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不远拐角处忽然传来了木块摩擦的声音——吱呀,吱呀……
那声音忽近忽远,在阴森的小巷子里听起来格外可怖。
男孩似乎受到了惊吓,他躲在秦子觉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脸色惨白。
“那是什么声音?”秦子觉低头问。他记得那个拐角就是巷尾,那里除了一堵墙以外,什么都没有。
男孩瘦小的身体像狂风中的叶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秦子觉拉开孩子的手,打算过去看一看。
“哥哥不要去!”男孩不肯松手,死死地拉住他,“不要去!那是鬼门关!鬼门关开了!”
秦子觉忽然很想笑,为着男孩的话,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吓小孩子罢了。
一把拉开拽着衣角的小手,快步走向巷尾,他要去探个究竟。
……
只是转过一个弯,却好像已经离刚才画画的地方距离很远了。秦子觉看着眼前的近十米高的拱形门,暗笑,果然是“关”的样子。在如此之高的大门的映衬下,门内的空间显得狭小,两边相距大约四五米,视觉上给人一种进了门就会被两边的墙壁夹住的错觉。光线很昏暗,凭眼力看不到底,似乎很深,令他想起小时候坐火车时经过的隧道。
“你的运气很好。”阴暗中忽然传来声音,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子便站在他面前了。他似乎是在一瞬间出现的,但又好像是一直站在那里。
秦子觉抿着唇,冷冷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不高不矮,五官平平,穿着是极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一头乱发,刚睡醒的样子。
“额高饱满,耳高眉扬,两颧丰隆……是个好面相。”大方地任由他打量,男子笑眯眯地接着说,“额高饱满,代表逻辑性强,不易受外界诱惑;耳高眉扬,代表出身颇好,志向高远;两颧丰隆,代表有责任感,值得托付终身。”
秦子觉不悦,他向来讨厌别人对他评头论足,即使是夸奖也令人不快。
“不过……”话锋一转,男子飞快地说,“毛发坚硬,说明固执己见,独断独行;眼睛细长,说明冷情冷感,拒人千里;口角下垂,说明心机深沉,有仇必报……啧啧,还真是难相处。”
秦子觉眯起眼,不做表示。事实上,他很少有情绪波动,但眼前这名男子让他火大。
男子走上前,伸手将他拉向一边:“过来点,别挡着道。”
挡道?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男子解释道:“欲上黄泉路,先过鬼门关。你人高马大的,往这一站,不是挡道是什么。”
末了,还对着空气挥挥手,笑嘻嘻地说:“路上小心。”
“装神弄鬼。”秦子觉甩开他的手,冷哼。
“还真是顽固。”男子撇了撇嘴,“其实你早就注意到了吧?那个小男孩。他没有影子。”
“那条巷子背阳,他靠在墙边,看不到影子很正常。”
“你就这么坚定,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男子问。
“你就这么坚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秦子觉反问。
“……还真是,顽固啊……”
第四章:羊儿头(中)
羊儿头巷是这座城市老城区百来条小巷子里的一条,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如果你愿意,他们会很乐意说些旧事给你听。比如羊儿头巷以前不叫做羊儿头,而是叫做杨儿头,比如每年的7月4号,大家都会闭门不出。
巷头的王奶奶收拾好碗筷,拉着韩佳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故事。
五十几年前,羊儿头巷靠近巷尾的地方住着一家三口。二十出头的两个小青年带着六岁的儿子,生活很艰难。那户人家姓杨,丈夫是个赌鬼,但赌运不好,常常是赌输了就酗酒,喝醉了就打骂妻儿。隔着长长的巷子,王奶奶时常能听见杨家媳妇的哭泣声。
那媳妇是个好人啊。王奶奶感叹,这样的丈夫,还能不离不弃地守着。一个女人,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孩子,叫人看了心疼。好在那家的孩子小南从小就懂事,妈妈上班晚回家,他也能自己做饭吃。
有一天,杨家媳妇在厂子里昏了过去,送到医院里,医生诊出一大堆毛病,头啊骨啊胃啊都不行了,积劳成疾。这在医院里一住,就没出来了。
那家的丈夫仍旧赌得昏天暗地,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妻子,小南就这样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合上了眼。
妻子这才刚刚过世,丈夫就彻底不回家了。小南才六岁,虽然会做饭,但没有钱买米,天天可怜兮兮地蹲在家门口等爸爸。邻里们看了心疼,起初还会塞些东西给他吃,但时间久了,也都不管了。
说到这,王奶奶叹了口气:“那时候难啊,家家户户都得算着吃,哪有多余的粮食养别人家的小孩哟。”
那天王奶奶特地多做了些白馒头——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小南了,想必是饿坏了。她提着小篮子拐进杨家,那孩子在,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王奶奶看着瘦弱的孩子,心里一阵发酸。她把小南拉出来,问他怎么了。小南回答说爸爸回来过了,喝醉了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王奶奶心疼地摸了摸小南的头发,将馒头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问,这几天饿坏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小南摇了摇头,说去前面的河里抓了河蚌来吃。
