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下合目,静思片刻,方睁眼摇签筒。
稍顷,一签自出,正待伸手拾,已有僧人拾了,口里道:“第七签,枯木逢春,上上——”
枯木逢春
小沙弥取了签条,我接过一看,面上倒笑了:“难得难得,我竟有这运气。”
尹赜笑道:“恭喜三…公子。”
我一笑,回身对子敬道:“替我敬香油二斤。”
子敬躬身去了,自有小沙弥引路。
我望眼住持:“大师能否替在下指点一二?”
住持口呼佛号:“还请施主予老衲看看签条。”
遂递了过去,住持轻念道:“总断为,枯木逢春色更鲜,顷然枝盛长新芽。时人莫把作柴砍,等待春来又吐花。”
我微颔首:“听来倒是不错。”
“岂止不错,是时来运转之签。”住持含笑道,“不知施主求的甚么?”
“今日寒衣节,自当求家宅。”我谨慎道。
“家宅?”住持望我一眼方缓道:“烟障消除福自来,吉星一点照汝家。不须乱听旁人话,树正何愁日影斜。”
我默默念了一遍,笑道:“这倒是个活话儿。”
住持道:“施主家原有不少杂务,扰人心神,但云开月现,复有晴天。”
“那‘旁人话’,说得还挺贴切。”我呵呵一笑,自有计较。
住持又道:“这签若是求功名也甚好。”
我微愣:“功名?”
“自然。”住持颔首道,“又待山中待好音,无人揪采说知音。如今喜得东风力,叶茂枝繁遍地春。”
“听来倒是喜气洋洋的。”我面上一笑。
“无人揪采说知音”一句,待颇合前几年的情势,至于那“东风力”,倒有些意思,不知东风何在,又如何“叶茂枝繁遍地春”。
“施主早遇贵人,只不晓得罢了。”住持想了一阵又道,“自签条来看,是上上大吉,先贺喜施主!”
“不敢不敢。”我忙躬身回了一礼。
尹赜却突地一笑:“大师,您还是替我家公子看看姻缘吧。”
我一愣,住持却笑道:“这签求姻缘也极好。”
我正欲推了,尹赜却抢道:“何如个好法?”
住持道:“岁年久坐无人了,今日枯木长嫩芽。两下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我不由笑了:“这听来不似好签啊。”
住持缓缓道:“这位施主面相极贵,却是清寡之人,自有知心人,何需挂牵?”
我默想一阵,方道:“既是‘久坐无人了’,在下不求‘有人了’。既说‘枯木长嫩芽’,为何又是‘对面不相识’。岂非是自相矛盾。”
住持摇首轻笑:“人世苍茫,一日间可见百千之人,又怎会人人皆有善缘。”
“那如何晓得谁是那个有缘人?”尹赜瞅我一眼,掩口偷笑。
“这还要施主自个儿斟酌了。”住持望我一眼。
我不觉好笑,遂道:“可惜在下已娶妻了,可算找着有缘人,何需再看。”
住持皱眉不语,半晌方道:“缘法际会,自有因由。施主且保重吧。”言罢双手合十,口呼佛号而去。
尹赜替我接了签纸,见我定定望着,不由笑道:“三王爷信这些?”
我伸手接了签纸,纳入怀中:“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那三王爷是想灵,还是不灵呢?”
我呵呵一笑:“那签上其实我只看一条。”
“除却家宅,王爷看哪个?”
我一笑摇首道:“投神作福保安康,保汝平安把愿还。虽然保脱无灾祸,过了前滩防后滩。”
尹赜一愣,我已出的寺去。
今日倒是有趣,这“本身”一项,自是除却家宅最为要紧的,那甚么“有缘”“无缘”的,于我眼中,怎及“前滩”“后滩”来的要命!
这个老和尚,古怪得紧,还是叫其塘查一查妥当。
如此想着,与子敬尹赜缓缓回府,一路无话。
刚进府,小厮来报:“三王爷,方才有位公子给王爷送了份礼物。”
“公子?”我倒一奇,“没说名字?”
小厮递上一物:“只给了这个东西,并不曾言姓名,还说王爷见了,就晓得他是谁了。”
我瞅眼一看,一方锦盒。
子敬替我拿了来,我轻轻一掂,不由笑了:“不沉,想来不是金银财宝。”
尹赜道:“看规制,也不似玩物。”
我颔首道:“我倒真猜不着,横竖打开看看就晓得了。”说着扬手要开。
子敬却一把拦住:“爷,还是小心些吧。”
尹赜一愣,忙道:“正是!这盒子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正是装暗器的架势。王爷小心!”
我哭笑不得:“暗器?我又不曾招惹江湖人士…”心里一动,后头儿的话儿自是说不下去了。遂沉声问那小厮,“那公子甚么模样,多大年纪?”
