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徒弟在下八
胡天胡地一整晚的后果便是差点起不来床。
段昔趴在床上,拉扯着薄被覆住了自己的脑袋——昨晚混乱到只能用“荒唐”二字来形容,情到浓时,他竟差点扯下宁如谦腰上包扎好的绷带,幸亏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他挂在宁如谦身上是进退不得,加上又死死忍着不出声,脑子更是发涨,最后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待醒过来,天已大亮,浑身清爽,哪里还有昨晚的粘腻。
一想到师父还特地给他清理了一番,段昔更是不肯把脑袋从被子里拔出来。
在旁的宁如谦撑起身子,声音分明带着淡淡笑意:“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怎么办。”
“哈?”段昔一听,这才连忙松开了手,探出头来,对上宁如谦漆黑的眸子,那里头是昨晚看到的无尽温柔的情意,于是忍不住又伸手过去,从宁如谦的眉弓开始一寸一寸的摩挲着,“师父……”
“如谦。”宁如谦道。
段昔低笑:“可是我习惯叫师父了。”说着他像只猫似的,头颅往宁如谦的胸前蹭去。
他们的手臂交缠着,肌肤相熨的暖意便是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也让人舍不得分离开来。
直到段昔触到了宁如谦腰侧的绷带,这才跳了起来。
他身上未着寸缕,一把跳下了床,“哇”的叫了一声,把薄被拉了过来,正要包住身子,却见宁如谦也起身下了床,从半掩的窗子漏进来的天光把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胸膛、腰背,乃至笔直的双腿,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披上外衫的模样利落而又优美,看得段昔直发愣。
宁如谦随意披好了衣衫便转头看他,见他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了些,探手从柜上的包袱里取了一套衣衫过来,先是短衫裤子,给段昔套上,然后是天青色的软罗袍子,系的是同色的腰带,接着又替他束好了长发,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段昔素来脸皮厚,此刻的温存却让他连耳垂都红透了。
“师父你的伤口要重新包扎,我去叫小二打盆热水上来。”话音一落,人已飞窜出去。
店小二从昨晚上开始就给这二位贵客送了不少热水,虽是心里头十分纳闷,但碍于宁如谦冷如霜雪的气质,愣是半句都不敢出声。干这一行的,什么人没见过,该闭眼的就千万不能睁眼看,这不,今日一早就听说街头那里有一滩子的血,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家伙。所以他把热水一送上来便垂首退下了,眼睛盯着地板,什么也没看见。
宁如谦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不复昨夜的狰狞,不过绷带却是早就松垮了。
将绷带拆开,重新清理,这会儿段昔才提起昨晚遇到的杀手,道:“师父,依你看,幽冥夫人他们是谁派来的?我听到他们说‘少庄主’……会不会是……”
宁如谦淡淡道:“我们待会去分舵一趟,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办。”
“如果真是名剑山庄……”段昔顿了顿,“我早前听说杨雪峦与兄长翻脸,发誓不再踏入名剑山庄一步,杨雪峰此时应该正为重建名剑山庄一事焦头烂额,而不是以重金请杀手复仇吧?若真如此,名剑山庄便真是气数尽了。”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道:“若水宫早在几日前便陆续遭到黑衣人的攻击。”
段昔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道:“若水宫遭到攻击?什么时候?是什么人?”
宁如谦道:“你担心龙音?”
段昔摸了摸鼻子,老实道,“他是大哥,我自然是担心的。”尔后仰头笑眯眯的说,“师父你放心,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始乱终弃,嗯?”宁如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段昔眨眨眼,心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那我们得快些到分舵去,免得幽冥夫人他们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其实此事并没有这般十万火急,幽冥夫人等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敌双雪堂出来的精英,只是段昔手足无措的模样让宁如谦觉得十分有趣,便由着他去。
人真是奇怪,喜欢的人,便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令人怜惜喜爱。
待他们从客房出来,已是晌午,客栈一楼热闹哄哄,
简单用过了午饭,便去了扬州的分舵。
明月城在扬州设有十数个大小分舵,段昔的记忆力一向奇佳,看过一遍地图,扬州城哪个小角落有分舵所在,他都知道得很清楚。
宁如谦说了个分舵名号,段昔便领着他穿街走巷,七拐八拐,活脱脱一个扬州本地人。
他们在分舵呆的时间不长,一个时辰左右便出来了。
天色尚早,因明日就要启程回杭城,段昔提出去买些当地的名产小吃,好带回去给盛禾、兰沁等人。
宁如谦点头应允。
并肩走了那么多回,此时心境却已是大不同。
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身份看似相距千里,实际只是一个回首的距离。
段昔时不时扭头去看身侧的宁如谦,对方的表情明明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可他总觉得像多了些什么,便道:“师父,依我看,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呃,也不好。”才说着却又后悔了。
宁如谦不禁觉得奇怪,道:“为何?”
