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泓春暂停，目光依旧放在盘子上。

「这个故事，我有跟你说过吗？」

绍凯苦涩地点头。

「是吗？原来我说过了……」

泓春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对了，我们以前就认识了，我怎么又忘了呢？」

「小春……」

「我去找了那个医生，他给我一片光碟，说我那一年的记忆全在里面，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打开来看……你告诉我，我们以前怎么认识的？」

「以前……」绍凯吞了下口水。「我们在温哥华认识，你来面试，然后我带你回台湾。那时候，我们很相爱……」

「很相爱？」

「没错，」他握住泓春的手。「我们非常相爱，就像现在一样。」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要忘记你？」

「……」

泓春终于把目光放到绍凯脸上，这个千里迢迢飞来雪之北国找寻他的男人。

凭着罗威旭和叶又钧说过的话，泓春对消失的那一年，曾做过诸多揣测：绍凯只当他是床伴，甚至还将他让给罗威旭；叶又钧介入他们的感情，绍凯移情别恋……

他想要说服自己，那些都是他的妄想。绍凯如果不在乎他，怎么可能远从欧洲跑到这里来？

但现在绍凯语塞的模样，却使他又陷入不安。

想要将那两个名字说出口，质问绍凯，但是又像接过光碟时一样，没有面对事实的勇气。

这个男人到底爱不爱他？是不是真的伤害过他？

他把手抽了出来：「你知道那个黑人后来怎么了？」

这是泓春对绍凯述说过的故事，绍凯没有忘记。

「他抱住老妇人大哭，说这里的食物，和他死去的奶奶煮的味道一样。你被这件事所感动，后来决定念料理学校。」

泓春恍惚点头：「没错，你早就知道了。」

「小春，我带你回去，好吗？」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羡慕那个黑人吗？」

「不要说了……」

「至少他还记得他奶奶煮的食物味道，我却……」

「别再说了，小春。」

「我不记得……我妈妈煮的菜是什么味道，」泓春的话声带着哭腔，「我都记不起来了。」

绍凯走到泓春身旁坐下，扶着他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回家。」

「回家？回什么家？」

「回你姑姑家。」

「我姑姑家……那是我姑姑家，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

绍凯在桌上丢了钱，把酒醉般呓语的泓春带离餐馆。

泓春一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绍凯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黎宣拍拍绍凯的手臂，示意要他进去。

虽然对绍凯仍有不满，但是要解开泓春心中的痛苦，恐怕还是需要他这个系铃人。

绍凯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泓春裹着棉被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才几周没见，泓春硬是瘦了一圈，刚刚扶他回来时，摸到的尽是嶙峋瘦骨，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

他缓缓靠近泓春的脸，想仔细端详他的气色。或许是感受到他的气息，泓春竟别过脸去。

绍凯微愕，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摸摸鼻子到一旁坐下。

上次失去泓春，是因为他不懂珍惜，践踏了泓春的真心；这一次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能及时找到泓春，已经够幸运了，他已不敢再奢望泓春原谅他。

