山鸡野鹿,下山后又阴差阳错住进了罗府,因他能止小少爷夜啼,
阖府上下都对他客客气气,竟是从不知人间险恶,更无从生起畏惧之心。只是他自见到了罗靖,倒真真的知道了畏惧二字的意
思。此时罗靖目射冷光,脸上还有溅上的鲜血未干,在他眼中就如黑夜中的饿狼,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惧意,低声道:“人已死
了……”
罗靖将他一搡搡到地上去:“你知不知道这些北蛮攻打我边关,掠我妇女,杀我百姓,夺我财帛!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全部
杀光,你却给他们念什么往生咒!什么天心仁爱!你分明是不知好歹!碧泉!”
碧泉连忙应声:“将军——”
“把他带到俘虏营里去,跟那些北蛮关在一起!关上几天,看到时有谁来给他念往生咒!”
碧泉应了一声,上来拖起沈墨白,却迟疑道:“将军……老夫人的墓地……”
罗靖也迟疑一下,随即想起众人冲杀作战,此人却给敌人念往生咒,沉声道:“拖下去!未必就再找不到个懂风水的!”
碧泉见他如此说,再不迟疑,拖着沈墨白就往外走。刚刚走到帐门前,突然一个亲兵飞奔进来:“将军,将军!大帅召众位将
军速到中军帐,有钦差到了!”
罗靖眉一扬:“钦差?”
那亲兵一脸沉重:“是。是来颁旨停战的。”
罗靖双眉一立:“停战?为何要停战!”
亲兵摇头:“属下只是在帐外模糊听到几句,大帅似乎与钦差起了争执,其他的,属下就没听到了。”
罗靖此时顾不得沈墨白,冲出帐外直奔中军大帐。其他人还未到,帐内只有丁兰察一人在来回踱步。罗靖也顾不得什么,一面
行礼一面便道:“将军,听说来了钦差?”
丁兰察苦笑:“你听六点说了?是,不但来了钦差,还是来颁旨停战,宣我们回京的。”
罗靖急道:“我们明明打了胜仗,正该乘胜追击,好好教训一下北蛮,为何此时却要停战返京?”
丁兰察满面疲惫之色:“你有所不知。京中有人上本,说我军粮草不足,久战不利。若是大败,将令敌人长驱直入,不如此时
提出休战,花费些财帛,买静求安。”
罗靖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胸头:“混蛋!这是哪个混蛋上的本奏!买静求安买静求安,把我边关百姓送出去买静求安么!将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不回京!”
丁兰察苦笑摇头:“你当我就甘心半途而废?但我们身在边关,粮草最重。你此次在边境附近各州就地筹粮,尚且有人从中作
梗,若是我们抗命不归,只怕这边深入敌后,那边就断我们粮草……虽说从军便是预备着马革裹尸,但明知不利,却教这数万
将士前去送死,却非我所愿。幸好此时我们有一场大胜在手,再去谈和,北蛮想必不会拒绝。虽然料知这些蛮子无信可言,至
多明年,草黄马肥之时便会再来,但至少这一年半载边境尚可安稳。”
罗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一年半载……边关百姓节衣缩食为我军捐粮,难道为的就是这一年半载的苟安?”
丁兰察以目示意他且别言语,听听帐外并无动静,这才低声道:“你可知上表阻战之人是谁?”
罗靖灵机一动,也低声道:“莫非是……郑王?”
丁兰察冷笑道:“自然不是他本人,却是他的心腹——两淮粮道毕安平。”
说起郑王赵祁的名号,本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从幼就得先帝宠爱,文武双全,若不是其母出身微贱,只怕如今端坐龙位的
就是他了。先帝虽恪守祖训立长子为储君,却封他为郑王,将本朝最富庶的郑州与他做了封地,还特赐他可拥亲军五百人之权
。今上性情温和,本朝又以孝弟为先,故而对这个兄弟信任有加,弄得郑王在朝中虽无实权,却有呼风唤雨之能,如今更将手
伸到边关战事中来,这居心更是叵测了。
罗靖默然片刻,道:“大帅,难道这事就这么……”
丁兰察抖擞一下精神:“不。只是此时我们离皇上太远,说不得话。待我们回了京城,本帅要面奏圣上,厉兵秣马,来年再战
!”
第六章:异潮
天色阴霾,不时飘下丝丝细雨。罗靖的脸色比天色还阴,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丁兰察的一支军队,在一道封赏圣旨中被肢解
了。
丁兰察因大胜北蛮有功,封为定安侯,长子荫将军,还在青州赏了一块封地。这看起来是莫大的尊荣,其实却是变相地撤了他
的兵权。而他手下得力的副将们,都因此战升了官,或被召到京中,或转了地方上的实缺,看起来都是封赏,其实却等于将丁
兰察的左膀右臂全部斩断了。罗靖本人,因母亲是钱塘人,就授了杭州游击将军,还给他母亲个五品封诰,给假半月回钱塘葬
母。
马车比去边关时那一辆舒服了许多。游击将军虽然只统带不过三千人马,品衔却不低,钱塘知县自然极尽讨好之能事,特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