小厮躬身道:“回王爷的话,那公子快二十的年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长得倒是一般,也没甚么惹眼之处。”
换言之,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个想让人记不住的人。
我淡淡道:“我没告诉他,我立了规矩,不收礼的么?”
那小厮忙道:“回王爷,奴才说了,可那公子只是笑笑,放下这盒子就走。等奴才追出去,早不见人影儿了。”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各有思量。
“那公子可说他会再来?”尹赜想了一阵方道。
“那倒不曾。”小厮忙道。
“如此倒也有趣,横竖是甚么,总得打开来看看。”我伸手拿了盒子,叫下人拿了几层棉布来裹在外头儿,又取了手套来带上,这才摸索着扣动开启处。
并无想象中暗器射出的细碎之声。
我解开一看,只不过是个寻常的盒子,里头有一封信。取来一看,只有提头,上书“谨拜卫三王爷锶万安”,并未封口。字迹却不认得,许不是平日相熟之人。
打开看时,两页纸。一张仅七字,另一却多些。可惜字多未必要紧,不过是张三百两的银票。
再看另一页,愈发有趣,遂念道:“陃都共饮分冬酒。”
尹赜皱眉道:“陃都?那不是陈国都城?”
我默想一阵,此时何人会请我至陈都,为何要请我去陈都,为何料定我定会去陈都?
倒也有些想法儿,却难以自圆其说,不免有些憋气,随手将盒子扔在桌上,却不想盒子一歪,倒在地上。
子敬替我捡起时,却嘴里咦了一声。
“怎么?”
“爷,这是…”子敬忙道。
我一看,原来盒子被这一摔,方显出个暗格来,里面还有一封信,衬个什物。
子敬小心将信递来,我一看,莫说落款,此回连提头也无。
里面却只有两句诗。
得失荣枯总在天,续后人情已不常。
我念了两遍,毫无头绪,遂又问:“子敬,下面是甚么?”
子敬道:“看来是件衣衫…”
“衣衫?”我更奇了,子敬递了过来,我细细一看,登时愣在那里。
深衣。
男子着的深衣。
素织金绢的男子深衣。
我手里一抖,衣衫落在地上。子敬替我拾了,见我皱眉,又不敢问。
我缓缓靠在椅背上,闭目道:“子敬啊,从这儿往陃都走,多久可到?”
“若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一月可到。”
我冷笑道:“这倒算的真巧了!”
尹赜轻道:“分冬酒按俗是冬至前夜饮的,今儿是寒衣节,正好还余一月半。”
我慢慢睁眼:“也即,我尚有半月可作准备。”
子敬惊道:“爷要去陈都?小心有诈!”
我摇首道:“还不晓得是甚么人要见我,偏生选这么个龌龊地方!”
尹赜道:“可否叫郭大人及张将军加紧攻势?”
“那倒不必。”我轻按额头,“以将军之名督战,方能不引人注目于其他。”
子敬道:“那汐阑这儿…”
我叹口气道:“只得拜托尹大人了。”
“下官是三王爷的属下,怎能叫王爷独自涉险?”尹赜正色道,“三王爷毋需担忧,汐阑地并无大碍。手下各级官员亦已熟悉各自所辖。况三王爷早已定好秋冬之策,交由官衙执行就是。”
“总得留个人看着。”我摇首道,“陈都那儿是甚么状况还不清楚,若出了茬子,我可赔不了你一条命。若是因战事,那还能说是为国捐躯。这纯属私人恩怨,不宜将汝卷入。”
尹赜跪下道:“下官终究不放心,若是三王爷有个万一,下官是个死;王爷平安了,皇上那儿问起来,下官亦是个死,还不如跟着王爷,也算死个明白!”
我叹口气:“也罢,你也有不得已,是我考虑不周。”
子敬叹口气:“还以为能好好于汐阑安生几日。”
我轻笑摇首:“安生?这世道,谁能安生。”
两人望我一眼,均不言语。
我强打精神道:“尹大人,劳烦你今夜将前几日议过的章程拿来审了。若有不妥,尽快挑了于我;若无不妥,尽快拟成公文,分发各州府。”
尹赜躬身去了。
“子敬,你将那锦盒拿去细细验看,蛛丝马迹不可放过。”听他应了一声儿,我又抬眼道,“那张银票,上头有银庄票号,也去查查。”
子敬接了银票,也就去了。
我叹口气,将那信拿来反复验看,终不得其所,只得又扔下。
连着几日不得闲,尹赜先将汐阑政务处理了,又交待了下头儿的守官儿,生恐哪儿不曾想到,出了状况应付不来。我倒劝他毋需太过,横竖每日的情形,还是要报来与我。
尹赜大叹:“等报来再作处理,这事儿早翻上天儿了!”