他只求能守在泓春身旁。

「好冷。」

泓春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绍凯听不清，赶紧走过去。

「小春，怎么了？」

「这里好冷。」

「会冷吗？我帮你把暖气调高。」

「不是，我是说，温哥华好冷，我想回台湾。」

绍凯蹲下，只见泓春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绍凯，带我回台湾。」

他怜惜地抚摸泓春的头发。

「没问题，我明天就去订机票。」

一整晚，绍凯寸步不离，陪在泓春身边。

能够带泓春回台湾，绍凯自然是求之不得，但黎宣不免又开始头痛。趁着绍凯在书房上网订机票时，她试着劝阻泓春。

「泓春，再考虑一下吧，你两次回台湾，两次都……」

「姑姑，我只跟昌叔请几天假，不回去的话，餐厅会忙不过来。」

「我可以帮你跟他说。」

「这样太不敬业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没事的。」

拗不过两个归心似箭的孩子，黎宣就算不答应，也无计可施，只好又私下打电话给大昌，拜托他多留意。

回到台湾，泓春恢复他规律的上下班生活，绍凯恢复每天到店里接泓春回家的习惯，唯一的差别是泓春笑容不再，沉默寡言。

到了餐厅公休的那一天，绍凯担心泓春近来食欲不佳，会把身子累坏，于是到他住处去，想带他去外面吃些东西补一补。

想不到却在门口撞见正要出门的泓春。

「小春，你要去哪？」

泓春有点被吓到：「没有，想去冲浪。」

「冲浪？现在是冬天耶！」

「这个时候的风浪刚好。」

「这种天气冲浪会冷死人的。」

「不会啦，我在温哥华冷惯了。」

「我跟你去。」

泓春执意要自己搭客运到垦丁，绍凯当然不放心，硬将他拉上车。

车子进入垦丁大街，泓春找了一家用品店租冲浪板，在绍凯的坚持下，又租了一套防寒衣。

他们一起到海滩上，泓春却不急着下水，只坐在沙地上望着海洋。

绍凯陪着他呆坐，看着寥寥无几的游客。虽然处在温暖的南台湾，但是海风吹来，仍有阵阵寒意。

过了很久，泓春开口了：「绍凯，我饿了，可以帮我买点吃的吗？」

「好，我去买，你在这里等我。」

绍凯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沙子，往马路旁的店家走去。

接近店家时，绍凯突然惊觉事情不对，一转过身，竟发现泓春脱了上衣，拿着冲浪板往海里去，租来的防寒衣仍在原地。

「小春！」绍凯立即往回跑。「小春，你的防……」

喊声骤停，看着泓春的背影，绍凯觉得有个地方怪怪的。

「糟了……」

他发现了，泓春没有绑脚绳。

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绍凯惊慌，脱了外套冲向前，纵身往水里跳。

冰冷的海浪扑面而来，绍凯全身起了寒颤，但他仍奋力划动手臂，追上泓春。

「小春……不要……」

大喊的同时，苦咸的海水趁势灌进嘴鼻里，绍凯忍着呛，继续往前游。

呼啸的海浪掩盖他的呼唤，高大的浪花一波波袭来，绍凯双脚拼命打水，努力将头伸出海面上。

一道大浪翻天袭卷而来，像巨大的白墙，直接往绍凯头部打下。顿时，绍凯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19章

孙忆如心急如焚赶到恒春基督教医院的急诊室，在观察区寻找绍凯的病床，正想开口向护士询问时，看见了泓春。

「泓春，原来你在这儿。」忆如走过去，看见绍凯躺在床上，带着氧气面罩。「绍凯怎么样了？」

这位女士比他年长，身着套装，精明干练的打扮，标准的职场女强人模样，泓春露出困惑的表情。

忆如微愕：「你怎么了？不记得我吗？我是绍凯的姊姊啊。」

泓春依旧皱眉，他不知该从何解释自己的失忆，而且也没有必要解释。

「我有胖这么多吗？你都认不出我来。」

「不是不是，」泓春急忙辩解，「我……一时恍神，对不起，孙小姐你好。」

忆如依然觉得奇怪，她不懂泓春对她怎么变得如此生疏，但她暂不追究，毕竟眼前还有更紧急的事。

「绍凯发生什么事了？我妈哭哭啼啼打电话给我，还好我人在高雄，立刻就赶来了。是你打电话去饭店的吗？」

「嗯，医院要我通知家人，所以我打到饭店跟柜台留言。对不起，害你们那么担心。」

「到底怎么了？」

「我们去垦丁冲浪……绍凯溺水。」

「这么冷的天跑去海边？绍凯也真是的，他又不是很会游泳，还冲浪，哪来的自信？」

「对不起。」

「唉，不关你的事，绍凯本来就贪玩，还好你救了他。」

泓春的罪恶感更重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承认自己就是害绍凯溺水的罪魁祸首。

当时他像失了魂，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猛然间什么都不顾地就冲下去。直到发现绍凯在身后追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当救生员把绍凯拉到岸边急救时，他在一旁急得都快哭了……

「医生怎么说？」忆如问。

「刚送来的时候体温有点低，现在恢复正常了。刚刚护士帮他照X光和抽血，要等报告。」

这时忆如的手机响起，她看了手机一眼：「又是我妈，她已经打了好几通了。喂，妈……对，我已经在医院了……他去海边玩……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哭啦……」

泓春带着愧疚的心情，轻轻握住绍凯的手。不知是否被说话声唤醒，绍凯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泓春喜出望外，他伏下身子轻喊：「绍凯？」

绍凯的眼皮动了几下，然后慢慢张开，失神的眼珠晃动着，彷佛想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忆如也注意到了：「喂，妈，先不跟你说，绍凯醒了……好好好，晚点再打给你。」

一挂断手机，忆如也赶紧察看刚苏醒的弟弟。

「绍凯，我是姊姊，有没有听到？」

绍凯眨了几下眼睛，瞥见泓春，掩盖在面罩下的脸露出虚弱但安心的微笑。

他偏过头看见姊姊，笑容随即被疑惑取代。

「喔，看见泓春就那么开心，看到我就这种脸，也太差别待遇了。」忆如故意半笑半骂地说。

绍凯没有力气回应姊姊的调侃，只能微翻白眼表示抗议。

医生过来检查绍凯的情形，翻开病历夹说：「肺部没有进水，血液报告也都正常，再观察几小时，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忆如谢过医生，然后拨手机给母亲报平安。

绍凯拿起面罩：「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泓春告诉我们的。」

绍凯回给泓春感激的眼神，却让愧疚的泓春更加心虚。

「妈担心死了，听到你没事她就放心了。不过爸那边我就不知道怎么应付，他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

