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将这事给弄清楚,他会一辈子不安的。他早该想到对方当时那样突兀的离职、搬家很不正常,加上对方后来的绝迹于商场。
该死,那张轮椅解释了所有的事情。
老天!看到对方竟坐在轮椅上,将他当年所有的罪恶感和不安一古脑儿全翻出了心底。如果对方的残废?真是当年的车祸造成
的?
程业将头抵在方向盘上,在心里咒骂。他一定得找到对方,把事情问个明白才行。
一星期后。忙了一天回到家中,程业就见录音机的灯号亮着。
他将按键按下,一名清亮的女音传来。
「程总,你要的资料我传过去了,记得去收Email。就这样,没事了,拜!」
他听了匆忙打开电脑,上网收信。一星期前他托多年前在蓝科认识的朋友查了对方的资料,却不得其法;昨晚正在烦恼时,无
意中向赵强提及此事,赵强一道电话竟联络上了蓝科保安的人,没想到这些人效率如此卓越,今日便有了消息。
打开电子邮件信箱,一长串的资料跳了出来,底下还有几张对方的近照。他细细的将那些资料看个清楚,上头记载对方果真是
在五年前残废的,虽早已料到,但他一颗心还是沉了一沉,益发觉得心头越来越重了。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对方毫无笑容,两眼
无神的看着前方;另一张他双眼低垂,好似专心的听着坐在他身前的男子说话。
对方的皮肤很苍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里透红,而是青白得毫无血色,像是几年未照过阳光,而且很瘦,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
的。多年前的对方不说话时,只是让人觉得严谨,如今却显得阴沉。突然另一行资料引起了程业的注意,他看完越发自责起来
。
对方本有未婚妻的,而且打算在那年秋天就要结婚,却因为那场车祸,女方取消了婚约。此外,对方才刚升蓝科南区经理,又
因为那场车祸,让他不得不辞去了工作。
他的名字就叫刘兴,犹如一颗流浪的星星。刘兴原本有大好前程的,美满的人生正要在他的眼前展开,但全都是那场车祸,让
这些全烟消云散了。
程业在电脑前紧蹙着双眉,两眼直瞪着屏幕上刘兴的照片,脑海中不断反覆想着,刘兴当年为何不来找他?他该要他负责的,
他是肇事者,不是吗?为什么对方反而跑去躲起来?为什么?
视线落到最上头刘兴的基本资料上,他记下了他的地址,抓起外套转身出门。想不出来的事,干脆直接去问对方。不管怎么说
,若是当年没出这场车祸,刘兴的成就绝对不会比他差,这是他欠他的。
五
夕阳缓缓落下,天际紫红一片,衬着屋前那凤凰树的粗干错枝,幢幢黑影看起来诡谲万分。
刘兴坐在客厅中看着窗外的景色,想起几天前小许提起在漫画上看到日本人说,日夜交替之时,便是逢魔时刻。
「逢魔吗?」他嘲讽的一笑,将窗帘拉上。他可不信这个,毕竟有魔便有神,但他压根儿不信这世上有神。
如果这世上有神,为何要如此对他?
刘兴做了何事?竟要在儿时便遭到丧父失母之痛?好不容易靠着自己完成了学业,并将所有心力都放到公事上,他努力的往上
爬,终于能得到升迁的机会,交往多年的女友也因此答应了他的求婚,一切顺利的让他几乎不敢相信。然后,一场车祸夺走了
他的所有,他努力多年的事业、他垂手可得的幸福,一切的一切全在那年夏天付之一炬。
如果有神,在他失去一切坠入绝望深渊时,神在哪里?
如果有魔,在他痛苦的祈求能死去之时,魔又在哪里?
他不信神魔,他只相信他自己!
靠着拐杖,他吃力的从椅子上站立了起来,忍着剧痛一步一步的往厨房走去。才走了几步,刘兴便跌坐在地上,拐杖砰然摔在
地,发出巨响。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满头大汗地望着自己因方才过度用力而不断颤抖的手脚,才几步路而已,他就要走得如
此辛苦。
现在才做复健是真的太晚了吗?
刘兴举起手轻轻的擦拭着自己脸颊上的汗珠,瞧见自己的手还在抖,他只能苦笑。至少,他已经有进步,能走上四、五步了。
事情刚发生时,他因为打击太大,试了几次想站起来,却总是狼狈地从床上摔到地下,任凭他怎么哭喊,怎样捶打自己的双脚
,就是一点痛觉都没有,好像不是他的双腿一样。出事后不到二天,他女朋友看见他残废了,便立即找她母亲来医院退婚,刘
兴面无表情地同意了。
自从那天之后,阿兴整个人就陷入厌世的状态,只想着,为什么不干脆在那场车祸中死了算了,他甚至想到自杀!哪儿还会想
着要站起来呢。
每天早上,阿兴总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来巡房的住院医生,冷酷无情地拿着他的病历,向那群实习医生剖析他的病情,一日又
一日地提醒他双腿的残缺。
阿兴麻木地看着来来去去的医生护上,整个人像木头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不吃不喝,他们便帮他打点滴,他只会呆滞地盯着点
滴瓶上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滴到透明线管里,有时血水从针头倒流回去,他依旧视而不见的呆望着血水渗进线管里,将透明的
营养剂混成一片血红。
腿残了,代表着阿兴再也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甚至连最基本的上厕所都要靠别人的帮忙。
在那栋白色的建筑物内,阿兴比监狱中的罪犯还像在坐牢,一早睁眼就面对白色的墙,放眼望去便是这四、五坪大的病房,然
后日日夜夜,周而复始的看着少有变动的医疗器具。
在这里,时间对他已失去了意义,生命亦然。
如果阿兴就此死了,有人会在意吗?没有!因为他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已,活下来又如何?给
人添麻烦,让人嫌弃吗?如今的阿兴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废物而已!
