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心道这小混蛋又在讥讽寡人了,登时怒起,冷笑道:“那大将军切记好自身斤两,可别摔得太狠。”
此话一出,周遭皆静,刘邦与韩信这番模样,众人皆是见识过几回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韩信已被贬为淮阴侯,他又心高气傲,岂能受得,这场秋狩,怕还未开始,便要不欢而散了。刘邦也自知话重,换做平日,他是必不会这样口不择言的,甚至多有软话抚慰,但吃韩信口头上亏多了,便忍不住想要讨回来,话一出口,才觉要坏。
果见韩信攥紧了缰绳,从手上白到脸上。
刘邦轻咳一声道:“我们也该行猎了,丞相他们还等着呢。”
众人心知肚明,便皆称是,韩信回首望了望,也按下怒气点了下头。
刘邦见此马鞭轻点,策马而去,韩信那一骑紧紧跟上,众人甚有默契,与他二人保持了两三箭的距离,随手射射野鸡解闷。
韩信将一只野鸡扔到刘邦马前,刘邦看了看,却见那箭镞正中这野物后颈,从前穿出,是损害皮毛最少的法子,知他有心卖弄,便道:“爱卿箭术不错嘛。”
韩信瞥他一眼:“日日无聊,正好钻研。”
刘邦又道:“不是叫你整兵书了嘛,还说无聊,不是拿了朕的俸禄玩怠工吧。”
韩信道:“陛下莫非想为臣一日十二个时辰皆泡在兵书里么,那只怕要给双份的俸禄。”
刘邦笑道:“着着着,给你十份都行。”
韩信本在生气,但刚猎了只野鸡猎得恰当好处自觉打压了刘邦正得意非凡,又觉刘邦言语轻松和蔼,依稀记起从前光景,遂道:“陛下,如今可是我先得一筹,你落后了。”
刘邦道:“爱卿休得意,且看老子追回来。”
韩信没等刘邦说完,便扬鞭策马而去,刘邦看着他意气风发地从身边掠过,仿佛从前的锐气一瞬之间又回到了他身上,不觉暗笑:到底还是那小混蛋。
……
韩信拧着身上的衣服,落了一地的水,回头见刘邦也冷得瑟瑟发抖,到底见他年长,也顾不得生气了,便帮他把外袍扒下来一起拧了,外面雨下得正大,秋日豪雨说来就来,把比拼狩猎得不亦乐乎的两人淋个正着,二人之前已拉下诸将太远,见正好有个山洞,便钻了进来躲躲雨。
刘邦道:“这雨下得真是时候。”
韩信拧着衣服道:“很是时候,陛下您怕是觉得新鲜。”
刘邦发着抖道:“新鲜个鸟,老子当年也曾光着脚丫在山上乱跑,没少挨雨。你看这山洞啊,肯定是附近的山民藏身用的,一堆木柴扔着,怕是偷摸进猎场打猎的。”
韩信道:“陛下也有过那样的时候么?”
刘邦找了块地方坐下:“怎么没有,老子起事的时候,都四十八了。”
韩信嫌弃道:“真老。”
刘邦嘿嘿笑道:“谁像你这小兔崽子啊,蹦达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呢。”
韩信道:“快了,过了年就有了。”
刘邦知他心中又有莫名不快,便道:“三十而立,你怎么还不立正妻。”
韩信冷笑道:“娶个老婆,然后让她与我一道被关在笼子里么?”
刘邦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住了嘴,只搂着肩膀发抖,到底是年老的人了,又受过几次重伤,身体大不如前,呆了一会儿,听着秋雨的声音便做烦,嘴里骂道:“那帮子酒囊饭袋,怎么还不寻过来。”
韩信道:“陛下再等等吧,会有人来的。”
刘邦骂道:“那帮蠢货,平日里作威作福,一到用的时候就这么没用,老子回去了一定削他们俸禄。”
韩信坐到刘邦身边,说道:“丞相会来,我留了记号,只他看得懂。”
刘邦脱口骂道:“好家伙,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把戏,除了老萧你就不管别人啦?”