手机又响起，忆如看了萤幕，叹气说：「才刚说就打来了。喂，爸……他没事……我跟妈说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在瑞士……他才刚醒，晚一点我再问嘛……我哪有袒护……」

绍凯知道在手机另一头的爸爸，正气急败坏地逼问，他不忍姊姊代替他当箭靶，做手势要忆如把手机给他。

「爸，你等一下，绍凯要跟你说话。」

忆如把手机交给弟弟后，要泓春陪她到外面去。

他们在急诊室外的休息区找了椅子坐下，忆如说：「你也知道绍凯跟我爸之间的问题，到现在还是一样。这次绍凯无故跟瑞士学校请假跑回来，我爸铁定又要跟他大吵一顿了。」

泓春不知道绍凯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问题。以前的他知道，但失去的记忆已不复得，他将光碟还给了迪萨尔。

他没有勇气打开潘朵拉之盒。

忆如拍拍泓春：「我很高兴又见到你，你离职的时候我在国外，等我回来你已经走了，也没机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你一定是跟绍凯吵架了。」

泓春无法对失去的过去做出任何表示，他的沉默让忆如以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于是又说：「我不是要帮绍凯讲话，他有时候的确很混帐，连我都想揍他。可是我觉得他跟你在一起之后，变了很多，真的，只有你是真心对他的。你给他的那份生日礼物，我嫉妒得要死，我还骂我老公怎么没送我那样的礼物呢。」

泓春跟着忆如笑了起来，掩饰他的尴尬。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在一家义式餐厅。」

「那不错，不过日光还是随时欢迎你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嗯。」泓春微微点头，但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还有，」忆如转了口气，「我不是因为你跟绍凯的关系，才要你叫我姊姊的，不管你们俩以后怎么样，我永远是你的姊姊。什么孙小姐？绍凯惹你生气，我可没有喔。」

「不是的，孙小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嗯？叫我什么？」

「……姊姊。」泓春不自在地念出这两个同音节的字，对他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喊这称呼。

忆如开心地勾住泓春的脖子：「这才对嘛！」

消沉已久的泓春感到一股温暖，原来他想摒弃的过去，并非只有悲哀与伤痛。为什么他舍得放弃这份如春阳温煦的关怀？

忆如到外头的便利商店买饮料，泓春独自回到急诊室，绍凯已经讲完电话，面色凝重。

他对泓春说：「我爸这次下了狠话，他说，如果我不马上回去瑞士的话，以后连家也别回了。」

「那你休息几天就赶快回去，别惹你爸生气。」

绍凯摇头：「我回答他，那我就不回了。」

「绍凯！」

他看着泓春微笑：「这次溺水反而让我想通了，生命很脆弱，如果我晚一点被救，可能就没命了。我不想再照着他的期望走，我要为我自己活。」

「你会后悔。」

「我一点也不后悔，既然人生苦短，就应该只把时间留给最在乎的人。」

「是我不好，如果你没有去温哥华找我……」

「不对，小春，我很庆幸我回来找你。看到你往海里跑的时候，我真的吓到了，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

绍凯以为他要自杀，这想法太可怕，但他竟也无法否认。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寻死，他只是……

「小春。」

绍凯从毯子下伸出手，泓春看见，赶紧伸出手握住他。

「我希望你明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泓春动摇了，绍凯的痴情，忆如的关心，冲掉他多时以来的自怨自艾。

这段时间，他固执地陷在被过往侵扰的自怜情绪里，花了太多时间力气在寻找过去，太在乎受到的伤害，却忽略了眼前的真挚情感。

一个活生生在他面前，愿意为他飞了半个地球，为他跳进海里，为他放弃家业的人。

这样一个愿意用生命财富换来爱情的人，他忍心再怀疑他吗？

第20章

急诊室医生确认绍凯无恙后，忆如办好批价，开车送绍凯和泓春回家。

「姊，」坐在前座的绍凯问，「晚上还有事吗？要不要在我那里住一晚？」

「不用了，我会开到一半就下来找你，我还要赶回去。」

「姊姊，」泓春对这称呼已不再那么别扭，「我煮些简单的菜，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我怕你太累。」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要留下来照顾绍凯，他刚出院。」

听到这话的绍凯转过头，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刹那间泓春脸红了。

忆如从后视镜对泓春微笑：「那好吧，麻烦你了。」

回到绍凯住所，泓春立刻到厨房准备料理。绍凯泡了杯咖啡，端到客厅。

忆如站在客厅中央，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说：「这房子不错，买的还租的？」

「买的。」

「买的？多少钱？」

「南部的房子不会很贵啦。」绍凯避重就轻。

忆如指向后院的菜园和石窑：「请人盖那些东西也要花不少钱吧。」

「还好。」

「爸知道你在这里买房子吗？」

绍凯坐了下来：「姊，你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忆如也跟着坐下，严肃地看着弟弟：「以前你被NYU退学，爸都气疯了，到现在还常常拿出来骂。这次你又从瑞士跑回来，要是被他发现你居然还买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