就在阿兴再也不想活下去的当头,久违的声音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操!操他妈的!瞧瞧你这副德行?」
阿兴到现在还记得的好友柳震,活力四射的站在门口,然后僻哩耶啦的就是一长串训话。
「瞧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一副要死不活的。女人嘛,再找就有了,早叫你别和那个有恋母情节又毫无担当的女人在一起,
你不听,看吧看吧,你一出事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操他妈的二五八万!」
柳震边骂边走上前,然后一屁股坐到好友的病床上,露出大大的笑脸向他问好:「早啊,阿兴。」
刘兴先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本以为早干涸的泪,却在此时快速的蓄满双眼。
错了,阿兴错了,世上还是有人关心他的。
这个毒嘴的男人,自己怎会忘了他的存在呢?
是呀!就算今天全世界都遗弃了自己,但柳震绝对会站在阿兴这边的。如果阿兴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感谢上苍的,那就是让
他遇见了柳震,并和他成为好友。
柳震拿起桌上的面纸,一张一张的递给阿兴,嘴里还不断说着:「我一接到消息就尽快赶了回来,所有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
放心养伤,其它事情我会处理的。我刚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过了,你这伤一时三刻出不了院,就算出了院也需要人在身边照顾,
我已经交代阿忠去帮你把工作辞了,然后把公寓退租,先把你的东西搬到我家来,到时出了院就到我住。」阿兴闻言想抬头说
话,却被柳震瞪了一眼。
「少和我说那些狗屁倒灶的五四三,咱们兄弟俩从小一块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你有穿的绝不会少了我,我若有吃的也会分你
。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该知道虽然我说话难听,但心却不是假的,不是随便说说客气话而已。」刘震飞快地说着。
「但是,」刘兴话未说完,再度让柳震伸手阻止。
柳震一脸严肃的说:「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今天残废的是我,你会不会像我这样做?」
刘兴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感动的紧紧握住好友的手
当年若不是柳震,阿兴他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后来阿兴急着出院,不想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肯继续做复健,阿兴执
意的认为自己今生再无望站起:太多次的失望让他认为那些医生护士全都是在骗他而已,他根本好不了了。所以阿兴龟缩到安
全的境地,不肯再去医院复诊,柳震劝说不了他,最后拿阿兴没办法,只有由得他去。
一开始阿兴整天关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又不肯出去,柳震怕阿兴无聊,便租了些书和录像带给他看,藉以打发时间。一日阿兴
看了一本爱情小说,里头的男主角竟有着和他极为相似的命运,当然,有如其它小说一贯的结局,最后书中男主角几经波折后
不但恢复了行走的能力,也得到了女主角的心。
阿兴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一颗心却渐渐开始蠢蠢欲动。阿兴双腿已经残废了,但书中的主角不同
,只要是在书里,一切梦想都可以成真,他可以在书中成为各式各样的人,做各种他想做,如今却不能做的事。只要是在书里
,阿兴依旧可以做他的强人梦,依然可以有美满的人生,甚至永远完美的结局。
阿兴可以重新开始编织梦想,各种不同的梦想,在每一本书中,每一个故事里,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颤抖着手将小说翻到
最后一页,阿兴望着刊在其上的徵文广告,感觉死寂已久的心又再度翻飞起来。
当天晚上他打开了电脑,试着描述一个沉淀在心中的故事,日积月累的,那故事渐渐成形,脑海中的角色经由他的指尖,活灵
活现的跃上了电脑萤幕。
阿兴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操纵着其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觉融入了自身的感情,将那些幻想出来的角色注人了灵
魂。有时他常分不清是他在写他们,抑或他们本就存在,催促着他将其写下来。
三个月后,阿兴的第一本稿子完成了,他将其打印出来,装进牛皮纸袋,托柳震寄出去。他并没有焦灼不安的等待结果,反倒
如走火入魔般的开始叙述另一个故事,阿兴沉浸在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中,浑然不觉日夜交替。
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露出车祸以来的第一个真挚的笑容。
之后几年,阿兴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在市面上大受好评,他得到的稿费也足以养活自已。写小说,让阿兴从中找回了失去已
久的自信。
就在去年,阿兴决定自己搬出来住,因为实在不想再继续替柳震添麻烦。何况阿兴和柳震皆习惯一个人生活,再说,阿兴虽然
