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纵然我也害怕会有人走下来看见我们在垃圾房门前不知在搞些什么,但她还是慢慢地平复下来了。
「……It is scaring……I can't……I can't get there by myself……」
她语无伦次又急遽地说着,轻轻摇晃我的手臂,像催促我快认同她。
「如果我去不了生日会,三月会讨厌我的……那个小女孩对三月很重要,我办不到的话,他一定会讨厌我的……他让我出来是为
了挑选礼物给他的女儿,I can't let him down……」
事实上,我心底也明白这个被吓坏的小女孩真的没办法再挑战那道川流不息的车潮了。
她还不够我惨,我惨在看见了她的左手指节上那连掩饰都不可能的紫青淤伤。
内疚突然淹没了理智,大比数取胜。
啊啊老天爷,为什么我会如此倒霉?
我抓抓头发,仰天无声地叹息,回应的只有斑驳的天花板。
「先上楼把头发擦干吧。」
我带她回家,她一直扯着我的T恤下摆没有放开。
这次是我自寻死路。
一个大男人蹲在又是红又是粉红的陈列架前,这样的景象真的很怪。
尤其这男人怎样看也不像已为人父,看起来就更恶心了。我不想把场景弄得更变态所以作壁上观,光是站在远处看着三姑六婆对
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以为声量很小),连我都要替他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月、喂三月!」
我轻轻叫他,踩在满是芭比图案的小走廊上,突然觉得自己像逛进了什么同志情趣商店。
太沉迷在一堆玩偶中的艾莉儿根本听不见,我放弃了。
我随便拿了件东西递给他,故意大声说:「嘻!这个不错,我觉得你女儿会喜欢!」
擦肩而过的某太太给我一个微笑,我也以笑回应。
「好了没有?」特意请一天假就是为了陪她站在这里半小时、不自在半小时,我真是个天杀的蠢蛋!我应该把她关在家中不让她
出来的!「我们快迟到了。」
艾莉儿站起来,两手都拿着书。
老实说,我还蛮惊讶她不是抓着绒毛玩偶或是芭比娃娃的。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把两本书举起(书明明很轻巧,她却拿得颇吃力):「这是同一个故事吗?」
「什么?」
「它们是同一个故事吗?」
她右手拿着儿童读本,书很阔,每一页都是彩图字很少;左手则拿着给青少年看的原文本。
没错,两本都是同一个故事:《The Little Mermaid》。
「是同一个故事啊。」只是结局不同。
「那为什么会有两个版本?我记得三月说过最后公主跟王子结婚了,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三月之后会告诉你,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了。好吧,你想送哪一本?」
我留意到三月跟艾莉儿的关系,他们的医疗经历丰富,早已发展出共存意识了,他们在脑内交谈、商量对策,共同应付生活。三
月跟艾莉儿似乎处得不错,尤其艾莉儿跟他女儿岁数差不多,跟阿密的相处则相反。「我建议你选绘本,你知道吧?另一本的生
字太深奥了。」
我以为她下一秒就能作出决定——送一个小女孩原文书作生日礼物?开什么玩笑。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仍然执着两本,这会儿向我吼叫的狠劲缩回去了,她在外套上磨擦一下手腕,「……你……可不可以…
…买这本给我?我会叫三月把钱还给你……」
「当然可以。」我倒是蛮高兴她不再磨蹭了。
我把书都拿去结帐,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仍然背着那个大运动袋,袋中有她的玩偶,如果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玩偶的话,我发
誓,我绝对会抛下她以光速逃回家。
我请服务台的小姐把两本书都包装起来时,发现艾莉儿的目光所在——
她看着镜子,商场墙上随处可见的镜子。
「……你在看的是谁?」
她问,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也看着镜子,而男人的视线在镜中与我交会。
我并没有回答这样敏感的问题。
「你只看见三月。这是之前的医生告诉我的……我以为……在别人眼中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医生们全都说,别人看见的我也
只是三月……」
男人的手指——像艺术家的手般又大又美——按在玻璃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你……你在镜中看见的自己是怎样的?」
她们注视着镜子,只是稍微瞪大了眼睛(我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眼睛蛮大的)。
「……三月没有给你看过我们的画?」
「这是我认识你们的第二天,而且跟你们每个只见过一次……我还没跟他聊过深入的话题。」