韩信道:“不管。”
刘邦又骂他几句,突然道:“老子知道了,当年搞什么月下追,该不会是你们俩合伙玩老子吧。”
韩信道:“陛下真是会想,我当初走的时候,哪里想到丞相会来追……真是……”
刘邦见他又一副神游天外回味往昔的表情,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给老子专心点,咱们听到人声就喊。”
萧何披着一身蓑衣出现在这山洞前的时候,韩信冲上去把他搀进洞里,又给他解了蓑衣扔到地上,做完这一切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半身湿透的萧何,愧道:“丞相,我留了记号,您怎么一个人来了。”
刘邦扶额道:“什么?老萧啊,你一个人怎么摸到这里来的,多少带些人啊,要是伤着磕着了,叫老子怎么办,只这小兔崽子这里,就不好交代。”
萧何从怀中哆哆嗦嗦地取出一个绢包,递给韩信道:“里边有火石,应该没湿,你先生堆火来。”
刘邦拍拍身侧,叫道:“老萧,坐这来。”
萧何坐下才道:“我叫他们先回去了,只留了夏侯婴和樊哙带了两百禁卫搜寻。”
韩信道:“丞相如何不一起回去。”
萧何笑道:“我若回去了,谁来看你留的记号。”
韩信也知自己胡闹,他明明是希望萧何找过来的,看见这长者为此淋了雨又觉不安得很,只努力揽着柴火生起了火。
刘邦指着韩信对萧何道:“这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口是心非的本事,见了你明明是欢喜得很,偏又摆出一副谁都欠了他的死模样。”
萧何道:“陛下别逗他了,在陛下跟前,他可是一点就炸。”
韩信生起火来,洞里立刻就有些呛人,但也得忍着,他先将萧何的外袍要过来在火堆边烤着,又去要刘邦衣物的时候,被刘邦瞪了一眼。
刘邦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摸到一手烟灰,遂笑道:“你要时时都这么听话孝顺就好了。”
韩信回瞪一眼,继续烘烤衣物。
刘萧二人往火堆旁近挪了挪,感觉到暖意,便絮絮叨叨说起话来,萧何话本不多,今日被刘邦勾起话头,也不时应声,韩信偶尔夹杂个几句与刘邦呛声,这用来偷猎的小小山洞,一时叫人忘了身份隔阂,倒是其乐融融。
二人衣物烘干后穿上,刘邦看着洞外雨帘,又愁起来,对萧何道:“真不知那群废物何时才来。”
萧何道:“我发现了你们留的记号,一时心急,就自己来了,幸好常带火石派了用场,他们只怕还得等一会儿。”
二人说毕,发现韩信靠着山洞石壁已经睡过去了,萧何凑过去,一摸他额上,已经烧起来了。
刘邦道:“病了?”
萧何点头,脱了自己外袍给韩信盖上,道:“怕是顾着给你我烘烤衣物,自己一直穿着湿的。”
刘邦道:“脱了脱了,老子给他烤。”
萧何在韩信身上摸了几把,回道:“已经干了。”
刘邦也挪过来,试试韩信额上温度,又按回自己头上,骂道:“这小混蛋怎么这么娇贵起来,说病就病了,要我们俩老家伙伺候他么?面子够大。”
萧何道:“这两年他一直这样,怕是心病。”
刘邦道:“老萧,我明白。”
萧何道:“是得这么着,那时分臣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反,再说他也是骄狂得过分了。”
刘邦叹道:“可他没反。”
萧何道:“是啊,不但没反,还把自己送上门来了,想来陛下那时候若真借机杀了他,倒不会有这许多烦心事了。”
刘邦暗道:老萧你真狠。
又想毕竟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底还是自己狠,只是当时看着韩信那样理直气壮又风尘仆仆地赶来,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有时候为了某些东西某些事,不得不狠,不狠也会被逼着狠起来。
刘邦唏嘘着叹息着苦闷着,竟也睡着了。
——
“全队警戒,悄声……”
“叫你们悄声了,陛下丞相大将军都在里边睡着呢……”
“悄声悄声!”