脚残废了,手却还好好的,不是不能独立生活,而且他也养得起自已了。阿兴和柳震争论许久,最后在阿兴保证随时带着行动
电话的条件下,他才得以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没想到才搬进新家一个月,阿兴便因为自行出门去图书馆时,不小心连人带轮椅从楼梯上摔下来,倒是这一摔因祸得福,原本
毫无痛感的双腿,竟因此感到异常刺痛。
经医生诊断后,发现阿兴的腿只要持续做复健,或许还有得救。在半信半疑和柳震的努力怂恿之下,阿兴重新鼓起勇气再试,
但是几年未动,双腿肌肉已有些萎缩退化,刚开始要站起来真的是很痛苦,总算一年下来没有白费苦心。
虽然复健疼痛难忍,每每教阿兴痛的想放弃,可他终究咬牙忍了下来,如今已从完全无法站立,到能走几步,实在是他一年前
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
待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阿兴再度拄着拐杖爬起来,忍痛勉力走到轮椅坐下,然后抖着手、喘着气将拐杖收好。
电铃声在此时毫无预兆的响起,他愣了一下,双手推着轮子来到门边。
这人是谁?阿兴看着对讲机萤幕中的人,发觉他有些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
阿兴拿起对讲机问:「请问你找哪位?」
「你好,我找刘兴先生。」程业抬头,惊讶地直视着对讲机上的镜头说。
六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楮,抿紧的双唇显示他的坚决,刘兴打量着萤幕上的中年熟男帅哥,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程业双眼微眯了一下,虽然事隔多年,但程业仍认出了这男人浑厚的声音和语调,他虽能言善道,但声音并不刺耳,事实上他
的声音很好听,程业一直都对他的声音印象深刻。
程业将脸孔靠上前说:「刘先生,我可以和你当面谈谈吗?我不喜欢对着冰冷的机器说话。」
后面这句唤醒了阿兴的记忆,他猛地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不觉倒抽口气,慌乱的喊道:「他不在!」随即像见鬼似的挂回对讲
机话筒。
当年第一次通电话时,程业也是敲敲话筒,然后说:「我不喜欢对着冰冷的机器说话。」
刘兴之所以会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名业务经理,竟然开门见山的说他不喜欢讲电话。刘兴也不喜欢
,但电话这东西早已成了业务员的第二生命,他绝不会对只见过几次面的人说他不喜欢电话。
程业在门外见通讯的红灯竟然灭了,他一呆,干脆直接拍了两下铁门,大声喊道:「刘先生,我必须和你谈谈!」
刘兴瞪着那被拍得震震作响的铁门,不觉低语:「我们俩还有什么好谈的。」这家伙当年把他撞成残废了,如今又找上门来做
什么?
「刘先生,我是你从前在蓝科的同事程业,我真的有事想和你谈谈,可不可以请你先开一下门。」
「他不在!」刘兴紧抓着轮椅椅把,大声吼着说。
「刘先生,你要这样谈也行。五年前的车祸,我很抱歉!」程业站在门外喊着说。
「住口,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刘兴吓了一跳,气急败坏的连忙打断程业的话尾说。
这王八蛋在干什么,想弄得左邻右舍人尽皆知吗?刘兴心中大骂着说。
「你开门,我们谈谈。」程业又拍了两下门。
「我不想谈!走开!走啊!」刘兴又气又慌,想力持镇定却无意识的拉高了音量。
「刘先生,我没有恶意。」听出刘兴语气中的惊慌,程业下意识地想安抚他。
说老实话,程业真的有些搞不懂,是他将刘兴撞成残废的,今天他自个儿找上门来,还会有什么恶意?刘兴究竟在慌些什么?
刘兴闻言瞪着那扇铁门,全身僵硬,半晌才道:「既然没有恶意,可不可以请你别来打扰我。」
「我有些事情想问清楚,你先开门,我们谈过之后,我保证不再来烦你。」程业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皱着眉对着眼前的铁门说
。
刘兴挣扎良久,他知道当年程业并无多大损失,只不过将车子送修而已,程业没有残没有废,第二天便出院了。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到底来找自己做什么?难道自己赔了两条腿还不够吗?还是那场车祸也对他造成了后遗症?
也许自己该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然后一劳永逸的把事情解决掉。
门内一片沉寂,就在程业以为刘兴不打算开门时,铁门「咿呀」一声开了。
程业松了口气,慢慢推开铁门进屋。刘兴就坐在轮椅上,短短的三分头,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付金丝框的眼镜,显
得斯文稳重。
虽然刘兴极力维持镇定,但那紧抓着椅把的手、微颤的睫毛和眼底闪过的慌乱,虽然有眼镜当掩护,但是仍然漏了他的紧张。
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口,他有些怀疑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昔日爱人于昌的化身,看起来那么极端脆弱,似乎一碰就碎的男人,
他当真是当年那个叱吒商场和他同场较劲的刘兴吗?
「你!」程业刚开口,就被刘兴打断话尾。
「你到底有什么事?」刘兴突兀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略显尖锐。
「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吗?」程业手指客厅的沙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