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时起身:“然……梅老板,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靠近万千山的官船,我有急事要到那艘船上去,越快越好!”
柳桐倚也起身,眼光在我脸上停了停,道:“好。”
万千山的商船走在柳桐倚的船之前,中间还夹着大内侍卫的小船。
柳桐倚的船飞快接近万家大船时,大内侍卫们一时以为我们这艘船上爬上了刺客,要行刺启赭,险些动了兵刃。后来邓覃带人亲自来搜了一圈,确定无事。这才准这艘船继续接近,前方万千山的船也暂且靠向岸边停了下来。
我看那船肯停,先松了一口气,在邓覃和几个侍卫的陪同下跳上了万千山的大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先迎了出来,我抓住他便问:“你们万老板的弟弟在何处?”
那管事的慢吞吞道:“爷问的可是道水少爷?他和我们家主人正在里面陪早上过来的公子,爷可是来找那位公子的?”
邓覃在我旁边嘀咕:“当先通报,当先通报,当先通报……”
我只当没听见,向管事的说:“不是,在下是来找你们万老板的弟弟万道水少爷。”这么说着,就直接迈步进舱。
邓覃和几个护卫紧紧跟在我身边:“当先通报,当先通报,当先通报……”
我瞅见方才在甲板上见到的一个小厮一溜烟向某处奔去,便紧跟而上,到了一扇门前。
恰巧那小厮正卡在门缝里,我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启赭、云毓和万千山正坐在椅上,另有一群舞娘僵立在房中。
启赭挑了挑眉,万千山笑着起身,都尚未开口,我大步走进去,一把抓住云毓的手臂。
云毓本还坐在椅子中,便站起来,一双眼睛直望向我道:“何事?”
我道:“自然是找你有事。”
云毓的嘴角微微扬起:“哦?究竟何事,要赵老板……”
我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随我出去。这里不方便。”一把扯了他就走。
云毓的身体顿了一下,便由着我扯出了房间,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之上,云毓终于住了脚:“再走就是江里了,你到底要带我到何处去?”
我道:“你跟我跳下去算了。”
云毓的神色顿了顿,微笑道:“那可不好,我水性不怎么样,做水鬼的滋味不好受。”
我道:“其实我也不会水,就是看淹死之前,你我谁先开口说实话。”
云毓再瞧瞧我,道:“那时候一张嘴,水就灌进来了,还说得出话么?”
我道:“在心里边说,也能听见。”
云毓再笑道:“这门江湖功夫可能是赵老板看了什么传奇书新学的,我没看过,不会用。这艘船上有静室,柳桐倚的船也未必有它可靠,不然,还是去那里说话罢。”
我道:“也好。”
我到了船上,邓覃等人考虑皇上的安危,便将启赭迎到了柳桐倚船上。
启赭离开后,几艘船都继续缓缓前行。
云毓引我到了一间舱室内,左右隔空,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云毓问我:“酒还是茶?”
我想了一想,道:“酒吧。”
云毓笑了笑,喊人拿了上好的花雕来,插上房门,酒香萦绕舱内,云毓斟上了酒,问我:“此时可以说了吧,赵老板找我何事。”
我道:“我来找你,就为了说一句话。随雅,我喜欢你。”
云毓拿杯子的手顿了顿,放下酒杯,定定地看我。
我道:“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以为我忘了前尘旧事,但还是忘不掉。骗什么骗不了自己。我以为你当初只是骗我,可在承州时,你为什么要到我那里,昨夜你又为什么出现。人生苦短,魂魄轮回尚不可知,可能只有这一世。不能再欺心下去。所以——”
云毓神色莫测,接口道:“所以你让柳桐倚行快船追到这艘船上来,又说要我和你一道跳江,又说出这番话?”
我握住他的手腕:“随雅。”
云毓望着我的眼,扯了扯嘴角:“我不信。”
我皱眉:“为何?难道要我挖出心来你才信?”
云毓嗤笑道:“这种村夫都用烂了的话,怀王殿下的玩笑可够有趣的。”
我拧着眉毛望着他,索性一把将他拉起来,看准了他的唇便压了下去。
云毓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又僵硬了,我不管不顾地去撬他的牙关,云毓片刻有了回应,身体渐渐放松了一些。
我松开他,缓了口气,低声道:“现在,你信了么。”
云毓依然神色叵测地看着我,吐出两个字:“不信。”
我道:“为什么?”