刘邦被乱哄哄的声音吵醒来,半坐起来,从身上把韩信的一条胳膊挪开,又发现自己的袍子被萧何枕在头下,韩信枕在萧何腰上睡得正香,气色瞅着好了很多。
刘邦听着外面的声音,只觉得自己跳进渭水也洗不清了。
刘邦将袍子自萧何脑袋下拽出来,差点提前上演了断袖之举,萧何被这一番动静也惊醒过来,但他不愧国之重臣,只一会儿便收整好自己,又是端肃模样,顺便喊人进来照顾韩信。
刘萧二人也不多话,自随了禁卫回去,又派了一队人送韩信回去。
刘邦出了掩护着这小山洞的一片树林,回首望去,只觉好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汉七年九月这场秋狩,到底没写进史书中,其后刘邦时或涌起再去狩猎一场的冲动,但多因事迟滞而后取消,他忙着东征西讨,忙着平定天下,忙着歌起大风忙着哀叹黄鹄,等到终于再有时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拉不动长弓射不了长箭了。
而有的人,也早已死去了。
番外:解衣藏弓总一人
上
汉天子刘邦自车驾上向外看去,却见云梦泽盈盈碧水,衬着蓝天,分外好看,岸边萎黄的芦苇也多了几分妩媚。
如此一看,真是神清气爽。
想起不多时前,这里还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猛虎入笼,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一念及此,刘邦愈发精神抖擞。
踩着宦侍后背跳下车,刘邦见有两人急匆匆来拜,却见一为夏侯婴,一为田肯。
刘邦对夏侯婴道:“阿婴,你做什么?”
夏侯婴嗫嚅几句,一边田肯行礼,激动道:“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楚王?”
刘邦道:“这个……寡人尚未想过。”
田肯闻此,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谏道:“陛下既得韩信……”
刘邦没听他多说,斜眼瞅着这老臣,只觉他浑身上下都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以死可谏”的模样,便耐心听他说完,田肯话说了一大段,不住地喘着气。
刘邦道:“爱卿说得是,寡人已拟旨,今日便大赦天下。”
田肯深深一拜,做出了然之状,刘邦又加了一句:“赐卿黄金五百斤。”
田肯只觉老怀大慰,离去时脚步都轻了几分。
刘邦见田肯离开,悄悄道:“阿婴,楚王怎么样了?”
夏侯婴痛心疾首道:“陛下,楚王正在生气。”
刘邦扶额道:“这个不用你说,阿婴,你说老子拿他怎么办?”
夏侯婴继续道:“很难办。”
刘邦叹气道:“还不如真反了,老子去大军压境呢。”
夏侯婴道:“也很难办。”
刘邦道:“难办也得办,此来就是办他的,你等着,且看老子办了他。”
……
饶是刘邦说得雄心万丈,行至羁押韩信的后车之时,也觉得这几步比平日要难迈数步,他一挥手,簇拥着车子的禁卫们纷纷后退数丈。
刘邦跳上马车,暗赞自己老当益壮,这马车经宫中工匠特别改制,专为羁押身份贵重的罪囚,故而大而坚固,依外观看,足纳四五人,从内中看,也能轻松任两三人活动。
刘邦攥着车帘,仔细思虑,此去见他,是摆出威严模样杀他威风,还是做出宽宏姿态与他缓和?但刘邦心知自己这大将军的威风从来不是自己能煞住的,如今再做出宽宏大度来只怕要被他依样甩到脸上……这可如何是好?
