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锐笑道:“六弟?我可担当不起!”
刘钿回首道:“何必与他废话?”又折身对我喝道,“刘锶,你以为现在大兵围着我,我就束手就擒么?这宫里,哪一寸我没走过?!”
“逃得了今日,可躲得过明日?”我缓缓上前,“就算你得了天下,又能坐得几日安稳?”负手再前行几步,“侥幸逃了出去,你又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不成?!”
刘钿连连后退:“你,你站住!”
“大哥,你害了不少人了,现在还想害了父皇不成?”我眯眼一笑,又走前几步,“放下剑吧,我保证留你性命…还有六弟,我保证没人敢伤他一根寒毛,你说是不是,父皇?”
武圣一怔,见我望着,只得点头应了。刘钿一愣,我又走近几步:“你若不放心,不如放了父皇,换我可好?”
刘钿皱眉道:“甚么?”
我浅浅一笑,摊开双手:“你授意胡太医下的毒早已发作,我本就活不了多久,何况韩焉为了假扮我,给我下了克制内力的药,我可说是毫无威胁。你拿我作人质,不是比父皇要好?”
刘钿垂目一想,抬头正要言语,却猛地一惊:“你,你退后!退后!!”
他手上一用力,武圣不由紧紧皱眉,我瞥见他颈上早已渗出血来,不由退了一步:“好,好…”猛地一剑刺出,趁他闪避空隙,拉了父皇左手,将他带离刘钿胳膊,自有其檀接应他。右手一剑横扫,含着我剩余气力,又狠又准!
中军一拥而上,趁乱砍杀作乱禁军。
刘钿措手不及,眼看躲闪不及,却被一人拦在前头,我忙的收剑,却慢了一步,一剑刺入个软软身躯,定睛一看,连连叫苦:“六弟!”
“锐儿——”刘钿一怔,大喝一声,反手拿了身侧一禁军腰刀,向我砍来。
我左躲又闪,见得已救下滟儿白槿他们,心内一宽,却被刘钿寻个破绽,一刀割在手臂上。吃疼一缩,月华剑脱手而去。我连连退了数步,本就是勉强硬撑,现下只觉着头重脚轻。
韩焉一剑拦了刘钿攻势,回身大喊:“快带他走!”
子敬上来扶了我,我死命不走:“不要伤了他性命!”
韩焉回首一顿,我大喊:“长公主…”韩焉了然一颔首,自此手下多有留情。
斗得一阵,禁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韩焉领军将刘钿与镗儿围在当中,口里轻笑道:“还不投降?”
刘钿与镗儿背心相抵,惊疑不定:“四弟,你可有甚么法子逃出去?”
镗儿抿唇一笑:“自然有。”
“是么?”刘钿不由大喜,回身望他急切道,“甚么法子?”
镗儿志得意满,呵呵浅笑:“法子就是…”猛地挥手,一剑砍在刘钿肩上!
刘钿吃疼大叫一声,踉跄着退了数步,半边身子染红了,满脸惊恐:“你,你——”
镗儿冷笑道:“我是三哥看着长大的,我有今日,全是三哥给的!又怎会因着那无聊之极的因由背叛他?!”说着回身跪下,双手捧了剑垂目道,“镗儿逼不得已,还望父皇、三哥恕罪!”
我正欲拉他起身,父皇却咳嗽一声:“好老四,既然你有心,那就一剑杀了老大,把你的忠心给大臣们看看!”
我一愣,正想言语,却被父皇瞪了回来,只得细细打量剩下兵卒,悄声唤了其塘来:“你小心看着,别叫余党钻了空子!”
镗儿猛的起身,提剑转向刘钿,步步逼近。刘钿虽已面无血色,却尤自仗剑立着,面上带笑:“你来啊!就算杀了我,你以为父皇会放过你?你以为杀了我,老三就不会疑心你?我不过比你早走一步,你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镗儿紧咬下唇:“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不成?!真是死有余辜——”
话音未落,门外闪进个人影来,招招阴狠,一路杀入核心,其家四子护着父皇一行闪避,却叫那人救了刘钿。又砍倒几个侍卫,闪身飞出大殿去,瞬间没有踪影。
韩焉欲追,我一把拉住,贴着他耳侧轻道:“高公公!”
韩焉一怔,我略略摇首,他只得罢了。回身却见滟儿紧抿下唇,面色惨白,不由一惊,忙的放开韩焉之手,三人相对无言。过得片刻,滟儿方勉强一笑,行礼而去。
就又乱一阵,追的追,守的守,好容易理清了大殿,方请武圣临朝。
父皇清清嗓子,扫眼惊魂甫定的众人,朗声道:“近日巨变,朕心中明白,众卿家也清楚!大皇子刘钿,处心积虑驾祸三皇子,居心叵测,实属无中生有,且竟敢威逼宫禁!实是大逆不道,有违伦常!!!”又扫眼镗儿,沉着脸没有答话。
我上前一步抢道:“父皇!父皇明鉴,四弟一片苦心,实数难得。他假意投靠刘钿,就为拿到真凭实据,他埋伏期间,也曾暗中救下不少大臣命来,望父皇开恩。”
“是么?”父皇微微眯眼。
忙的暗中踢镗儿膝内:“自是!”