云毓慢慢道:“你为什么要给我那颗药?”
我心中跳了跳。
当年,在临要造反的时候,有一回云毓来找我谈心,和我说道,这番举事,不知能否成功,倘若失败被抓,定然会受尽世间酷刑,不如早做点准备。
我当时心中凉了一下,问他,有无做准备。
云毓道,有自然有,还掏了个药瓶给我看,里面装着极其厉害的毒药,我看他滴了一滴在石桌上,那石面就嗤嗤地冒泡。
我立刻和他道,你这个不好,喝了有点受罪。拉他到我的卧房中,从暗格里取了两枚药丸给他看,说,这是我特意命人调配的秘药,包准吃下去就咽气,而且快速不痛苦,堪称绝品。
我就把他瓶药扔了,找了个瓶子把两丸药中的一丸装进去,赠给他,以作备用,云毓郑重其事地收了。
云毓冷冷地看着我:“的确吃下就见效。速度真快,药效真好,我拉得一天一夜没离开恭房。”
我的手却冒出了凉汗:“你……你为什么要吃那个?”
云毓面无表情道:“我这人,平生不爱欠债,是我哄了你入局,我理应赔一条命给你。只是,”他在冷笑一声,“我以为,你要和我说,我连偿命都不配。”
他再冷笑两声:“我当时想,实在不必如此,王爷你这样的忠义功臣,死后肯定会封神,我这种人,死了一定下地狱,就算真的人死有灵,你我也碰不见。”
我突然之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毓,云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到底要怎样才看得透你?
云毓又看看我,神色又一变,却是无奈地笑了起来:“之后,我瞧见了那张纸条,多谢开导。”
我本是害怕抓云毓时没找到他之前他想不开,所以在那只药瓶里做了点手脚,瓶胆的夹层中,有我写的一张字条——
通一通则心通万事通
云毓叹了口气:“我真的想不通,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会自己寻短见,你直到三年之后,有人在柳桐倚的商户中见到了你,上报朝廷,我方才知道,原来你竟果然是装的。”
我本已计划好一切,却不想又出现意外,心中混乱一片。
我凝视着那双眼:“云毓。”我现在已不知道自己是谁,怀王景卫邑?不是。赵财,也不是。
我轻声道:“随雅,喊我一声承浚吧。”
第五十一章
傍晚,船停靠在临桥镇。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苏州。
我刚下了万家大船,尚未来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见码头上来了三五个人,穿着方口领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护卫耳语片刻,袖子中拿出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护卫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着,身边就有人道:“表叔老爷不回船上?”
我回头一看,是邓覃,不知他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跟前。我道:“回,这是家里边来人了么?”
邓覃一面随着我往船上走,一面道:“正是,少爷出来太久了,家里可不是该急了,一准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进了船舱,厅里只有一个王有站着,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爷,正有些事等着,请去少爷房里说话。“
我跟着他到了启赭房门口,刚才那三五个家人正好从里面退出,启赭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来道:“叔在门口?”