刘邦叹息道:若能一了百了杀了多好。
刘邦蹑手蹑脚钻进车子,还未做好姿态,便见寒光一闪,一柄短剑自面前数寸掠过,惊得他往后一缩,吓出一身冷汗。
想起其中缘由,忍不住火冒三丈,樊哙领着禁卫绑了韩信,却不敢搜他的身,故让他挟了利器在身,又想,这小子到底是想杀自己的,竟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来了,乱臣贼子胆大包天欠教训。
他想了半天,缓过劲来,又暗道不好,自己呆了这一瞬,只怕那贼子的利剑都要架在脖子上了。
然而再没有短剑刺过来,刘邦去看韩信,却见他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亦喘着气,却没在看着自己要刺杀的目标,然后刘邦看见韩信的手颤了颤,那柄短剑便掉在车内铺着的毛皮毯子上了。
刘邦又是欣慰又是恼怒,心想,看来这小兔崽子还有几分良心,毕竟对老子下不了手,却着实太欠教训。
“请陛下下诏杀了臣。”韩信突然跪下行了个大礼,远比在偶有的朝会上端正规矩,他的腕上足上都扣了沉重的镣铐,在跪下行礼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刘邦听着他这般说法,又听见刺耳无比的镣铐的脆响,耳朵里实实在在地回荡着另一个声音——“凭什么?”
刘邦无须去看,无须让韩信抬头,无须揣摩他的心思,却知道他全身上下,无一处关节无一处毛孔不在叫嚣着那句“凭什么?”,眼前的年轻人全身冰冷,内里却有火在烧,只将那股可以感觉到的桀骜恼恨烧得愈加热烈。
刘邦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次,自己是真得被眼前人恨上了,虽然此刻他看起来柔软而温顺。
有时候刘邦也想问问韩信,这许多年来,会不会恼恨自己,譬如修武夺军之时,再譬如垓下之后,再譬如迁封楚王,但每一次刘邦又想这年轻人实是很好哄骗的人,又不算什么真正的肱骨腹心,何必挑明了说,任其发展便是。
而这一次,刘邦不用问了,韩信真得恨上了刘邦,不是恼恨,是仇恨。
但刘邦就是多嘴去问了,他徐行上前,努力以一种全不在乎的语气道:“爱卿是不是恨上寡人了啊。”
韩信的头依旧伏得很低,双手都扣进厚厚的毯子里,早已不是规矩跪伏的模样,只看得见几截褐色毛皮里露出的发白的指节,刘邦的目光顺着那几根手指向上,从手背蜿蜒进扣着黑色镣铐的手腕里,再欲往上,只见得黑色袖口上刺出的银色纹理,黑色从手腕继续蔓延,包裹了年轻人的全身,使他看上去有种非一般的凄凉孤冷。
刘邦心想,大概当年被淮阴市井侮辱时,他也就这般模样了。
才这般联想完毕,刘邦在内心不由自嘲道:老子乃是大汉天子,天下之主,安与市人为伍?
不过在此刻的韩信心里,大汉天子未必比那市井无赖高贵亲近多少。
刘邦这样想下去,便觉得不痛快,十分的不痛快。
于是他捡起韩信落在身侧的短剑,矮下身去,用那短剑轻挑起韩信下颔,年轻人顺从地依力抬头,紧抿双唇,眼皮微微地颤抖着,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刘邦的手稍微颤了下,原本使的巧力便泄了一分,一颗血珠儿自颈子上滚进黑衣中去。
刘邦的手又是一颤,怕割到人,收得急了些,在虎口上拉出不短一道口子。
刘邦扔了短剑大骂道:“什么顽劣东西,竟敢伤了老子。”
韩信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摸摸颌下那一道小口子,又是一阵叮当声响。
刘邦见他有了动作,佯怒道:“叮叮当当的听得老子心烦,还不快解了去。”
韩信道:“解了开来,陛下不怕为臣将您碎尸万段?”
刘邦道:“怕个甚,老子就在这呢,小兔崽子有那本事便来取。”
韩信欲言又止,只侧转了身,靠向车壁上,再不理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