王奶奶听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孩子这么小,又这么乖巧懂事,杨家汉子真真不是人。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王奶奶记得很清楚,那天是7月4号。一大早,小南的爸爸就来敲她家的门,说是赢了一大笔,为了感谢她对儿子的照顾,要带她和儿子去市里最好的餐馆吃早点。
王奶奶看着兴奋得脸红扑扑的小南,心里高兴,换上最体面的衣服随父子两去了。
小南那天真的很高兴,他爸爸点了一大堆东西给他吃。桂花糕、绿豆饼、千层酥、小笼包……小南饿极了,一口一个地吞。
男人就坐在儿子对面,一口一口地嘬着酒,若有所思的样子。王奶奶分明看见,他偶尔瞥向儿子的目光里不是愧疚也不是怜惜,而是深深的厌恶。她刚想开口提醒小南不用吃得那么慌,怎知男人已经一个巴掌刮下去了:“你他娘的饿死鬼投胎啊!”
然而下一刻他就僵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因为,他这一巴掌,竟将孩子的头整个打了下来!
头颅落在地上,脖子周围爬满了细小的虫子,一团又一团,相互纠缠着,扭动着……就在这时,那头颅忽然说话了,他说:爸爸,我好饿呀……
餐馆顿时陷入了混乱。男人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王奶奶晕倒在地上。
……
等到王奶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家里了,邻里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比划。原来,孩子在捞河蚌吃的时候,并没有将它们煮熟——他实在太饿了,只想快点填饱肚子。六岁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河蚌里是有寄生虫的。它们极好吸血,而脖子就是人体血管最多,也是最密集的地方。慢慢的,那些虫子聚集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吸他的血,啃他的肉,于是连接着他的脑袋和身体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了。王奶奶大哭了起来,那个孩子他哪里会知道。他还那么小,根本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只知道他饿啊!
后来王奶奶才知道,男人根本不是赢了钱回来的,他欠了一屁股的债。那天他只是打算见儿子最后一面,带他吃点好的,就要扔下他自己跑路了。
从那以后,每年的7月4号,小巷子里都会死人,而死去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浑身爬满了寄生虫。就跟王奶奶当年在小南身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渐渐的,到了7月4号那一天,小巷子里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哎……”故事结束了,王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韩佳盈说,“姑娘,现在你知道了吧。今天正好是7月4号,所以我才硬要拉你进来的。”
韩佳盈吞了吞口水,她本来是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但这个故事委实可怕,真的吓到她了。她往窗外看了看,担心起秦子觉的安危来。她是这次画展的主要负责人,因为要处理一些杂事,比秦子觉晚来了一个多小时。
“婆婆,您见着一个年轻男人了吗?高高大大的,穿着黑衬衫,一脸拽相。”韩佳盈比划着问。
王奶奶顿了顿,犹豫了半天才说:“见是见着了,背着很大一个架子的,可是……”
“可是什么?!”韩佳盈顿时紧张起来。
“我……我看见小南了。就跟那个年轻人在一起。”
听到这里,韩佳盈顾不得害怕,站来身来就想往外走:“不行,我得去找他。”
“姑娘,姑娘!”王奶奶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了!你去了也只会……”
“不去不行!”要是她的这个小表叔出了什么事,爱子心切的舅奶奶非撕了她不可。
韩佳盈跺了跺脚,冲了出去……
第五章:羊儿头(下)
天已经全暗了,蜿蜒的小巷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清冷而神秘。路灯是几十年前的样式,铁皮灯罩,没有杆,摇摇晃晃地挂在几根电线上。
一盏灯与下一盏路灯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灯光微弱,一闪一闪的。韩佳盈摸索着往前走,光线将她的影子投入黑暗中,除了她的脚步声,小巷再没有任何声响,像是一条死巷。