这话就是不用通禀的意思,我便推门而入,王有在我背后合上了房门。
启赭坐在桌边,搁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时候道:“免礼。”
我谢了声恩,启赭又指向旁侧的椅子:“坐。”
我微一踌躇,便去坐了。启赭道:“为何皇叔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更加谨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后,越当谨慎些。”
启赭垂目不语。
片刻后,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应当早些回京,一来朝中无君,大事难以决断。二则,皇上万金之躯,也不宜长久在民间。”
启赭道:“什么万金之躯,当日,若朕做不了这个皇帝,现在也就是个和启檀差不多的皇子,兴许也会四处挖挖古董,在府中赏赏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绝不可能像玳王那么败钱。”
启赭挑眉看我,笑了一声:“这倒是。”笑敛在嘴角成了一丝,视线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草民明白。”
启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让王有跟着你。”
启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启赭再看向我:“听这句话,你心里还是有怨气,你不怨也不可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我道:“草民心里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经做了。别的没什么了。”
启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云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离开厢房时,启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过身,但看他站着,望了望我,背转身,抬手道:“皇叔请行罢。”
我拉开门出去,一时间想起十来年前,启赭也曾这样喊过我。
那时候他刚登基,才没了爹的小孩子,穿着朝服一张小脸绷得铁紧,看谁都满眼戒备。曾有人往怀王府中送过刚断奶的小雪豹,据说拿生肉喂大可以带着打猎。那幼豹缩在笼子的一角不声不响地呆着,眼神就和当时的启赭一模一样。
双手捧着玉玺盖印时,手很稳。朝堂之上说平身,准奏时声音也很沉着。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书房,我进去时,桌案上却什么都没有,或是摆着些闲书。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过他什么。同我说话时态度语气都板板正正的。
多谢皇叔来看朕。
朕身体很好,最近并没有什么事,皇叔不必费心挂念。
诸如此类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怀王府里去时那样。
我偶尔故意带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会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样奉上那样东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欢。
他会谦和地道:“多谢皇叔。”任我把东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备。
看着太后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当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启檀启绯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让我到内宫去说件事儿,我顺便去瞧了瞧启赭。难得他在寝宫,寝宫中却只有两三个服侍的人。
随侍宦官道,皇上这两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几个宫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为启赭平时有些挑嘴,便有谏官拿住这个上了道折子,谏言皇上日常用度太过奢靡。是听说启赭下诏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监督皇上自省来着。
我进了寝殿中,只见里面空荡荡的,玩器摆设全无,墙上挂的山河锦绣图换成了几幅清汤寡水的水墨字画,题着几首苦寒小诗。绣龙的帷幕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扒来的蓝不蓝紫不紫的布帘儿。好端端一个皇帝寝宫,整成了话本里的苦寒窑。
此时是夏天,龙床四柱挑着一挂旧帐,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粗麻衫儿的苦孩子小脸蜡黄地恹恹坐在床沿,却是当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这几天勤学政务,苦读书卷,鸡鸣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糠咽菜。说的时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动得,还是替皇上苦得。
恹恹的启赭看到我,勉强振奋地道:“皇叔来看朕了,请坐。”我坐上铺着草席的椅子,看着他黄巴巴的脸,肝肺尖上一阵火起。太后那个蠢女人,还有那帮所谓忠臣党们,所谓矫枉过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声,至于这么折腾孩子做门面工夫么,连皇上都吃不饱住窑洞了,我朝谈何繁盛?
若按着我的脾气,立刻便想让人换了这套妆门面的摆设,命御厨做一顿好菜上来。可这里是皇帝寝宫,再看不惯我也是个臣。恰在此时,老天作美,乌云拢聚,天色陡暗,闷闷地打起雷。
启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这其实是句赶人的话,我却道:“那臣就多谢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时辰已不早,皇上该用晚膳了。”
启赭道:“朕……这几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过了。”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举臣钦佩,臣也应该效仿才对。”
启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饿了,朕命人给你备膳吧。”
我连忙道:“皇上不吃,臣万万不敢。”
那宦官适时地在一旁劝道:“万岁,今日怀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启赭大约是饿得狠了,左右再劝了两三下,便点头道:“也罢,让御膳房备晚膳吧。”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请皇上赐酒?”
启赭道:“准。”
有酒,就要有荤了。
御膳房估计因最近不得发挥,憋得手痒,这顿晚膳卯足了劲儿整治,虽只有十来道菜,两道汤,六样面点,所用不过鸡鸭鱼肉,却菜色奇巧,味道鲜美。我只管吃喝,假装没留意启赭不动声色地狼吞虎咽。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寝殿中点着几盏小灯,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时,天上猝不及防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炸开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我走向殿门,听见身后启赭道:“皇叔。”
我回过身,只见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寝殿中,灯火映出的阴影摇曳重叠,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
我便又折回殿内,拣那些传奇段子讲给他听。讲了一个又一个,已要到三更,启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声急促,闪雷不断。
我于是道:“旧时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将仗剑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讨一个恩典,臣的腿坏了,不能上战场为皇上尽忠,请皇上赐一个能做忠臣良将的机会,让臣为皇上守夜。”
启赭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准了。”
宫人在内殿通往外殿的门口替我铺了一张席,启赭终于去就寝了。
宫人放下帘幕,我在席上躺下。听见帘内启赭稚气的声音道:“皇叔。”
我道:“臣在。”
“父皇驾崩之时,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母后告诉朕,父皇会回来看我们。朕却从未再见过父皇。父皇真的会回来看朕么?”