她的眉头皱起来一些,像觉得我有点古怪,大概之前的医生认识这男人不到一天就安排了二百个实验吧,这下显得我反而像个不
专业的怪胎了。然后她的眉头愉悦地放松开来。
「……三月的素描是我的照片。我的头发是红的、长的、卷的,眼睛是蓝的。看上去什么都对我太高了,像冰箱上的铁罐,那是
我们储钱用的小铁罐。但每当我以为拿不到的时候,下一秒就拿到了……那时候我就有点认知,我所看见的自己跟真实的模样有
点不同……」
服务台小姐熟练地把书本包起来。
在纸角完全掩盖书的封面之前,我看见了,封面上的小美人鱼——
红发蓝眼。跟艾莉儿完全一样的红发蓝眼。
「……对了,三月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母亲的事?」
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带了点雀跃,还有点要说不说的神秘兴奋。
难以想象在三十岁的男人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小孩将要分享秘密般的神情。
我知道她下一句话一定是爆炸性宣言,我也知道所有人可以驳斥她或他的疯言疯语跟天马行空,唯独我不可以,唯独我得相信。
因为我是他的医生。
最该死的是。三月好像有说过,他信任我。
「My mother is amermaid.」
她说得既快又轻,完全不像是戏弄我。
然后她举起食指,抵在唇上,薄唇之间吹出风:「嘘。」
我们要迟到了。
这小女孩对那间豪宅连最基本的概念也没有,她说Larine搬家了,现在的是新家,她没去过。
Larine就是三月的前妻,现在她跟男朋友还有女儿住在半山的豪宅中。
对我这个半工半读的死穷苦学生来说,豪宅是只存在在广告中的商品,当然坐计程车去最快。
艾莉儿是个小话匣子。
虽然对我还是战战兢兢的,但努力不让气氛冷掉,断断续续跟我说话。
我想也好,比起笔录问答当然是普通的聊天更自然。
艾莉儿好像蛮怕寂寞的,她把三月的分量都说光了所以三月才会变哑巴?
她说,三月的女儿叫小乔。
她说,他们很少坐计程车,因为身上的钱很少超过三位数。
她说,三月很喜欢慢慢走路,因为他喜欢拍照,累积了很多卷但没钱冲洗。
她说,阿密很讨厌她。
她说,Larine比阿密更讨厌她。
所以到了大宅之后,三月会出来接替她。
要怎样跟一个多重人格者交往跟结婚?他们还有个女儿。
但Larine讨厌艾莉儿这事听上去也不假,毕竟也没人想老公做些娘娘腔的举动跟嚷着要穿裙子。虽然三月的婚姻很短暂,但我很
想见识一下这个多重人格者的前妻。
下了计程车之后还有一小段斜路要走。
我走在前头握着纸条找豪宅,只知道每一间房子的相距他妈的远。
男人落后我一点、然后再一点、然后再一点一点一点……
渐渐,我完全感觉不到男人的存在了。
「艾莉儿?」
我转头,停下来等她。
明明袋子中只有她的玩偶、证件之类的东西应该很轻,但爬段小小的斜路她爬得比攀岩还辛苦,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此刻,她怨
恨地仰头看着我,手中还紧抓着包装精美的书本不放,「You should wait for me!」
啊啊大小姐……五岁还真是难搞的年纪,我真希望这个分裂的人格可以有十五岁。
我站在原地等,她的步伐很窄,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该跨的距离,看起来还真悠闲,不过这应该是艾莉儿做得最好的地步了。
她离我还有数步,向我伸出手。
即使心知肚明她想我做什么,我半秒就假装不懂。
说笑!谁想要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啊?
她完全看穿了我的反应,于是手也坚持没有放下。
仿佛我不牵着她的手,她下一秒就会滚下山坡,最少要花几小时重新再走回山顶。
我幻想此时的她也许心底已是一货柜的脏话,然后三月告诉她女孩子最好别说脏话。
「……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一段路会令你感到羞耻吗?」
艾莉儿的掌心朝上,等待我的手叠上去。
她冷不防向我发一箭,这箭真要命,又深又准,完全正中红心。明明爬这段小斜坡不喘,现在忽地我也很想喘气了……好吧,反
正四下无人,Why not?
我现在牵着的是艾莉儿,又不是三月或阿密。
就算这样想,也无法改变我跟一个男的手牵手的事实,而我从幼稚园毕业后就没试过了。
我的指头叠上男人的指头。
轻轻相碰那种,男人的指头带点冰凉,简直像刚游过泳般。
我扯着她的两根指头,就这样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难受又别扭地继续走。
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走了两步,就感觉颈后掠过一阵呼吸,是艾莉儿快跑了两步,现在她只落后我一点了,肩膀跟肩膀间只剩两指
宽的差距。
我的心被吓得一震,说不出话来。
不是怕阿密突然跑出来咬掉我的耳朵,纯粹是紧张而已。
一下子跟昨天前还是陌生人的男人缩短距离,简直像直奔三垒。
竟然会为牵个病人而紧张,我以后还要在心理界这行混下去吗?