镗儿被我一脚踢倒跪下,我亦跪下,抚他头顶,满面笑意:“四弟与我说时,我还怕太过危险,他却有勇气、肯担当,实在难得!”手上一用力,将他按着磕头,我亦俯下身去,“都是父皇英明神武,天佑我大卫!”
“皇上英名神武,天佑大卫——”群臣跪倒,三呼万岁。
武圣哼了一声,叫免起身。又转头望向韩焉:“韩焉,此番你劳苦功高,朕该怎么赏你啊?”
韩焉躬身一笑:“武圣如此说,倒叫草民于心不安。”
“草民?”武圣一笑,“那好,自今日起,朕赐你最崇高的身份!朕赐你天下男子都渴求的运气!”却又一顿,神秘笑道,“你不想知道是甚么?”
韩焉一皱眉,偷瞟我一眼,我心里不安,只能缓缓摇首。
武圣咳嗽一声:“韩焉,朕有三个女儿…”我心猛地一紧,抬眼一望,韩焉却面上含笑,躬身静听,“…大女儿早嫁了人,她夫婿郭俊此次为了抓住奸人,以身殉国!二女儿也已嫁人,现下更是一方女主!三女儿还未出阁,正是云英待嫁之身,你中意她们哪个都行,朕要招你作女婿!”
微微哗然,却很快止了,只为韩焉朗声大笑不止。武圣面上微怔:“怎么?你不愿意?”
“岂敢岂敢?”韩焉一拱手,“只是韩某一介草民,就怕高攀不上!”又溜眼堂上众人,“何况草民的东虢,也曾给皇上惹了不少麻烦…”
“哪儿的话,你的东虢,打今儿起,就是朕的意思,你以后好好作朕的女婿吧!”武圣哈哈一笑,“本来泱儿年纪与你差不多,可这傻丫头又说喜欢别人了,你没这个福气啊!也罢也罢,朕的沁儿,可是最疼的小女儿,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我听一句,心冷一分,听到最末,指尖阵阵发颤。勉强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也望着我。两下里无言,我抖着手,忍不住想开口大喊,却被韩焉抢了先:“如此,多谢武圣厚爱!”
武圣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众大臣忙的涌上前来,纷纷祝贺。韩焉面上带笑,一一拱手答谢。瞬间,我与他隔了无数层人墙,竟看不清他的笑脸,听不清他的笑语。
我慢慢后退,退出人群,远远立着。抬眼却见父皇眼中寒光点点,心内一紧,喉间却一热,一口血呕了出来。在群臣的恭贺声中,我顺着大殿侧柱,缓缓滑了下去。
天旋地转。
须臾沧海
若能就此长眠,岂非快事。
谁又知黑暗中几多惶恐,前不见日,后不见月,当中半点星芒也无。
“你若怕他,不妨变成他。”
谁,是谁?
伸出手去,却两手空空。拔足狂奔,却无路可走,无路可见。
人人皆寻光明,岂知黑暗才是永恒。
死寂的沉沦,无声的窒息,拽住双脚,扼住咽喉,拉住肩膀,一径往下,往下…
沉到最深的底部,也许就是一生的归处。
可为何这么久,这么久还不到?
下面是甚么?谁晓得。不过另一个龙潭虎穴,不过生生死死另一重天。
可为甚么还不到,还不到…
漫长,空旷,可笑的我,连伸手掐死自己的力气也无。
想喊,却不知该唤谁;想跑,却不懂该往哪儿走;想用力挥舞手臂,却不晓得该狠狠打在何人面颊。
刘锶,你真失败…
刘锶…
锶儿…
谁,是谁?不要老唤我,我厌恶这个名字,我厌恶这个身份!不要碰我,不要喊我!
有人一把拉住我,那么用力,那么痛心,不甘、悲伤、自责、怜惜、疼爱…一瞬间无数种情感涌过来,透过薄凉的指尖,涌过来。
撕心裂肺。
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可醒了!五天,五天啊!”瞬间的光亮,刺得我不由皱眉闭目,“快传御医,御医——”
这声儿…父皇?
我勉强再张眼,不由愕然。
私心而言,我可想见任何人守在此处,却万万没想过是他。四目相对,我只觉得腻味,本想侧身合目,御医就又到了。
武圣起身让御医枕脉,这才发觉他一直紧紧握着我左手。
压下心头一丝怪异,由御医检视。
好阵子方歇,御医转出门去,拉了父皇嘀咕一阵,叩首去了。
这期间,方缓过神来。
外头儿明亮刺眼,日光粲然,皎皎耀目。东君潇洒,无所可及。棱窗半启,微风徐来,夹着股子早春寒意,绞着屋内玲珑香,几欲落泪。回目屋中,湘绣屏风,五彩丝线。绣的一只凤凰,斑斓多姿,妩媚生情。云雾缭绕,神仙风流。可双目精亮,却透着哀伤,许是它早已晓得,此生唯一的属地就是这一副丝阁。出生,长成,老去,死亡,都逃不开命定的轨迹。就是这一泓惊艳,成全了它的美丽,成全了它的宿命。
猛地一抖,这里是,崇明殿。
我一阵头痛。
武圣复又进来,瞅着我脸色,没有轻易开口。
只觉着喉间又热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竟慌了手脚,忙的扶我起身,喂我饮水。
我喝了一口,就又摇首。他将瓷杯交予宫女,替我垫个软枕。
只管瞅着明黄的背面,不发一言。
武圣似在等我开口,我却执拗着不看他。
久之,武圣咳嗽一声,扬手叫侍婢们退下,方轻道:“锶儿…”
我垂目一笑:“父皇请吩咐。”
他面上一愣:“甚么?”