只得笑笑罢了。
倒是子敬颇有斩获。那锦盒上雕的龟纹,是陈国王室御用的。而那张银票,也是陈国内务府与各地银号连用的。
子敬之意,是陈国有意刁难。
我却半信半疑。陈灭在即,先前硬气不降,也就犯不着要挟我,这般“罪证确凿”,倒似栽赃架祸。
子敬遂道:“既如此,爷为何还要至陃都?”
我心里一黯,子敬又道:“那件衣衫,看来眼生的紧,爷怎么一见脸色都变了。”
我叹口气,这话要我如何说与你?
只好笑笑,推说就当汐阑初定,也该略尽我这将军之责。
不日出了谵城,望陃都而去。我与子敬带着一百士卒,轻装先行。尹赜自领其余之部,而后出发。我虽不至日夜兼程,却心有记挂,白日里倒算得马不停蹄。
围而不攻
行至陃都,不过二十日功夫。
其间倒不曾如我预想,路上会有伏兵之类。沿途匆匆看过汐阑情形,比我预想好甚多。可惜不能细细察看,只得传信叫尹赜多加留心了。
城外大营见着郭俊张广,还不曾言其他,已对我只带一百士卒之事,颇多怨词。
我耐心听罢,方笑道:“兵贵神速。”
郭俊叹道:“几次三番如此,真不知王爷是自个儿不在乎,还是觉得属下的脑袋长得够结实?”
也就笑着搪塞了几句,叫他取了陃都地图来看。
陃都不大,方圆数百里,只能算是小城一座。小,自有小的益处。
易守难攻。
我细细看过陃都地图,不由颔首道:“也难怪陈王有此信心,宁死不降。”
郭俊道:“护城河深且急,吊桥机关把守甚严,下官几次派死士前往,皆被拦回。”
我颔首道:“城内食粮还够几日之用?”
“照说应该断粮半月了,可守城之士望来精神抖擞,我方士卒都目为妖术。”张广搔搔头答了。
我皱眉道:“甚么妖术!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硬撑罢了。我军说是妖术,在陈军眼中亦可说是仙术,如此蔓延开来,岂非乱我军心?”
张广一愣:“末将这倒不曾想到。”
我瞅眼郭俊,见他垂目不语,遂缓道:“围而不攻,不过是权宜之计,困其心为上。如今其心不乱反定,怎是为将之道?”
两人身子一抖,双双跪下:“愿请主帅责罚!”
“若要罚,也该先自我始。”微微眯眼,“将令不确,致使号令不专,手下将领不明所在,我自会上书父皇请罪。”又道,“至于你二人,往大了说,可为隐瞒军情不报!”
两人叩首道:“自甘领罚!”
我鼻中一哼:“罚?自是要罚的,可不是现下,你二人记好了此番,将功折罪也就罢了!”
郭俊垂目道:“久围不下,领将担其则。空熬粮草,俊愿领罚!”
张广抢道:“末将亦有失职,三王爷明鉴!”
“这回子倒抢起来了?!”我冷笑一声,“围困陃都是我定的,我亦有言在先,出了岔子有我扛着!”
两人对望一眼,郭俊拱手道:“还望三王爷明示!”
我正色道:“围困陃都,本为消耗陈军。拖个两月,至冬令时节,那时城中就算尚有余粮,亦要为冬日柴草所扰,彼时定有破绽。”又道,“此二月间,只管看住了,也就无妨。”
张广愣道:“原以为王爷是宽吾二人之心,不想有这般计较。”
郭俊亦道:“下官愚钝…”
我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是我不曾说清。你们且起来,今儿我刚到,就叫主将慌作一团,让下头看见了,又不知编派些甚么。”
两人也就起身。郭俊略一想方道:“今儿王爷到了,定有良策。”
我面上一笑:“先去看看陃都城头再作道理。”
策马出了大营,约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即至陃都城下。
望时,旌旗迎风,咧咧有声。陈军士卒虽面有菜色,却也精神抖擞。见我军一队行来,即刻鸣号,不时城头戒备森严,弓弩一字排开,竟有几支流箭射来,直指我帅旗!慌的郭俊等人挥剑隔开,力劝我退开十丈。
我倒一笑,马鞭一指城头:“若是我中军被困几月,尚有这般风采,也算成了。”
张广道:“不过虚张声势耳。”
我摇首道:“虽是虚张声势,却也井井有条。你听方才号令声,中气十足,毫无惧色;再看士卒,面色坚毅,目中有神。”
郭俊轻道:“如此看来,这几月困城,竟毫无收效?”
“那也未必。”我扬手叫个小兵送上箭来,“你们且细看。”
郭俊接了一看,惊道:“木箭?”
我眯眼道:“你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