我早该知道多重人格患者就是反复无常,要求有多奇怪也不稀奇了,我总得习惯,然后尽快把他变成别人的麻烦,而不是我的,
只要做完资料采集,我会一脚把他踹出去而且……
男人的手滑进我的掌。
手指擦过我的掌心,那不过是零点几秒的事,而他竟如此轻松平常地……
整只手滑进来,然后握住了。
我没有停步,我转头看男人,想确定他还是不是艾莉儿。
男人没有看我,他专注地向着前面那间大宅、专注地走路。
自然得仿佛他刚刚牵的是他的女朋友。
我光看他的侧脸根本无从分辨此刻他究竟是谁,即使他握着我的手,肌肤相贴。
我甚至为此而感到烦躁,七上八下。我想,没一个医生想在面对病人时处于劣势。
只要冠上病人这名词,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区区的生理动作对比起拯救一个人的精神是多么渺小,医学操守容不下沙粒般的在意。
男人的手比我大,如果两掌相合,指头会高出一点点。
他的手指修长,长期握笔的关系令他的手长有硬茧。
这样说起来我的手比他的还要细皮嫩肉,他果然是个经历了非常非常多的男人……
我们十指交扣,他的手指纤长,像鸟的骨头。
鸟的骨头。
我在心底重复一次,觉得自己形容得真贴切。
这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瘦瘦高高,身体好像会散发出爽身粉的味道。
穿着高领的运动外套,斜背了又旧又破的圆筒形包包,怎样看都像个玩运动的大学生,他却经历了超乎想像的人生,长期往返监
狱与医院,与每个曾经是陌生人的医生共同抗战这个病。
这个男人,还真是外表看不出来的了不起啊。
我磨擦一下鼻子,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而他现在正经历人生另一件事,他想要回女儿。
在我听来地动天摇的大事,说不定对这个男人来说很轻松平常吧,毕竟他以前经历过的也不少。
这样想就觉得好不甘心,真可恨啊,这男人明明看起来很乖巧、不堪一击。
我就是把两辈子的轰烈度加起来,可能也不及他半生吧。
……竟然要去羡慕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样潦倒的自己也太悲惨了,靠帮助他以换取论文资料也真窝囊又卑鄙。
他说,他要杀死阿密。
那不是假的。
这样胡思乱想着,握了一段时间的手开始生出微温。
终于找到了大宅,大门外头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烟,左手边有个停车场,更夸张的是三月前妻请来的人还不少,停车场爆满了。这
个豪宅一定够大,也许客人聚集到花园去了所以才听不到半点声音。
我左顾右盼想找个人,男人拉一拉我的手。
我转过头去,他对我笑,笑得很灿烂。我就知道是她,是艾莉儿。
「阿透,你知道吗?你是个很啰嗦又古怪的人。」
她以指尖用力按了按我的手心,以五岁小女孩的坦率直接说:「但你很不错,I like you.」
明知道只是外国的腔调,一时间却让我心悸了。
她快速地瞄了瞄大宅一眼,没有再看了。
这是害怕的表现,我很好奇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房子里又没有养什么凶禽猛兽(好吧可能有,我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Protect me.」
她直视我的眼睛,掐了掐我的手。
我能从交握的手中感受到她的恐惧,她的手没有发抖,可是这样比发抖更可怕。
「Promise me,you will Protect me.」
她看得那么深、那么深。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中看见了什么,只希望不是负面的信息。
然后我在什么也没问清楚的情况下,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犯贱。
也许宅子中有像阿密般的怪物,或许更糟糕,是三个阿密总和的怪物,会吃人;也许她刚刚说喜欢我是讨好我的技俩,只因为她
想我保护她。
但谁能在一个小女孩的注视下不答应她的要求?天方夜谭嘛。
我点头之后,几乎是立即的,她的瞳孔在摇摆。
深黑的瞳孔微微地晃动,然后定住了。他虽然面对着我,却像是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贴在我手心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脱出来。
是三月出来了。
他举着包装好的书本,用手轻轻抚摸,感受包装纸的冰凉,像要猜测里头到底是什么——即使他早知道是什么,他从艾莉儿的眼
睛看世界,他们有共存意识。
他拆开包装纸,纸的破洞中出现美人鱼的眼睛跟尾巴。
他拨出牛仔裤口袋的笔,直接在手背上写字(我怀疑他可以随时随地变出一支笔)。
你真的买给她了。
看着别人在自己身体上写字,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心底有点难受,跟用指甲刮黑板相同。
我摸摸后颈,「对啊,因为她说很想知道真正的结局。」
之前的八个医生,每一个都说会买给她。
但没一个有。
他向我举高手背,感觉像是要邀舞什么的。
谢谢你。
他这样认真害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这样的小恩小惠也值得如此感动感恩,难以想像他们之前待的是怎样冷漠的世界。
我也讨厌医院。我讨厌空气中飘浮的、挥之不去的药味,苍白的空间,冰冷的机器。他们待在那里的时间肯定不短,每天也肯定
有护士给他们分发一小塑胶杯的药丸。
我看着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