段昔吞吞吐吐的说道:“一路上看师父的人太多了。”
宁如谦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动声色的问道:“所以?”
段昔何等聪明,立即眯眼看他:“哦——师父,你故意的。”
正说着,段昔忽然发觉有一道视线大喇喇的直射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大跳,面前有个穿着湖蓝裙子的标致女子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他。
不是吧,又来?!段昔心中暗叫不妙,脑子里把各个青楼的姑娘轮番想了一遍,愣是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是谁!拿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眼宁如谦,对方的表情高深莫测,实在是猜不出在想什么。
女子款步走来,段昔捏了一把冷汗,竟想拔腿就走。
“师父,你看那边,好像很热闹,不如我们过去……”
宁如谦按住了他的肩头,徐徐道:“你不等等这位姑娘么?”
“……”段昔欲哭无泪。
女子看着段昔,露出欢喜的模样,轻启朱唇道:“段昔!我终于找到你了!”
宁如谦侧头看他,道:“始乱终弃?”
“……”段昔噎住。
69.徒弟在下九
眼前这女子容貌秀丽,肤白如雪,观其举止,有大家闺秀的婉约端庄,可听其语气,却又有江湖侠气。
肯定不是青楼出身——段昔首先否决了这个猜想,可他历来过目不忘,何况女子生得如此貌美,他更没理由记不得。
正在尴尬当口,只听身侧的宁如谦对女子说道:“姑娘,既然久别重逢,不如到客栈小坐。”
女子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此番到扬州来,并非只是为了段昔的。”
段昔心生疑惑:“姑娘不是扬州人士?斗胆借问一声姑娘芳名?”他这才仔细的暗暗打量了一回对方,见她从头饰到衣裳,无一不是出自京城名家之手。而她收在宽袖里的右手显然是握着一柄短剑,剑柄稍稍露了出来,隐约可见其精雕细刻。如此越发觉得此人身份奇怪,来历不明。
“我?”女子嫣然一笑,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道,“你猜?”
“……”段昔下意识看了眼宁如谦,连忙解释,“师父,我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宁如谦神情淡然,不予置评。
女子倒是语出惊人,凑上前,似乎是很努力的作出了温良婉约的笑容:“段昔,我是你娘啊。”
“……”段昔忽然发现今日他无言以对的次数有那么一点多,他看向宁如谦,道,“师父,我就说吧,她认错人了。”
这下宁如谦总算相信段昔是无辜人士,颔首道:“嗯,走吧。”
“喂喂,别走呀!我真是你娘!”女子急了,小跑几步追上他们,拦在了前头。
段昔笑道:“那请问姑娘芳龄?”
女子扬了扬眉,道:“你管我芳龄多少,看这个。”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玉佩出来给他看。
看到玉佩,段昔明显一愣,宁如谦见状问道:“怎么?”
段昔眉头轻皱:“这是我爹的玉佩。”
女子得意的笑道:“所以我说我是你娘呀,你爹的玉佩都在我身上了,你还不相信么。”
……原来是阿爹惹来的风流债!段昔很没良心的舒了口气,随即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就在这时,热闹的人群中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女子的衣袖。
女子面色一变,段昔定睛一看,转而笑意上脸,道:“青风伯伯!”
来者正是青风道长,只见他极为狼狈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手中还不忘牢牢拉住女子的一角衣袖。
“泥猴儿?!”青风道长喜出望外,上上下下打量了段昔一番,见他从小儿长成了如此俊逸的青年模样,顿觉岁月如梭,尚未来得及感叹一番,复又看到宁如谦,便道,“宁堂主好久不见,这么多年有劳你了。”
宁如谦淡淡道:“道长言重了。”
女子见他们言谈甚欢,正想偷偷溜走,哪知青风道长十分敏锐,她只是略微一动,即刻就被察觉了。
大街上如此拉扯颇为惹人注目,为免生事端,便去了附近的客栈,包下了一间厢房。
女子不甘愿的扁了扁嘴跟在后头。
在厢房中,青风道长这才开口解释道:“这位是宇王爷的千金烟罗郡主,我奉掌门之命又受王爷所托护送郡主回京,奈何郡主一路不从,一寻到机会便逃走,弄得我倒像个贼人了。”
烟罗郡主哼了一声:“道长你哪里是奉掌门之命,那掌门明明就是段冥所扮,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盘,事到如今就想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自己去风流快活!我可要全天下人知道,段冥是我夫君,他休想逃走。”
青风道长叹气道:“郡主你可是千金之躯,段大侠是受王爷所托才护你周全,如今诸事已了,你已无安全之忧,理所当然是要回王府的。我们江湖中人飘泊惯了,今夕不同往日,哪里能再让郡主你受苦受累。”
烟罗郡主秀眉微蹙,怒道:“你要再说此话,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我与段冥的事何须外人置喙,这几年我和他生死与共,当中情意哪里是你这牛鼻子能明白的。少在这边故作姿态,好似我与段冥是一个天,一个地,不得一起。你这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你的兄弟?”