其实才跨出王奶奶家的大门,韩佳盈就后悔了。这条巷子太过寂静,以至于她不敢大喊秦子觉的名字。这家伙有个怪癖,就是写生的时候不带手机。在心里将这混蛋骂了无数次,韩佳盈只能无奈地继续往前走。她曾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鬼怪这种东西,相信的人就能看见,不信的人是遇不上的。说白了,多半是自己吓自己。秦子觉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百无禁忌,什么都不怕。而她不同,虽然从小就被告知要相信科学,又受过高等教育,但女人好像天生比较敏感。她是属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那种人。虽不至于像她妈和她舅奶奶一样,每天早起念经,初一十五吃素,碰上佛诞日要去寺里住几天……但禁忌还是有的。例如家里绝不挂风铃、床前绝不放镜子……还有,走夜路绝不回头。
走了没多久,韩佳盈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拉她的裤子,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出来。她停住脚步,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什么都没有。她拍了拍胸口,暗道自己紧张过度,回过身正想继续往前走,却瞥见前面隐约有个白色的东西。那东西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什么。
7月4号,不好出门的。她想起了王奶奶的话。
起初几年,每年都有人在这一天死去……尸体上都是白白的虫子……
那虫子会吸人血的……
小南……
我看见小南了……
就跟那个年轻人在一起……
……
韩佳盈几乎快哭出来了,但想到那很有可能是秦子觉,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等到走近了韩佳盈才看清那只是一幅画,用厚厚的白布包裹着,露出一个角,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大脑飞快运转着——秦子觉就是来这里写生的,这最有可能就是他的画,以他的性格,不可能把画丢下自己离开。现在画在这里了,那么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也许一切都在画里。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韩佳盈俯下身去捡画。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韩佳盈尖声惊叫了起来。
“闭嘴。”那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冷冷的,不耐烦的声音。
秦子觉?
韩佳盈一把拍开那只手,猛地回过身,月光下皱着眉头看她的,不是秦子觉是谁。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年轻人,很顺眼的样貌。
秦子觉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几乎都认得,这人是谁?
“我叫徐闲舟。”那个人对她笑笑,却是不带任何情绪的,让人感觉不出友好或是疏离。仿佛故意要淡出她的视线。
“你死哪去了?”韩佳盈朝他点了点头,问秦子觉。
“去别的巷子选一下景。”
韩佳盈直觉他没有说完全,但看他的脸色,估计问了也不会说。
秦子觉捡起画,问她:“你在这里干嘛?”
“还不是你这家伙,手机也不带,我来是想告诉你小毛弄错了展馆租期,如果你坚持不用毕业前的作品,那么你必须在后天前完成所有的作品。”
“不可能。”秦子觉没什么表情地一口回绝。
“那你说怎么办?!”韩佳盈拔高声音,“前期工作都已经做好了!”
“那是你的问题。是你的手下算错时间。”秦子觉毫不留情地说。
他说的没错,韩佳盈顿时软了下来:“算了,我再想办法。”
“去吃饭。”秦子觉抗起画架,扭头就走。
吧唧。
什么东西被踩扁了。他低下头清去看,是一条白色的小虫子。
“啊——!!”韩佳盈再次尖叫起来,她看见满地都是虫子。
“哥哥,我好饿……”小男孩的声音响起,秦子觉皱起眉头。
一直没有动作的徐闲舟走过来,用脚尖拨了拨地上虫子,吧唧,踩死一大推。
男孩朝他看过来,露出怯意。
“五十几年了,该死的都死了,你收手吧。”徐闲舟木着张脸说。
韩佳盈掐着秦子觉的手臂,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就是小南。
“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小南低下头,自言自语。
“他的命今年也到头了。”徐闲舟打了个哈欠,“你现在杀他,又要多背一条命债,不划算。”
这些年来,这条小巷断断续续死了十来个,小南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恶鬼了。
“那些人都该死!”小南忽然仰起脸,恶狠狠地说。
许洁朝他扔过泥巴,许强打过他,他跑到他们家向大人诉苦,他们家的大人甩了他好几个耳光。刘军抢了王阿姨给他的大白馒头,陈建国把他的衣服扔到了臭水沟里……这些他都记得。
“那么他呢?”徐闲舟指指秦子觉。
“我只是想吓吓他,让他带我出去。”小南小声地说,受了委屈一样,“我等了这么多年,只有哥哥能做到……我不是想要他死。”
“喂,借张画布用用。”徐闲舟用手肘顶了顶秦子觉。
秦子觉厌恶地拍开他的手,递了一张过来。
徐闲舟将画布摊在地上,抓过秦子觉的手指张口就咬。秦子觉条件发射地挥拳,被他挡住,笑嘻嘻地说:“大方点,你血气比较重。”
血液滴在画布上,周围的虫子闻到血腥味,朝画布涌去。
顷刻间,画布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虫子。小南走过来,朝三人笑了笑,融进了画布里……
……
两天后,秦子觉首次个人画展。
一位老人驻足在两幅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