我笑得更甚:“我于父皇眼中,不过是个好使的物什,不知此番父皇又有何难办的差事?”
“难道你以为朕只当你是普通的皇子不成?”武圣面上阴晴不定。
我细细打量他一阵,方笑道:“儿子不敢。”
“朕晓得你心里有气…”我倒愣了,何时见过父皇有这般轻和口吻,“你想问的,朕告诉你就是。”
我抬起眼来,心内阵阵叹息。
“朕与之漴…朕不晓得你知道了多少,朕只能说一句,这辈子,朕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伴着一声长叹,我不由凝视他眉角,含着浓浓的愁怨,化成几道岁月的纹路,刻下斑驳的情感。
我轻摇首:“这些...不是儿子该晓得的…”
“锶儿,这是命,躲不开的。”武圣叹口气,“朕遇着之漴,之漴有了你,这是命定的,你能往哪儿躲呢?”
“为何选上我?”
“初时,不过是爱屋及乌。”武圣柔声道,“但你的本事,作个轻闲王爷,可惜了。朕虽是你的父皇,却也是这天下的共主!朕怎能忍受大好河山,落入他人手中。”
“可尚有其他王子…”
“他们?”武圣冷哼一声,“老大有才无德,不过是个奸邪小人;老四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可为股肱之臣,但不可托付江山…”
“为甚么?”忍不住接口。
武圣瞅我一眼:“他没经过你的事儿,虽有才,却少真正的磨砺,最多是守成君主,难成霸气。”就又一顿,“何况你若真想他与老五能太平过下去,叫他背着皇上的大帽子,可行么?”
没由来一抖,他甚么都晓得,甚么都晓得!
武圣垂目轻道:“其实你一直打听朕的四大密侍,朕相信你查到不少了,可关于高公公,你晓得的应该不多,否则,也不会叫他轻易把刘钿救了去。”
我只觉着话里话外透着鬼气,想叫他住口,却又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四大密侍年纪相仿,胡太医不会武功,却精通药理,沈莛秦莘是同门师兄弟,感情颇深,高子…打小就跟我,那时候,他还不是太监。”
我溜他一眼,武圣面上一动:“你也晓得,有些事儿,总不能亲自去办…他们四个齐心合力,帮朕做了很多差事,朕十分信任他们。”
心里一动,忍不住道:“可他们…”
武圣略略颔首:“他们先后背离了朕…本来文清贤惠端庄,可朕怎么晓得,女人竟会狠毒至如斯境地…”
我咳嗽一声,武圣一怔,旋即笑道:“好,好,这个,不提。”
我压住不快:“高公公怎么回事?”
“他原是最得朕信任的,可他却与慧妃有了苟且之事…”
我大惊:“这么说,刘钿是…”
“老大并不是朕亲生,可朕并未说过甚么。”武圣摇首到,“朕当年与慧妃谈过,晓得他们是两情相悦,故想成全他们。可慧妃觉着这是王室耻辱,阻了朕的举动,后来郁郁而终。”他缓缓舒口气,“另一个,觉得羞愧难当,不惜自杀以明心意…”
我觉得不可理喻:“父皇都不追究,他们为何…”
“慧妃是好女子,朕辜负了她…”武圣垂目一叹,“但朕也告诉高子,慧妃纵有行为失当之处,孩子却没错,你为人之父,总该有所牵念才是。”
我摇首道:“故而他自残身体,留在这宫里…”
“朕觉得亏欠了他们,对老大多有偏私,只要不出格的事儿,朕都睁只眼闭只眼。”
我不知该如何说,只好道:“大哥…知道么?”
“应当不知…可现下高子救了他,这就不晓得了。”武圣疲倦一笑,“你可是想问为何朕不曾下令追捕他们?”
我垂目不语,武圣轻道:“知道之漴下落的,只有他。若是他告诉朕,之漴真的…所以朕放过他,至少这样,朕可以告诉自己,之漴在某个朕不晓得的地方,活着…”
不由伸手握住武圣:“父皇…”
他掩饰一笑:“朕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也知道你不可能放下卫国,你是朕的儿子,朕一直知道,也一直这么相信!”
我忍了许久,终是撑不住,抬起头来,静静开口:“…这因为如此,因着我是你看中的继任者,为了这个国家,我不能有任何的情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