看不出烟罗郡主生得如此婉约,一开口却是伶牙利嘴,丝毫没有深闺女子的羞涩,看样子的确是在江湖中打滚了一番,把青风道长说得是哑口无言,唯有摸摸鼻子,眼睛瞟向段昔,示意他帮帮忙。
段昔刚张开口,烟罗郡主一个眼神过来,顿时闭嘴。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阿爹估计是逃不出郡主的五指山了。
在旁一直沉默的宁如谦缓缓道:“段大侠生性洒脱,看似风流不羁,实则重情重义,与郡主你甚为般配。既然段大侠急着要送你回京,证明对你亦是有情,生怕耽误了你的年华。”
烟罗郡主的眼圈微微泛红,低声道:“我知道。”
宁如谦接着道:“以段大侠的个性,他肯定已不在青城,一来他与青城掌门的三个月之约已过,二来青风道长还在京城处理后续的琐事。”
说到此处,他便停下了。
厢房中一阵静默。
段昔转头看向窗外,佯装不知情,实际以他的眼力,早就瞧出眼前这位青风道长乃他爹段冥所扮。
烟罗郡主为人单纯,一时半会没明白过来。
段冥在旁是汗如雨下,想瞪宁如谦又没胆子,想溜走也没胆子。他只是想把烟罗郡主安安全全的送回王府,怎么就比当初护她一路南下还难上几倍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请神容易送神难”?
烟罗郡主想了会,突然抬头看宁如谦,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风道长,顿时明白过来,瞪大眼睛,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段冥见势不妙,想也不想,走为上计,为了避免宁如谦出手,还将桌子一推,一闪身从窗子跃了出去,一边对段昔说道:“儿子,你爹我逃命去了,你好自为之!”
“想走?没那么容易!”烟罗郡主有样学样,也从窗子跳了下去。
接连两道人影从自己眼前掠过,坐在窗边的段昔默默的回头看向宁如谦,对方正悠悠然的喝着茶,被推开的桌子已回归原位。
“师父,你干嘛拆穿我爹?”
宁如谦道:“你想看你爹如何做个负心郎么?”
段昔拖着椅子坐近他,道:“也不能说是负心,阿爹也是为了烟罗郡主着想。虽然他如此单方面的做主张的确有些可恶,但烟罗郡主自幼便在王府长大……”
宁如谦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凝视着他道:“小昔。”
师父从未如此喊过他,段昔当下神情一敛,心知师父定有重要的事要讲。
宁如谦慢慢拉过他的手,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人走完这辈子的,便是收徒也从未想过。齐堂主和管堂主都与我讲过,要我找个伴。我以为找不到的,可是我竟然找到了。世间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身份跟地位都不是要紧的,能有人住在心里,为你着紧,也让你着紧,才是最重要的。我从前没有办法体会得到,现在,算是为时未晚。”
段昔怔怔的看着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可是交握的手感觉如此分明,他犯傻似的,抽回自己的手,在手背上咬了一口,上面印了半圈的牙印,呐呐道:“不是做梦啊……”
宁如谦轻笑了一声,尔后道:“小昔,你可愿意与我共度一生?”
段昔回握住宁如谦的手,亲吻着他的手指,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70.徒弟在下十
回到明月城后,段昔收到了扬州分舵传来的消息,夺命鬼的尸首在城郊百里外被发现,幽冥夫人与屠夫则一东一西各自逃亡,而另一方面亦调查出名剑山庄先是在暗地里动用了杨重远留下的一支人马,追杀若水宫宫主未果,后又以重金聘用杀手找机会对宁如谦段昔下手,杨雪峰到底不如其父杨重远心思缜密,复仇心太切,反而损兵折将,导致名剑山庄愈加萎靡不振。
先前宁如谦就暗杀一事轻描淡写的说过一句“由你处置吧”,而段昔历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吩咐只追捕幽冥夫人与屠夫,至于名剑山庄,有句老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湖风大,冤冤相报何时了。
把此事交待下去之后,段昔便出了房间,打算到书房找宁如谦,他已有几日未见师父,心急之下脚步不由快了一些,忽见身旁经过的仆人个个见了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今日一早从杭城赶回双雪堂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笛管家就别提了,自他和师父从扬州回来就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似参悟了什么快得道成仙一样。现在怎么连仆人也如此?
段昔百思不得其解,正巧迎面撞见抱着一堆书的盛禾,便喊住了他:“盛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